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里看着郑凯文,有那么几秒钟,我们都是静止的。水珠顺着我的头发落在耳朵上,然后慢慢地流进脖子里,像是一条冰冷的蚯蚓,一点一点地爬进我的身体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的人突然有那么一点陌生,仿佛是从电视机里走出来的。
我们为什么终于能走到一起,为什么会呢?仔细回想,我也并不能想起来我是怎么爱上郑凯文的。我们的生活,就像是用不干胶强行粘着在笔记本上的贴纸,总是有些不搭调不协调的。
他现在这样痛苦,我束手无策,甚至连一句话安慰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言语在这个时候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需要的我给不了他。我无法在一夜之间为他筹集数千万,我不能用一句话令香港股市突升猛跌,我甚至不能让凯奇平安无事地回到他身边。
凌晨四点,窗外没有阳光,四周也没有声音,只剩下女主播在那里聒噪的读着新闻稿。
郑凯文慢慢地低下头,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揿灭了。他久久地揿着那枚烟蒂,烟丝也从那白色的卷纸里被挤压出来。
突然间,我听见了一声巨响。
郑凯文抓起那足以砸死人的水晶烟灰缸用力地抛了出去,正砸中对面的半面墙大的液晶电视机。剧烈地夸嚓一声,漆黑的屏幕破了个窟窿,裂开无数细小的缝隙。烟灰缸也碎了满地,有整块的,也有细碎的,夹杂在黑色的液晶屏幕碎片中,好像无数只眼睛闪着光芒。
我浑身一颤,从未见过他爆发这样的脾气。
郑凯文却只是将头埋在双手中,许久许久,都不曾动一下。
我以为他已经被石化了,可是他突然地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梁洛心,你走吧。”
他的瞳仁里看不到我的影子,他的目光没有往日那样清澈,只是那声音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子,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插入我的心脏。
“你说什么……”我看着他,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我以为我听错了,这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千山万水,一定传达有误。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风和日丽的午后,我站在婚姻登记处的大门前等着我的幸福,可是最终等来的却是江洋在电话那头冷冷地说:“梁洛心,我们分手吧。”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就挂断了电话,通话时间只有两秒。
原来,说出分手这几个字,只要几秒钟的时间。
然而我爱他,用尽全力,抛弃尊严,几乎用尽了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一瞬间,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郑凯文……”我几乎是扑过去,抓住他问:“你说什么?”
他冷冷地抽回被我抓着的手,慢慢地抽出一支烟含在口中,打火机在他手里忽地闪出一点蓝色的火苗,转眼就熄灭了。
客厅只剩下城市的余光,他手里的烟头在呼吸间时明时暗。
“梁洛心,你走吧。”他的呼吸那么沉重:“我们到此为止。”
“你说什么?”我望着空气里淡淡的白色烟圈,淡淡的雪茄的香味,幻化成雾的他的呼吸。我扳过他的脸,定定地看他说:“郑凯文,你再说一次,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他慢慢地握住我的手,一点一点从他的脸上拿开。
然后他忽然弯了弯嘴角,变成了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
“梁洛心,别傻了,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你。”
我忘记了有多久,我们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好像彼此连呼吸也忘记了,我们那样近距离地看着彼此,竟似乎都无法将彼此看清楚。
良久的沉默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我的喉咙。我觉得呼吸困难,那几个字也像是被我用力地从身体里积压出来一样,苍茫的爆破着:“郑凯文,你骗我!”
良久的沉默像是一条脆弱的平行线,终于被我的声音撕裂。
“我没有骗你。”他把手里的那根烟在烟灰缸里揿灭了,又重新点燃了一根烟,才慢慢地说:“虽然我以前一直都在骗你,但我再也不会骗你了。”他扬起嘴角笑了笑:“因为我已经没有必要再骗你了。”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会这样歇斯底里,但是的确是那样撕裂般地喊道:“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他皱眉道:“梁洛心,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为什么要爱你?你有什么值得我爱的地方?”
问得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爱呢?
“因为我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利用你,我根本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他站起来,把我像件浴袍一样的丢弃在他脚下的沙发旁。
“说穿了,我要利用的也不是你,而是孟江洋对你的在乎,是孟军山对孟江洋的在乎。这是一场赌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停下来,却又说:“可是结果是我输了。梁洛心,我错误的高估你了,原来你真得一点利用价值也没有。”
他站在那里,整个城市浑浊的灯光从窗外扑进来,勾勒出他的侧影,淡淡的烟雾围绕着他,仿佛是云里雾里的一个幻影,那么不真实。原来我一直爱着一个这么不真实的人,原来这一切都是做梦。
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 19 章
我朦朦胧胧地问:“你在说什么……谁是孟江洋,孟江洋是谁?”
“孟江洋……”郑凯文站在我眼前不足十步的距离,感觉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才说:“是我的天敌。”
世界上,真的有天敌这种生物存在么?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郑家和孟家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他继续说:“我的父亲表面上是个正当商人,但其实却做着很不光彩的生意。他们利用生意替一些人洗黑钱,洗贼赃。我的父亲是靠着这个才有了今天的家业,可是……后来当父亲站稳脚跟,有了我们,他就再也不想这样了。他想脱身,却发现自己已经入水太深,无法自拔。始终有一股力量牢牢地牵制着他,”他看了看我,说:“那就是孟军山。”
他的诉说像是一条溪流,那样悠远而绵长。
“我不知道孟军山是谁,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我知道,在这个所谓的金钱帝国里孟军山就是唯一的王者,没有一个人在他的面前可以不低头。他打一个喷嚏,股市亦涨亦跌,他动一动手指,明天的风都会转向——他就是这么可怕的人。可是我父亲却还是极力想要摆脱他的控制。”
“他曾以我们兄妹三人的安全要挟我父亲,父亲因此早早就把凯悦和凯奇送到国外。但依然没有逃过孟军山的控制。凯悦还很小就曾经三番四次被绑架。我母亲……就是在那一次凯悦被绑架的时候,被乱枪误杀。”
他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出。
“父亲为了报仇,花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去精心的安排一个报复。可是结果那一场意外害死了孟军山唯一的侄子。也是因为这样,我们两家就此结下了不可能解开的仇。”他回过身来,望着我说:“你不认识孟军山,但是你认识他的侄子。”
他把烟蒂揿灭了。
“他叫孟江洋,也就是你的前男友,江洋。”
我只觉得那个名字在我耳边轰的一声炸开,把我的思想炸成一片片,一颗颗,一粒粒,再也无法重新拼凑起来。我无力思考,只觉得脊椎散发出一阵阵的寒意。我觉得世界正在离我远去,而他说出的那最后几句话,终于将我推下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孟江洋……孟江洋……
那一定不是我认识的爱着的那个江洋,我爱的那个江洋只是一个孤儿,没有父母亲人,没有朋友死党,他只有我而已。
只有我。
那么,孟江洋是谁?
我脚底发软地后退了两步,喃喃地摇着头:“你错了,你一定是弄错了,我认得的那个人他叫江洋,他不叫孟江洋。你说的那个孟江洋,不是已经死了么?你说他已经在意外中死了。”
“他没有死,我也不久前才知道。”他看着我说:“孟军山虽然有很多孩子,却没有一个儿子。孟江洋是他唯一的侄儿。孟江洋的父母去世后,他就一直把孟江洋当成自己的儿子。为了防止仇家报复,他早早把他送到了一个遥远的城市,让他隐姓埋名,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也就是因为这样,原本生活毫无交集的你们相遇了。”
“你骗人——!”我声嘶力竭地喊着:“跟你作对的那个是杜泽山,跟你有仇的那个是杜泽山,根本不是我的江洋,绝对不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他只是脾气有一点古怪,但是他绝对不是黑社会。”
“怎么你还不明白么?”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说:“世界上,根本没有杜泽山这个人。”
我虚脱地望着他,听他说出那个天崩地裂的消息:“杜泽山,就是孟江洋。”
窗外的霓虹都在旋转,简直天地颠倒,万物扭曲。我生活里原本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之间碎裂了,扭曲了,变形了,都不真实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他咄咄逼人地反问我:“如果杜泽山不是孟江洋,苏孝全怎么会把他的生死看得那么重。如果他不是孟江洋,怎么会对你的过往一清二楚。如果他不是孟江洋,他怎么会那么在乎你,怎么会不惜性命的保护你。如果他不是孟江洋,他为什么一出现就拼命地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如果他不是孟江洋,为什么他那么恨我……他做的这一切那是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我在利用你。”
我死死地抓着郑凯文,大声道:“你说孟江洋已经死了,已经在意外中死掉了。”
“这件事你应该去问他,我也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郑凯文慢慢地呼出一口气,逐渐地平静下来:“一年多前我突然接到消息,有个叫杜泽山的人出现在上海,跟我抢夺外滩三号地的投标权。我很好奇,也很恐惧。我隐隐感觉到这个人应当和孟军山有关,所以我亲自赶到上海去,想要查个究竟。”
“可是我到了上海以后,怎么都查不到杜泽山这个人。他简直就像是空气一样,没有留下过一点痕迹。我在上海逗留了一个礼拜,正当我打算要回来的时候,你出现了。”他笑了一下,说:“你真的是那种丢在人群里就完全找不到的女人,我身边最差劲的三流小明星都比你耀眼。可是我发现,每次你出现的时候,我身边都会多几个奇怪的家伙盯梢。所以我特意让阿昆去查了你,于是我知道,原来你是孟江洋的女朋友。”
“后来你因为凯悦的事情被绑架,我就突然有了这个主意:只要把你留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利用你来要挟孟军山。凡是跟孟江洋有关的人,他都很在乎,他甚至连孟江洋住过的房子都整幢整幢地买下来。你一定也不例外。所以我把你留在我身边,带你来香港……我所说所作的一切,只是为了要利用你来牵制孟军山。”
他再一次对我说:“所以梁洛心,我根本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像忙碌的蚂蚁,爬满了我的面颊,我大声吼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上海找我?为什么要答应娶我?”
“你还记得么?爸爸突然阻止我继续参与投标的那件事。那是因为孟军山给他下了最后通牒。我很不甘心,我去上海是为了做最后的努力,并不是为了你。结果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找的那个杜泽山就出现了。”
“我发现他对你一切的一切都表现得异常在乎,他让我觉得你真的是个很好的筹码。他也渐渐地让我觉得,他应该跟你有某种联系。我再次地找人查他,但是什么都查不到。他就像是凭空编造出来的一个人……于是我想,也许,只是也许,他就是孟江洋。”
“昨天,我去警署见凯奇的时候,他告诉我杜泽山是为了保护你,才被博古架压垮了脊椎。他竟然可以为了保护不惜丢掉自己的性命。”他笑了一下,说:“杜泽山从天而降,他跟孟军山有关系,他对你了如指掌,他处处跟我作对,他那么爱你……你说,他还能是谁。”
他的那种笑容非常的温柔,却又十分悲伤。
“所以,梁洛心,现在你明白了,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个骗子。”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骗我?”
“没有那个必要了。这个游戏太危险,对手太厉害,我已经失去了凯悦,我不能再失去我父亲失去凯奇。而且,我已经不需要再骗你了,因为我知道孟军山绝对不会因为你,而对我们罢手,是我错误的估计了这一切。”
他的脸隐匿在阴暗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飘忽不定。
“你可以恨我,反正,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
啪的一声,我抬起手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