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然一听,立刻瞪大双眼看向方扬,怜悯的目光与他沉重哀痛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对视一秒,相互错开,落到方扬胸前的衣扣上。黑色的塑料扣子,在楼梯间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暗淡的光泽。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事。”她鼓起勇气赔礼。
“不知者不罪,你不用道歉。”方扬抬手揉揉余然的头发,眼底的笑意瞬间柔和了脸部的硬朗线条。他长吁一口气,怅怅地说道:“你知道我爸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当兵吗?”不等余然问出来,他就说下去:“因为我妈希望我当兵。”
“那你想吗?”余然咬唇问。一想起方扬会待在荒无人烟的边陲岗哨十年,她的心口酸酸的。十年,一个人最黄金的时段都荒废掉了。
“然然,在大人的眼里,我们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吗?”方扬苦笑一声,自我嘲讽道:“你不知道在我们家,家规高于一切。长辈说的话,小辈一律不得还嘴。反正只要知道一件事,长辈做的事都是为小辈好。小辈不得质疑长辈做的任何决定。否则家规伺候。我小的时候,不愿意学厨。我爸就把我拖到我妈的墓前跪着……一直跪到我心甘情愿学。”
即使曾经在余奶奶的口中不止听过一次,但当余然真正听到方扬提起时,心底的震撼远远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强。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脑子里纷杂的思绪,余然语意艰涩的问:“你真的甘心一辈子如此?”
“不甘心又能如何?他是我父亲。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方扬眼眸异常清亮。
“你可以拒绝的。”余然忍不住了。
“你错了。”方扬冷笑:“只要我还是方家的子孙,就不可以拒绝长辈的安排。这就是命。虽然我竭力想要扭转,但老天爷总会在最后关头推翻我之前所有的努力。”
余然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记忆中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对他完全不符合记忆中的讥诮言辞,感到茫然。
这世界,还是她原来的世界吗?
14 上课
隔天,余然回到学校,发现班上的气氛古古怪怪的,同学们有人兴高采烈;有人面露羡慕;有人冷眼旁观。她刚一踏进教室门,比她先到一步的余丽霞立马迎上去把她拉住,扫视了下教室里窃窃私语的其他同学。拉着她到外面的走廊阳台上,说起悄悄话。
余然听她说完,眼角轻抽,心道,真倒霉!看来当采蘑菇的小姑娘是逃不掉了。旋即,她联想到那次跳着跳着皱纹纸做的裙子掉下来的尴尬场景,脸色刷得一变。难道重生一次的她,依然逃不过成为全校“知名”人物的惨剧。一想到六一儿童节那天,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跳舞。余然弯弯的眉毛打起了结。
“我不想跳。”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为什么?你知道这机会多难得吗?”
余丽霞的杏仁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这种机会是赶着都轮不到的。要不是余然是班主任郑英的得力助手,否则也轮不到她去。就同上次选学校军乐队,不是三好学生,一般人想进都进不了。余丽霞很羡慕能够参加军乐队的人,倒不是羡慕他们能吹号打鼓,而是羡慕他们的服装。白色的类似军装的制服,穿在身上非常帅气。
“我还有书画展呢。要是再跳舞,会来不及的。”余然笑眯眯地找出最恰当的理由。她打定主意,等会班主任找她商量这事的时候,她就用这理由婉拒。
余丽霞一听,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你来不及的。还是书画展比较重要。对了!不止书画展。郑老师听说你会绣花,打算让你再交一副作品去参加手工制作的展出。”
“不会吧!怎么什么事都轮到我去?”
余然顿时傻眼。她什么时候变成香饽饽了?以前的她可没这么受欢迎,不管什么比赛展览都拉她去参一脚。况且小学里的手工制作展览,也没什么好东西。最多是拿易拉罐之类做个花篮、烟灰缸、西式的桌椅或是拿娃娃酸奶的瓶子做个穿裙子的娃娃,拿钩针棒针勾点打点小玩意,拿纸叠点小东西……
“一会郑老师就会来找你的。能者多劳,你辛苦了。”余丽霞怜悯地瞥了眼面色不太好看的余然,对她频频受老师召见的待遇,颇感同情。太受老师喜欢,有时并非好事。尤其像余然那种喜欢安静做事的女孩子。
“上早读课了,我们先回教室里去吧。”余然趴在阳台上眺望操场上的停车棚,发现班主任郑英骑着一辆自行车进校门。她连忙招呼余丽霞进教室。
一回到座位上,坐在她前头的钱伟转过身来,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不等他开口,余然手脚飞快地从书包里掏出回家作业,双手捧到他面前,眉眼弯弯地说道:“组长,作业本,请收好。”
钱伟斜睨了她一眼,单手接过作业本,坐回原位。一见他转身,余然揪揪鼻子,做了个鬼脸。忽然旁边噗嗤一声,她偏头一瞧,同桌席治国趴在桌子上,拿语文书挡住视线,一个人偷笑起来。他脸型比较帅气,肤色又白,成绩也好,在班上挺受其他同学喜欢的。
不过,在班上和余然的关系一般般。两人同坐的课桌上,中间用刀刻得三八线清晰可见。余然稍微越过边境一点,他的手肘就会一击过去,往往弄得正在专心致志写作业的她措手不及,一笔划过整个作业本。
想起旧事,余然心里顿感不悦,脸色一沉,冷冷地说道:“有什么好笑的?”话音未落,她一愣,感觉自己今天有点小题大做。居然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些小事。思及此,余然面色微红,很不好意思地埋头做事。
闻话,席治国止住笑声,咳嗽了两下,一本正经地坐正身体,双手拿住语文书,摇头晃脑地读起课文来。坐在讲台上负责监督的班长戈静雅瞧见了,面孔拉下来,拿着教鞭走过来,生气地阻止:“席治国,认真读书。摇头晃脑干什么?”
席治国懒洋洋地抬起头,眼角的余光扫过一旁装模作样打开书本的余然,落到拿着教鞭站在眼前的戈静雅端庄文静的脸庞上,撇撇嘴角,不屑一顾地说道:“电视里的私塾都这么读的。先生在上面摇头晃脑的教,学生在下面摇晃着脑袋跟着背诵。我这是在学古人。懂不?班长大人。”
他一向看不起班长戈静雅,认为她仗着老师的权势,喜欢狐假虎威。
余然一听,紧紧抿住嘴巴,强忍住要破口而出的笑意。她对戈静雅没意见,认为这年纪的女孩子爱慕虚荣是正常的;喜欢给老师打小报告也是正常的;爱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说悄悄话,和男孩子不对盘,也是正常的。
“你——”
戈静雅当下气得脸孔微红,狠狠瞪了眼毫不在乎的席治国,转身走到讲台边,拿起粉笔盒里的粉笔,在黑板的左下角记上席治国的名字。凡是不好好上早读课的人,都会被记在黑板左下角。等老师来了,再作处置。黑板的右下角,往往记录值日生的名字。
“喂,你名字被记上去了。认真点读书,”
余然透过语文课本,窥看了眼黑板,低声提醒同桌。心里暗暗好笑,觉得小时候的同学们都太可爱了。长大了一派端庄文静的戈静雅小时候的气量居然如此小!转而想想,又觉得她的个性在这个时候反而比较真实。长大了,大家都学会了戴上面具过日子。学会了大人的寒暄客套,讲的话不再真实。
忽地,她脑子里忽然想起关于戈静雅的一件旧事。谣传她家嫌贫爱富,踹了行过聘礼的未婚夫,另攀上了家境富裕的人家。
“随便她好了!不就被老师喊到楼下的办公室里去谈话。我就当去参观学习了。”席治国冷哼一声,侧过头,眯起单凤眼瞅着好像变了一个似的的同桌,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他的双眼是正宗的单凤眼,眼角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似有水光流动其中,摄人心魂。
余然被他一盯,人禁不住发虚,深怕同桌产生怀疑。於是横眉冷对,装出一副很凶悍的泼妇样,低声道:“你盯着我看干嘛?又不是我写上去的。快点读书,戈静雅一直盯着你呢!”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讲台上,气呼呼盯住席治国不放的戈静雅,感觉自己要再不乖乖上早读课,肯定会被席治国牵累,名字一块跟着上黑板去。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以前不是不在乎这些的吗?”席治国满眼的怀疑。
“大少爷,就算我吃错药了。好不好?”现在的余然不是小时候的余然,她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何况经过之前的反省,她心态也摆正了很多。
没提防见余然会开口喊他大少爷,席治国当场怔忡,呆了半响,讪讪地回过头,拿起语文课本,认真读起来。在朗读的过程中,他不时用眼角偷窥余然的动静。对她突然改变的性格很不适应。
坐在讲台上的戈静雅目不转睛地盯梢了一会儿,见席治国没再开小差,也就在早读课结束前,心满意足地拿起黑板擦,擦掉了他的名字。
席治国名字消失的刹那,余然忍不住轻吁一口气。
15 旧怨
还是和往常一样,一上午两节正课,一节副课,十一点十分,上午放学的钟声准时敲响,随着老师宣布下课的声音响起,孩子们纷纷站起来,步出教室门,走路回家吃午饭。
余然和几个好朋友说说笑笑的一路走回家,刚跨进前堂屋,便听到厨房间传来一阵阵切切私语,她心里起了一阵狐疑,蹑手蹑脚地凑近,正打算偷听,不想她二伯母边月娟眼尖,一眼就瞅到偷偷摸摸的她,上前一把揪住她,拖进灶台后堆放稻草结烧火的地方,压低嗓音:“然然,待会不要惹你奶奶生气,也不要多问,什么都不要说,只管吃饭,知道吗?”
“嗯?”余然不明白,眨巴着眼睛瞅住二伯母不放,希望她给详细抖露点内幕。边月娟一脸的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这段往事?毕竟这是余奶奶的私人恩怨,她做儿媳妇的不好说长辈的是非。
她大伯母刘根娣瞧见了,忙凑过去,小声说道:“是你奶奶以前的徒弟来了。”
徒弟?余然一愣,秀气的眉毛微皱。以前她貌似没见过这个人来看奶奶那。难道因为她重生,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原来的轨迹。於是本不该出现的人,都出现了。那——本该出现的人,会不会消失呢?
一想到以前给予她帮助的人都会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消失,余然的心里顿时空落落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流失,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人死不要脸。以前为了所谓的前程出卖你奶奶,现在又为了前程来找你奶奶。”大伯母性子温吞,但脾气却不温吞,对忘恩负义的小人,尤其恨之入骨。
“当年你奶奶被她害惨了。要不是她,你奶奶也不至于不能绣东西。她的一双手,就是在那次毁掉的。”二伯母紧接着补充。
“她来找奶奶做什么?”余然绷紧脸皮,强压下心口沸腾的怒火,冷冰冰的问。
“还不是贪图你奶奶的绣活。想要请她去当什么大师,带徒弟。”二伯母不屑一顾地说道:“她也不想想,要不是她,你奶奶的手还好好的,至于……”她怒极之下,连话都说不出口了。一张脸拉得老长,面色也青得厉害。
“然然,你奶奶受了一辈子的苦。你是你奶奶唯一的希望。你可要好好把你奶奶的绣活学到手,把它一代代传下去。”大伯母最遗憾的是没能养个女儿继承婆婆的手艺,现在她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余然身上,指望着她能青出于蓝胜于蓝。
“哦。”
余然懂事的点点头,眼光若有所思地探向传来激烈争吵声的中堂屋,从里面声音的高低程度就可以判断出,里面的对峙有多惨烈。余奶奶的性子外柔内刚,看着好说话,脾气一上来,能把老公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驯得服服帖帖。她一句话都不用说,只要冷着一张脸,冰冰地看着人,就会令人自动望而生畏。据余然的朋友们说,余然生气时的模样,与她奶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几乎没两样。
二伯母和大伯母给余然一一细数了过去的旧怨,越听,余然心里的火越大,觉得奶奶不值,竟然收了一个这样的徒弟,为了前程竟然去告密说奶奶是资本家。害得奶奶被拉出去批斗游街,生生折断了手指骨。又因为她是资本家的身份不对,医院里也不肯给治疗。这一来一往耽搁了不少时间,最后只好私底下去求范医师草草接骨,开了张药方子,由余然爷爷去山上找了点草药包扎,结果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再也做不了精细的绣活,只能干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二伯母打开锅盖,拿饭碗盛了小半碗饭,放在灶台面上,招呼余然:“然然,你先吃。菜都在碗橱里。吃好了,好去上学。不然会迟到的。”
大伯母见时候不早了,叮嘱了二伯母几句,在门口朝着中堂屋瞟了几眼,转身回位于第二排的自己家去忙活。
“奶奶她……”余然犹豫片刻,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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