看着近在咫尺的放大的脸,剑眉星目,眸似秋水,乐无异偏了偏脑袋,白皙的脸有些泛红,瓮声瓮气地说:“以西松快唔(你先松开我)……”
夏夷则眨了眨眼,眼中浮起细碎的笑意,松开了手,胳膊也从他腰上放开:“现在肯听我说了?”
乐无异推开他,朝桌子边走,嘴里恶声恶气:“你把话给我好好说清楚!敢缺一句,看我不把你赶出乐府!”
夏夷则知道他只是说笑,却还是说:“好。”
两人落座,夏夷则原本准备给他倒茶,却发现壶里的茶是凉的,便收了手,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谢前辈呢?”
“我师傅过段时间才到。”乐无异答完又瞪他,“别转移话题!快说,你不是太华山诀微长老门下弟子吗?怎么会是三皇子李焱的?你以前是在骗我?”
“我的确是诀微长老的弟子,绝非谎言。”夏夷则摇摇头,又道,“至于李焱……也是我的名字。”
“你!”
“我曾对你提过,我幼时体弱多病吧?那时宫中御医说我命不长久,父皇母妃都忧心忡忡。”夏夷则将自己身世缓缓道来,“那时,恰逢我师傅清和真人在宫中做客,他与我母妃是旧识,便在母妃央求之下,带我回了太华,收我为徒,悉心教导。”
“哦……”乐无异闭了嘴,原来这个不是骗他。
“我母亲姓夏,我自幼在太华山长大,用李焱之名多有不便,便取名夏夷则,与太华山众位师兄弟共同修道。我每年回宫只有数日,久住也不过半月,故而与宫中兄弟不甚亲厚。行走江湖时,我多用逸尘之名,不过平常,还是习惯用夏夷则这个名字。所以……我真的不是故意瞒你。”
“那你不早说……”乐无异闷闷的。
夏夷则扶额:“我总不能逢人便说我是三皇子吧?”
“额……也是。”乐无异挠了挠头,气消了大半,不过还是不肯原谅他,“那你这次急着回长安,是要看望你父皇?听说他……咳咳,是吗?”
夏夷则敛了敛眼睑,淡淡道:“算是吧。”
“那你怎么不进宫啊?”乐无异奇怪,“你跟我说有人在找你,不方便住客栈,未免暴露身份才住我家的。额……是谁在找你啊?你两个哥哥?”
“大概吧。”夏夷则没有明说,在找他的,除了太子的人,还有那些等着他回京主持大事的臣子们。
乐无异忽然想起什么,刷地站起来:“你爹现在病重,你哥哥满世界找你,你却在躲着他们?这……夷则,你这次回来难道是……要争皇位?!”
夏夷则抬头看他,并不说话,一双眼睛沉静如水。
乐无异一时震惊不能言,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手指着他点了几次都咬牙咽回去了。绕着桌子来回踱步,脑子里一团乱:夷则是三皇子?皇帝病重了,他要跟兄长们争权夺位了?夷则以后……可能会成为皇上?皇上?夷则?
乐无异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好端端的一个路上结识的侠肝义胆的少年英雄,他的至交好友,却是庙堂之上位高权重身份高贵的三皇子?!
“啊啊啊啊啊!”
夏夷则看着他,眸中隐有受伤:“无异,你……讨厌我?”
“谁讨厌你啦!”乐无异瞪他,又吼,“你现在别跟我说话!让我静一静!”
“……”
夏夷则看他在原地来回踱步,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说:“抱歉,在下无意欺瞒乐兄。这几日多有叨扰,请乐兄代在下向定国公道个谢,夏某这便离开,不打扰了。”
说完转身便走。
“喂喂喂!你干嘛去!”乐无异一听这称呼都从“无异”变为“乐兄”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连忙追上去拉住他胳膊,“话还没说完呢你走什么走?”
混蛋啊!这根木头好不容易才去掉客套没那么啰嗦肯叫自己一声“无异”了,这才几天就变回原来那个疏离的死样子了?!“乐兄”个头啊!谁要做你兄弟了!
夏夷则回头,面色淡淡,眼神中有极浅的恐慌,却被他掩盖下去,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得温和清冷,却少了一层暖意:“在下多有隐瞒,连累定国公府误入权位之争,乐兄可是觉得我面目可憎?”
“为何觉得你面目可憎?”乐无异一愣,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立即跳起来,“你说什么?连累定国公府?!你你你……你对我爹娘做了什么?”
夏夷则面色苍白一分,眼中闪过受伤。
无异终究还是在防备他?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在下未曾对定国公府做过什么,只是在此处借住多日,恐怕有人追查到此,会连累府中众人。夏某还是先行离去吧。”
“可是……”乐无异张了张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却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他总觉得……总觉得夷则的眼神有些不对,似乎自己无意中说了什么伤害到了他,似乎这一放手,就……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夏夷则推开他的手,低下头不看他:“乐兄保重,夏某告辞。”
说完抬脚便走。
“不行!”乐无异大吼一声,快他一步跑出门去,反手合上门,死死拉着门环,气道,“你不许走!”
“……”夏夷则被他这动作吓到,呆呆地站在门前,“乐兄?”
“乐兄也是你叫的!”乐无异吼了一句,朝着院子里大声吼,“吉祥!如意!给我拿个锁来!”
“……”夏夷则这次是真的呆住了,“乐兄,你……你想做什么?”
乐无异没理他,低下头念念有词:“不对,我箱子里好像有……”
随即门外便传来了翻找的声音。
夏夷则很想说区区一道木门是关不住我的,我一脚就可以踹开了啊……可是想到他若当真去踹门,门后的乐无异一定会被他踹倒……还是算了。
“嘿,找到了!”乐无异高兴地叫了一声,动作麻利地给门外上了锁,咬牙道,“这次看你还怎么走!”
夏夷则转头看了看打开的窗户,默。
第三十章
“夏夷则我告诉你,事情没说清楚,你哪儿也不准去!”乐无异说这话的时候,很有几分恶狠狠的意味,虽然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在气什么。
夏夷则失笑:“那你关着我做什么?”
“你不是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了吗?睡觉!”乐无异拍了拍门,“快点儿去睡!”
夏夷则闷笑两声,对着门外说:“那你呢?”
“我?我得琢磨琢磨。”乐无异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环胸,严肃道,“我得好好想想这些事儿,好好想想!”
夏夷则脸上的笑容深了些,他忽然发现,乐无异并未因为他的身份而有所顾忌和厌憎,那些无心之言也不过是一时无法接受他的新身份而已。
这样想着,他便也靠着门坐下去,抬手敲了敲木门,说道:“想了什么?”
“你别吵!”乐无异皱眉斥了一句。
夏夷则便真的不说话了,只是靠着门听着门外乐无异时不时的小嘀咕。
夜色微凉,明月当空,两人隔着一扇门,背对着背,心绪各有不同。
不知什么时候,馋鸡跑了过来,绕着乐无异叽叽叽地叫。
乐无异把它扔到肩膀上,不理它。
馋鸡骚扰主人未果,便跳到乐无异脑袋上,对着门缝看过去,看到个后脑勺:“叽叽?”
夏夷则回头,就看到一只黑豆般的小眼滴溜溜地转,尖尖的喙啄了啄门框:“叽叽!”
夏夷则微笑:“你这小家伙打哪儿来的?”
乐无异没好气:“捡来的!”
馋鸡:“叽叽叽!”
夏夷则轻笑一声:“挺有趣的。”
乐无异嘁了一声,不以为然。
夏夷则继续逗馋鸡:“你主人好像生我气了,怎么办啊?”
馋鸡歪着脑袋:“叽叽?”
乐无异哼了一声。
夏夷则弯了眼睛:“你说,我跟他道歉好不好?”
乐无异干咳两声,表示自己还在生气呢,要道歉快点儿!
夏夷则却转回了身子,不再说话了。
乐无异:“……”
混蛋啊!说好的道歉呢?
又是长久的沉默,静谧的夜里只能听到馋鸡叽叽叽的叫声。
乐无异忽然问:“夷则,你为什么想要当皇帝啊?做个侠客不好吗?”
夏夷则仰起脸,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做侠客很好,行侠仗义,惩恶扬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到哪里,就可以去哪里。累了,可以回太华跟师傅师兄弟们一起喝酒,堂前看雪,舞剑对弈。日子多逍遥?”
“是啊,这样的日子多好,逍遥天地,再无拘束。我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乐无异也仰起脸,靠向身后的门框,悠悠道,“天地之大,我们才见过多少?我还想要去更多的地方,见识一下不同的风俗人情,跟着师傅一起,不断地研习偃术,为更多的百姓做出更好的偃甲,这样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夏夷则听后,有些黯然,苦笑道:“你的确适合这样的生活。”
“那夷则你呢?你想要怎样的生活?”乐无异问,“你自己也说了,自幼没有在宫中住过多久,与父兄感情都不甚亲厚,争权夺利的事情你素来不喜,那你又是为了什么,非要到那是非之地呢?皇宫啊……听起来就是个一辈子都出不来的囚笼。”
夏夷则闭了闭眼,轻轻叹息:“是啊,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的地方。”
这声叹息里的哀伤太重,乐无异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突然而强烈。他抓紧了手心,问他:“夷则,你能不能……”
能不能不要回去?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忽然发现,他根本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夷则是三皇子,自有他肩负的责任,怎么能因为他的一句话便改了心意?况且……自己算是什么人呢?
夏夷则听出他话中隐情,却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他无法回答。
于是他说:“无异,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想要做皇帝吗?”
乐无异已经按捺住心中的涩然,接到:“你说。”
“还记得上次我从村子里回去后,在客栈跟你说的话吗?”夏夷则道,“我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即使我往来奔波,然而身无长物,唯一可以帮得上忙的,只有用法术截断水流。医术我不会,偃术我不懂,官府无作为,我也毫无办法……你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吗?好像……好像我整个人的存在,在巨大的苦难面前,都毫无意义。”
“夷则,你不要妄自菲薄!”乐无异恼了,“你是第一个赶到村子里截断水流的人,很多人因为你而免于中毒,那么多时日的不眠不休,你都留在村子里守护着大家,你那么厉害……”
“可是依然不够,不是吗?”夏夷则打断他,语气严肃许多,“若是官府有所作为,便不会迟到许久延误救命时机;若是水利工事灵活,便不需要法术一一截断水流;若是严惩贪官污吏,查办药店毒物,便不会有那么多毒药公然在市上流通贩售……这一环环,若是均严格治理,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不治而亡。”
乐无异好像有些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夏夷则继续说:“以前我很憎恶权利,我觉得那简直是万恶之源,因为有权,便会罔顾人意肆意杀伐,因为求权,便不惜代价手段用尽,我在宫里,看到过太多的罪恶,觉得那里简直污秽不堪,多呆一天都要窒息……可是后来我也发现,其实权势,有时也是一种力量。”
“大权在握,可以获取更多的消息,可以知人善任、惩奸除恶,可以调动军队、可以指点江山,可以做很多别人无法做到的事情。”夏夷则闭了闭眼,“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善意,也知道万恶难除,然而……”
“我明白。”乐无异道,“世人虽苦,还望诸恶莫作。”
夏夷则闭上眼,问他:“终有一天,这河山万里,终将为我所有,晨昏日月,你我道长而歧。到那时,无异,你会如何待我?”
良久,乐无异都没有答话,久到夏夷则都怀疑他是否睡着了,才听到他清醒而坚定的回答:“若真有那一日,无论你是皇帝李焱,抑或夏氏夷则,对我而言,都不再那么重要了。前路殊途,各自珍重吧。”
说完这句,乐无异站起身走了。
馋鸡蹦跶着跟上。
夏夷则仰着头闭着眼,苦笑低喃:“各自珍重么?”
他站起身,轻松破开被锁的门,看着乐无异的背影消失在院中,手心攥成拳头,目光深沉。
前路殊途,各自珍重?
他的眸中渐渐染上厉色,深邃霸道。
乐无异,你救赎了我,现在却说要与我殊途?
夏夷则恢复淡然,负手而立,气质凛然。
殊途?哪儿有那么容易。
乐无异,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