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自己的手,忧郁的苦笑,好像自己的手是畸形的,又如影相随。
他用修长的手指摸摸案面,我靠近了他,他的手指就转到我的手臂上,轻柔而切实的触感,好像要抚平我脑海和心内的伤痕。我也摸了摸他的手背,他僵住了,我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身上,用冰冷的脸去碰,他的手发烫,被我的脸蹭到,他的手又痉挛了一下。
他不怪我,我反而更忐忑和自责了。想起昨夜躺在我的脚跟踌躇满志的青年,与现在苍白而消瘦的他,简直就判若两人。他任由我拉着他的手,又用低沉的声音问我:“光华,你跟朕在一起也是累,对不对?”
我摇摇头,其实不是累……但是他就像一座高山……我仰望便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我莫名的委屈焦急,又落下几颗豆大的泪珠。
他的指尖撸我的睫毛,柔声而清晰的说:“你才来桂宫,朕对你说,朕有许多可以给你,但朕不会自己给你。现在朕想,因为朕是皇帝,有的东西朕不懂该如何给你,也因为朕是皇帝,朕已经给你的,绝不收回去,除非你不要了。光华,你真愿意跟着朕这种人在宫里一辈子?朕放你走,你要不要?”
我掐着他的手,他在说什么?放我走?我到哪里去?我难以置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元天寰的目光如水,他扬起下巴,笑了一声,似乎世间万物,都抵不过那声笑。
他朗朗道:“你不相信?朕可以让你走,现在就是个好机会。无论你选谁,朕都可以让你跟他走。不错,朕是公告过天下,但公告总不能抗拒死亡的。假如你觉得和朕在一起勉强,朕也不强求这种奢侈。朕本是万年孤独之人,又不知道寿数多长。洛阳的白牡丹,朕从未有心移植到宫内,因为怕宫内的气息坏了它生长,也担心朕若不在了没有人照顾好它……”他把手掌从我手中滑出去:“你要走,朕会有办法。而你在朕的国土里,能平安生活。”
他愿意让我走了,那么之前的一切,算是什么呢?为何他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我不喜欢他?我苦笑着,我当初是有勉强,但经过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事情,我还可以无牵无挂的走?元天寰,你要是想让别人无怨无悔的离开,就别给人家那么多。我下了决心,许下承诺,难道都变成笑话?
我又使劲摇摇头,提起毛笔,在几案上写:“你觉得我配不上你,还是你没有信心等着我长大?你若说是,我立刻走。你若说不是,我就跟着你一生。”
他一动不动,默然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不是的。我怕你累。我太强势,也不得不强势,有意无意总在伤害旁人。人人都在畏惧我,甚至弟弟,都在逐渐的疏离我……”
他笑容中有丝凄凉,憔悴。我不禁搂住了他的肩膀,他迟疑的,仿佛梦游,也环抱着我。
我绕着他的头颈,热泪盈眶,元天寰,我是不会走的。我想活,我还要活的有尊严。在我遇到的男人中,你不是最爱我的,也不是最体贴我的,但我宁愿你每次上战场,或者处于庙堂中,没有我这个后顾之忧。你是皇帝,无可替代的男人,当我走近了你的心,便不愿离开。我就是累死,也是我愿意。你让我成为你的奢侈,我呢,要回报给你公主的爱。
夏初,在宫内犹如冬草。挺秀色于冰涂,历贞心于寒道。试看三九严寒,何止松柏不凋?
我的唇贴着他的耳朵,用气息吐了一句话:“天寰,不是你太强,而是他们太弱。夏初永远是你的,生死都是。”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听明白,但他旋即抱紧了我。阳光入殿,原来,雪晴了。
………
我们相拥才片刻,远处沸反盈天,宫内少有的喧哗。我静静扭了扭腰肢,元天寰还是抱紧我。眉毛都不抬,直到我仰脸询问,他才安抚我说:“朕心里有底。”
他将我挪到帷幕之后的眠塌上。那角落异常阴暗,我搬起枕头,居然抓到了一方丝绢。我竭力分辩,好像是一张都城的地图。我还来不及看仔细,已经有人连滚带爬入了大殿,还有个人冲上来,直挺挺的跪下。原来是六王,七王。我将自己的身体更藏入阴暗处。盯着六王的脸,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元殊定磕头,眼角红着:“皇上,请您饶恕五哥。元君宙最不是东西,但家丑不可外扬,您揍了他一顿,他必定会长记性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牺牲个把汉族文人,也比我们一家拆散了好。他这回半死不活的,也好学乖了,把他跟臣弟一样发配了……也就够了吧?”元天寰上下打量他,不语。
元旭宗哭的活像个小孩子:“大哥,宽恕五哥吧。……弟弟知道你也心疼。五哥心直口快……是他的性情啊。虽然这次……也是情势所迫,他头脑发昏。大哥,你知道吗,你去柔然,传出不幸的消息,五哥每日都用冰凉的水浇自己的身子为你祈福,还让我发誓不告诉你……五哥说,要是大哥活着,他自己减寿也在所不惜。大哥,你看这大殿里的小弓,你用了给五哥,五哥送了给我,五哥要是走了,谁还能让兄弟们共开欢颜呢?”
元天寰拉七弟起来:“朕处罚他不是不顾兄弟请,而是为了国法。你还未长成,他日别重蹈覆辙。”
元旭宗不肯起来,又啼哭道:“我知道,大哥,你日理万机,还要操心我们……大哥,我斗胆说一句。这天下从不是为‘公’,天下是私。天下是父皇的,又是大哥的。大哥的帝国,我兄弟才众星拱卫。以我之庸劣,不堪重任。与其作一个朝廷的贤王,不如作家里不添麻烦的弟弟。我恳请大哥别再给五哥加罪了,行吗?”
元殊定咕哝着添上一句:“你懂什么……不处罚他,皇上脸上也不好看……”
元旭宗瞪了他一眼,鼻息急促,却也不回嘴。元殊定用袖子死命擦着眼皮:“你小子看我干什么?”他口气也有些散了:“他这回篓子不小,皇上没有打死他,手下留足情……”
元旭宗咬了咬牙,对元天寰道:“皇上,五哥也并不是随性杀人的,这事有缘故,外臣们不便入内,臣弟来说吧。臣弟上午到宫内,方才见到杜昭维,高弘等人。原来五哥早就怀疑自己身边的参军胡懿了,而且五哥也一直在查郑家的不法处。为此杜昭维劝了五哥几次,五哥都忍耐了。昨天有人在城中传播说:大臣群起弹劾五哥,玉燕子被交给皇上,皇上震怒,责罚桂宫。五哥因为愤怒,才在府中逼供了胡懿,胡懿招认后,他立刻就让人请御史大夫高弘来府,记载查问所有的口供。傍晚暴雪,宫内忽然传出丧钟和哭声,外间误传是桂宫薨了。五哥急了,派人去桂宫询问,守门的喝醉了胡说‘今天死人了,皇帝又在,万万开不得门。’五哥这才设法出府,在胡懿家抓住了与他寡姐有私的郑裕,纠葛间失手,以双陆棋盘打死了他。他死,五哥一不做,二不休,动用自己在保卫长安时的少年亲兵一队。当时风雪极大,五哥拉了杜昭维一起去,杜昭维死不同意,五哥也就没有入郑家。只是将其子尸体送入,又传言郑畅知道了他的底细。风雪太大,又是深夜,杜昭维等也不能入宫。郑畅自杀是畏罪自杀。臣弟所言,无半句虚言,皇上召见杜昭维,高弘,还有五哥贴身的小宦官惠童,便都明了。”
人们向来以为元旭宗像个没嘴的葫芦,可他并不糊涂。我心下一阵感慨:阿宙阴差阳错,以为我被逼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只是到底是民间误传,还是有人别有用心,那倒是值得玩味。我用指肚将手中丝绢缠起,玉不琢,不成器。阿宙有英雄气,他日也可成为一个帅才。
元天寰拍拍他七弟的肩膀:“嗯,他自己……并没有说……”他又走到元殊定的面前,拉下他的貂皮冬貌,元殊定在柔然战役削发代首,此刻还跟一个刚还俗的和尚般,短发如草丛。
元天寰悠然问:“六弟,昨夜你在哪里?”
元殊定眼珠子一转,这回真的红眼了:“臣弟?皇上怀疑臣弟我乱传消息?臣弟知道皇上包围五哥,不是要害他。昨傍晚臣弟到京……就微服去了城北一个朋友的家,夜里雪太大,臣弟就不得不借住他那里,早上雪势小了才回府,臣弟的妃可以作证。臣弟会存心要五哥死?臣弟劝他别给女人害死,我什么时候用女人害死他?”他大哭失声:“臣弟冤枉死了。”
元天寰沉默半晌,用手掌撸了撸他脑袋:“朕没有说你,你还没有这个算计呢。”他给他戴好帽子:“朕这次打五弟,已等于罚了他,他究竟如何处置,尔等不要忧心了。贾贵嫔死,又出来郑家的事,朝廷有乱,尔等更应坦然自若。”
六王,七王连忙点头,我心下一松:因为有了这顿轰动的责打,无论如何,都将会容易的多了。不过,完美已经不存。元天寰必定抛掉郑家,其实只要将郑裕用刺客之事点出,郑氏父子之死,就是不可饶恕。
元天寰吩咐道:“朕此刻就要召见大臣,你们陪着我去。”他们一行三人离开,我才瘸着腿,来到光线明亮处,手里的丝绢,是……南朝国度建康的城图。天寰想要夺取南朝,那显而易见,我所爱的,是过去的南朝,和未来的江南。但此刻的江南,被我的叔父统辖着,我只能暂时用冷漠来掩饰自己的伤痛。不过,这都城图绘制额外精细,不知道元天寰从何而得来……他自己并没有去过建康。
黑鸽子咕咕几声,似乎不习惯沉闷。啊,我知道了,上官青凤……但愿他的妙手,也可让阿宙早日恢复。
我望着那堆彩色的琉璃碎渣,好一会儿,谢如雅突然出现在门口,精致的脸上出了层汗,唇色红艳得出奇:“姐姐,你在这里……”他扫了扫地面,用拳头轻轻击掌一下:“姐姐,我背你去休息吧?”我忙将都城图放进袖子里,摆摆手,艰难走到他的身边,他搀扶住我:“啊,我背不得……皇后重比泰山……”他压低声:“何况姐姐本该是女皇呢……”
我总觉得他还有话,但真要探究,如雅却变了话题:“方才在未央殿出了大事,元君宙所亲近的小宦官惠童为了向皇帝说明他主人的苦衷,还有主人的心,拿出匕首来切开肚子……这世道,一个小奴这般有良心……皇上已经命人用桑白皮缝合他的伤口……但愿这孩子活下来。”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惠童的样子,恍如隔世。
忍不住为他叹息,又念了句佛。我这人曾患得患失,有欠自然之道,从今日起,也该多为全局考虑。南朝都城,已在我的袖中。我曾经不愿面对家仇,那也是不愿面对自己。现在也并不是要报复,只是想见证下,苍天是否公允。若是我的,有一天,总该还给我。
………
贾贵嫔葬礼,办得隆重,而郑家的罪名,却只是以儿子密谋刺杀,连带父亲,被公布了,主要的同党全被下狱或者发配,再无一个死刑。其实流放到不毛之地,或者说永远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跟死也差不多。幕后之人,并没有查出来,西北豪强,表面上似乎也没有任何的反应。阿宙,在上官的照顾下,于宫内的偏殿养伤,连惠童都奇迹脱险,到底我这平日不够虔敬之人,没有白念佛。
月挂霜林寒欲坠,我数着手指掐算,元日前一夜,上官和杜昭维终于被元天寰邀请到桂宫来。
我并没有走近。只见杜昭维向元天寰淡然陈述,面露真挚恳切。
他举止沉稳,即使离开,也是穿过珍珠帘,以手捧轴,下帘至地,缓缓拱退。
我这才到了近处的屏风,听上官道:“我都跟赵王说了,他没有意见……要是你去瞧瞧他……他会好受些。”
元天寰注视手中的空夜光杯,里面似乎凝结着泪。
他回答上官,用了胡语。上官笑道:“你弟弟要是还恨你,为何做梦到叫你呢?哎,我小时候特别崇拜你,觉得你无所无能,无处不透,但长大了……你……总算是个人。不错,人们说兄弟如参商,然你是皇帝,人君如太阳。白昼不会见星。虽有黑暗,也是昨夜,你以为我此话如何?”
“嗯。我这次打了他也不悔。而且一举两得,失宠的皇弟再去凉州,也就不奇怪了。我两年内要平西北,五弟若这次去,也许他真的能成为一颗最亮的将星。”
“赵显呢?你是想把他留在北疆肃清柔然的残余力量,不是吗?”
“不错。赵显毕竟毫无家族背景,此刻回到京城,容易遭人妒嫉诟病。为人妒嫉者,若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就容易性格狂傲,或者变成愤世嫉俗。我在蓝羽军从行伍提拔他,不是让他受空闲的小人欺负的。就是好刀,也要放到磨刀石上,才能快。”
上官凝视元天寰,月色如水,眸子中温柔而坚定:“我也这样想。等到你总攻西北时,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