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子声响,一阵鼓声点点如巫神的祭礼。那些带着面具的人,在青铜面具前,放缓了动作。好像被什么诅咒束缚。快的超过想象,阿宙和金甲之人,率先合在一起。我将马鞭一抽,居然抽到自己的大腿上,我歪了下嘴,环顾四周,好像没有人看到我出丑,我头发也湿了,但心里爽快淋漓。
旷野之上,阿宙狂笑起来:“索老先生,愿赌服输,你的阵实际已被破。放下屠刀,皇上饶你性命。”
有个声音从远处响起,不同阿宙的桀骜,却是苍凉的大笑:“皇帝,皇帝。你是皇帝,你用我的儿子来破阵,我不能怪你,但你终究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金甲人身体一滞,我这才发现了奇怪,他的手似乎在颤抖着。大雨停了,万千目光,集中在那张面具上,他好像极不情愿,又不得已的摘下了面具。无数人齐声一叹。也包括我。
那张脸清丽无尘。天地都是湿漉漉的,唯有他的脸庞,是干净祥和的,好像花之寺里的樱。
是上官。他带着诡异的面具,穿着华丽的金甲,可就是他。
喧嚣的战场安静到了极点,众人似乎都在等待他说话,上官淡然一笑,好像并不为胜利而愉快,倒有几分惘然,他说:“老先生认错了人,晚辈河南上官轶。那人从未负你,而我等也不负皇帝。你的儿子在凉州城内,只要你投降朝廷,就可父子想见。”
一阵烟雾,阿宙欲追,但他和上官交换了眼神,终于朗声道:“王者一言九鼎,你们放下刀,就送你们回敦煌。”随着此话,战场上清脆的金属声,响成一片。阿宙手下的少年,欢呼声让人热血沸腾,我真想自己也成一个男孩子,加入这样的军队。
……
祁连山脉,峰高昊天,地远八极。我们一路赶往凉州。等到城外马场,才停下换马,上官已经卸去了金甲,他的脸色发白,眼睛倒比以前更能藏锋了,深湛得可以找到晴天。虽然是重逢,上官就像昨天才跟我分别一样。
“这是赵王牧场,是西北最大的马场,有一万多匹好马呢。”上官说,望着那些飞奔的良马出神。
“赵王牧场?”我问。阿宙一身血渍,亲自追着几百匹因为地动受惊的马。
玉飞龙当先,那些马跟随白马,好像是天上之景。小士兵们羡慕不已。
“是啊,皇帝在赵王十岁的时候,将这个牧场送给了他当生日贺礼。皇帝以前,对赵王宠爱至深……人所共知……”上官摸着肩胛,皱眉:“要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赵王。”他笑着看阿宙矫健的身影,若有所思。
我说:“你这次居然带上面具,连我都被你蒙住了,你率领那一百人,怎么能切入千军万马。”
“情急之下,什么都敢。以前……我也做过的,”上官又摸了一下肩胛,自嘲说:“哎,果然我系甲的时候,系得太紧了……我还真傻。”
我默默无语,上官又说:“地动似挺严重。你该差人向皇帝报安,我可没有想到师兄回去……南朝进攻……出乎意料啊。不过想起来,他不在也好,免得和老友互相厮杀。”
“战事才结束,我就派人去长安了……他也许是忙得顾不到我的。”
上官制止身边一个小宦官:“别乱喝水,地动才过,水还浑浊,喝了要得病的呢。”
他说完,才摇摇头,望着无精打采的太阳:“他绝没有料到有地动的。夏初,他在西北放上你,我,元君宙,无论如何都会顾到。凉州危险,长安可能更险。南朝这时候本来不该冒然进攻的……不说了,还是回凉州,赈济灾民要紧。”
我听了,喉咙里又渴又苦,上了车,阿宙跑来,拿着一个刨开的小瓜:“我让找些好吃的给你。谁知道手下没用的小东西弄来个这样丑的瓜。别饿着了,快吃吧。”
我看他眼睛里有血丝,只得打趣说:“谢谢你。歪瓜反而香甜,你也吃了吧?”
阿宙说:“我不吃,那么小的瓜,给了你,给了上官,我身子骨好,用不着分啦。”
我用匕首在裙摆上切下一整片给他:“你一路拿过来,尘土都飞在上面,我也不要吃,所以你吃了吧。”他笑了笑,也不做作,拿过来,靠着车吃了:“不知道地动如何……我在肃州,甘州,沙洲,各有一万人马呢。要是在肃州,就不好了……”
我想起人们议论肃州的李小姐,就说:“那个,李茯苓还好么?”
阿宙脸色微变,唇边还沾着一片瓜籽,他悻悻的抹去了,严肃的说:“开什么玩笑?我是担心我从长安带出来的少年军人呢。”玉飞龙打了个响鼻,阿宙跳到上面,顺顺它鬃毛。
……
凉州城内,虽然仿佛因地动经过浩劫,但百姓依然全都跪地迎接。
我下车步行,观看房屋倒塌的情况,还与一些百姓对话慰勉。城内倒了数千的房舍,死了几百人,大家还有些恐慌。但凉州人笃信佛教,上官与观音寺的主持交好,住持在灾难发生后,与凉州官员一起,将灾民收容到寺庙官舍里,还敲响佛钟,让众人等待赵王回城。赵王大捷,皇后巡幸,自然给百姓们吃了定心丸。
行至一间倒塌的房舍前,有个拙朴的老人,颤颤巍巍的磕头,但他的背后,却有个小女孩被草席卷着,脚丫露出来。禁军怒喝道:“大胆,尸身暴露在外,秽气冲撞皇后,大不敬罪。”
那老儿哭哭啼啼的:“皇后绕了小人……小人的三个儿子都从军死了,只有一个孙女,昨夜来不及救出来,她才六岁……房子倒了,没有钱买棺材,小人不知皇后亲自……该死该死。”
“百无禁忌,你家儿子都因军牺牲,本就是忠义之家。让我看看孩子,行么?”
左右同声阻拦:“皇后……”我摆摆手。
老儿不敢拒绝,将草席展开,我俯身,孩子的样子……唉。我叹了口气,连年兴兵,百姓的生活也苦,小女孩身上是破衣,我一阵心酸,眼睛都湿了。自己入城之前,因为湿衣狼藉,才找了一件今年元旦时天寰所送的折枝牡丹罩衣套上。我默默的将牡丹罩衣覆盖在女孩的身上,对老头婉言说:“她的棺材钱,由官费出。你的养老,也由官费出。皇上用你子,亦会爱惜你。”
老头儿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怎么好,反正一愣一愣的,禁军低声提醒他:“还不快谢恩?”
他还是痴呆一般,大约是没有见过如此场面。西北,天高皇帝远,怪不得天寰要战后来看看。
到了凉州刺史府,建筑也有裂缝,庭院里一地的石竹花瓣。因为地动威胁还在,阿宙暂时把我安排在刺史府东南角的夫人台的草堂内,说是那里最为安全。
两人相处,我对阿宙说:“凉州的钱够用么?灾民都该发钱抚恤,房屋由官府出资营造,棺材由官府按照家庭的情况给补贴,你说对么?我……”我轻声道:“我带来不少我自己的钱,有这个数……”我做了一个手势:“要是凉州暂时缺现钱,你拿去用吧。”
阿宙笑了两声:“普天之钱,莫非王钱,你不要用大哥给的钱送作人情,我打胜了仗,自然收敛了一些钱财。够用了。你离开长安时……杨夫人还好么?”
我低下头:“好的。就是心疼病发,我去看了,又让医者精心调护,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阿宙沉默半晌:“她以前是没有心疼病的……我在外头打仗顾不到,托你照看下夫人。你虽然不喜欢她……但她也挺可怜的。”
你不用说,我也会照看的,我心想,但看到阿宙凤眼里的表情,我又觉得他的托付太重了。
布谷鸟声刺耳,阿宙又问:“有件事,皇上为何收养六弟之子?你怎么想。”
我许久没有答话,那湿了又干的衣服,在身上皱巴巴的,我拧了衣角:“他想要,我也没什么不乐意。卢妃骤死,临终还将孩子托付给我。”
阿宙的凤眼射出一道光:“女人最苦的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自己不能生一个?皇帝有亲生子,对我等三个弟弟也是好事情。老六的孩子入宫,难道将来杀了老六?皇上不能再杀兄弟了,不然就太伤盛名,成孤家寡人了。我们在西北,要劝降真是太难,人人都说皇帝是暴君,残忍狡诈嗜杀,要是投降了就跟柔然一个下场。我跟上官心里难过,但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亲信,如何为他辩解?此事我放在心里好几个月了。只跟你才说。”
我把头低的更低:“别怪天寰,他……阿宙”我直面他:“我小时候中毒过……”
阿宙瞠目半天,忽然拍了一下案,那案上旋即出现了裂缝。他仰头望着天空,好像在骂什么,然后才说:“算我没问过,你不要多想。大哥当年听了那女骗子的话,什么宜男,宜男。大哥多年无子,也不能怪你嘛。你可千万不能让他恢复后宫制度,……啊,收养了那孩子,对你还是好的……是我没有想明白。”阿宙俯身到床后,拖出两本书来:“前几天热,这草堂我也来安歇过几日,你来了,我把这个带走。”
我看他想藏起来,就踮脚说:“我看看……啊,原来是战国策。我还以为你一辈子就看一本春秋足够了。”
阿宙脸上晕红:“我跟了上官一起,冒点酸气,不行啊?”看百年捧茶入内,他连忙闪身出去。百年道:“皇后您一夜未眠,还是休息休息吧。”
我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遇到了惠童……他想来看望皇后,我挡了。”
“嗯,明天让他来和我一起用膳吧。”我慢慢的喝茶:“我不休息,去寺庙看望灾民吧。”
……
四日之后,西北其他各郡消息传来,肃州果然被毁严重,民房数万损毁,连陇西李氏府都无法住人。李茯苓跟着其兄李醇前来报信,这丫头出落得水灵灵的,说起来也怪,虽然她和我一样年龄,但我总觉得她像个小孩子。
第二天,我在观音寺与灾民一起吃了面条,又抱着一个失去父母的小孩子给他讲故事。我这人小时候满肚子的故事,可惜只有母亲听。有时候她喝闷酒,我就只好对着草木讲。有了用武之地,我极高兴。虽然阿宙不要钱,但我还是发了如雅在我出发之前给我准备好的“人心钱”给百姓。
确实,这些钱不能弥补灾民的损失,但汉人多少会用钱衡量恩情,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免俗。
月上树梢,我才回到刺史府,在院内溜达了一会儿,就见李茯苓跑了进来,她瘦了一圈,显得眼睛更大。因为我待她亲热,她也就没有规矩:“皇后,五殿下在这里吗?”
“不在。”我说:“你今天不是跟着你哥哥去凉州府点检送给肃州的钱粮瓜果了?”
“我找五殿下呢,我又话要说,哥哥不让我回肃州,要我住在凉州。可五殿下要去肃州了,我也要去,不要在这里。”她说话瞳仁乌亮,娇纵又可爱。我想,要是我父皇不早逝,我也会这样……也许还是跟现在一样……现在要和南朝开战,对我是喜是忧?
一抬头,李茯苓一阵风似的没有影子了。我咳嗽一声:“阿宙,你出来。”
阿宙从夫人台后绕出来。我笑了笑:“一个王还躲女人,躲不了明天,有话挑明好。”
阿宙说:“我直说了几次了。我对女人全靠第一眼。她这女孩子不坏,但我可不想给她希望。我要去肃州了,来跟你道别。”
“你现在走?肃州情况不明,死伤众多,你去了那个战场有什么用?城内万一流行瘟疫,怎么办?”
阿宙按着剑柄:“我非要去。还记得柔然那时候我在城内和五千青年军一起滴血饮酒?”
我点头。
“那五千是我从长安带出来的。这次打西北,大小八十多场战事,我们没有向朝廷要过一点增援。打甘州,死了八百,打敦煌,死了一千九百。你想,这支军队陪着我度过最难熬的日子,此次我留了大半帮我守卫肃州,若我不去,怎么能睡得着?有一个,我也带回来。”
阿宙的表情有几分痛苦,我发现他的虎口都是细微的裂口疤痕。以前他的手……我叫了他一声:“阿宙。”
“嗯?”
我说不出话,宦官侍女们远远在树后,但我还是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我走到夫人台前一块字迹模糊的古碑一侧,阿宙也不跟过来,在碑的另外一侧,对我说:“小虾,虽然没有看你的信。但打敦煌的时候,我也想: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你可别哭啊,你哭起来,没有笑起来好看,其实是人,都是笑比哭美。”
古碑上的裂缝有好几条,看来古代至今,陇西地动不少。火红的凤毛菊星星点点洒在古台废墟上,银蓝之月光海里,它们宛若希望的火种。我想了好久,才说:“其实人总有一死。我可怕死了……”我叹息一声:“阿宙你成了男子汉,太尉王,你有选择生死的权利,也会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