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说:“公主,奴婢要提醒您,长公主她……她有些天真……”
“天真?”我说:“那不是更好。”阿若便不再说了。
……
水天漾漾溶溶,太液池碧滢滢。连叶的荷花盖着一对对鸳鸯,更有成群的鹈鹕翱翔。
越女舟柔橹轻摇,阿若挽着栀子花篮,圆荷掐下一片荷叶,踮脚张在我头上:“公主,别让太阳晒了。”渐台已经望见,北海长公主就在上面么?她对我是个神秘的存在。
三伏天,走上渐台,汗水已经湿了鬓发。上面别有天地,好像江南园林,小巧精致。我听见一声声笑,那是一个女孩子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声。
我自己提着篮子,顺着回廊向内走,地上铺了竹席,顿时爽快。
井旁,穿樱桃红色宫纱的少女蹲坐着,她鹅蛋脸,檀口妩媚,笑容可掬。金鹁鸪项圈,于烈日下闪光。我忽然记起六王爷元殊定的脸来,这般容貌,长在魏王脸上太过浓丽,但到了他孪生妹妹的脸上,倒不愧“天生丽质”四个字。
我静静等待在柱子旁,等她瞧见我,可是她的眸子转过我,视若无物,只顾编着自己手里的茉莉花环。她依旧摊开裙摆坐在井旁,衣带上洒满了搜集来的花朵。
她含笑带嗔道:“快些,快些啊,我的花不够用了!”
紫薇树丛后,有男孩答应道:“妹妹宽限一会儿,就来了。”我又冒出汗,不自觉隐身到廊柱后去。
紫衣少年,用前摆捧着许多茉莉走到公主的面前盘腿坐下,他凤眼摄魄,光艳如日中天。
真是阿宙。陪着他妹妹玩吗?只是他们兄妹都到了十五六岁,这样子幼稚还真奇怪。
公主将花环套到他的脖子上,拍手笑道:“五哥哥你最漂亮了。”
阿宙帮她拉好露出小腿的裙子,学她的腔调笑道:“妹妹你也很漂亮……”他像对小孩子一样,摸摸公主的头发,眸子深处的忧郁,公主却视而不见,只嘻嘻笑着,将裙带上的落花撒到他的头发上。阿宙始终痴痴的,虽然挂着笑容,眼睛却好像并不在妹妹的脸上。
我的衣襟都被汗湿透了,身上的墨香更浓,藏都藏不住。阿宙的眼光游走,收住笑:“何人?”
我不答,整个身体都贴到柱子后。他站了起来:“小虾?”
一声小虾,我不得不出来。我跟他俩俩相望,公主只笑呵呵专注的编制花环。
阿宙眼里水光浮动,我走下廊,公主憨笑不止。
“你……”
“你……”
我和他同时开口,眼光一缠,我赶忙转开脸去:“我是来见公主的……”
他如梦初醒:“啊,是了。我方才在紫薇树丛内,就觉得你好象在这里,我还是当自己又在发疯呢……真是你……这是我妹妹北海公主,她叫元婴樱。”
我俯身,对公主低头:“殿下……”元婴樱原来这样……我明白了。
阿宙了解我的困境,对元婴樱解释道:“妹妹,这位是余姚公主。”
元婴樱笑起来眼睛弯弯:“你也叫公主?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公主,你是谁家的呢?”
“我是南方来的公主。”我努力让她理解我的话。
元婴樱摸了摸我:“你太好看了。和我们一起玩。”
我笑着嗯了一声,阿宙问元婴樱:“妹妹,我可以给她看看我们的陆将军吗?”
元婴樱点头。阿宙从怀里拿出根穿着肉片的竹签,放在井里,一只绿毛龟慢腾腾浮了起来,他对我笑着说:“这是陆将军,快向公主朝拜。”
“绿将军”吃了阿宙喂食,真好像给我拜了几下。我忍不住笑,阿宙仔细的从侧面瞧着我,离我近极了。元婴樱问阿宙:“公主一直在这里,还是要回家的呢?”
阿宙困惑不语,我也答不出,元婴樱左右看看,将一个茉莉花串挂到我的手上:“我嫁给杜哥哥,就住到杜家去了。杜哥哥很好,但是有了我,你去了就多了。我五哥哥也很好,他一个人,你嫁给五哥哥好了。”
阿宙似乎被刺痛了,眼睛里露出一种可怜的表情。
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仓促回头,只见廊下站立着一个端秀少年,正是我在青城山上官茅屋所见的杜昭维。我站了起来,他对我礼貌的作了一个长揖。
“公主殿下……”他说,还是不苟言笑,目光和老僧入定差不多。
“杜驸马。”他现在不但是驸马,还是阿宙太尉府的长史了。
元婴樱伸手道:“杜哥哥,只剩五哥哥陪我玩。你来抱我。”
杜昭维看了看我跟阿宙,也不作声,走到元婴樱身边将她抱起来。元婴樱笑着,他对她也腼腆的一笑。他对元婴樱道:“公主,我带你到隔壁那间屋子里看东西。”
他们走了,我才说:“你妹妹……”
阿宙道:“她十岁时得了一场病……昭维是我的好友,所以我当初不愿他娶我妹妹。”
我正要说话,他已用温热的手指抚摸过我的唇:“不知多久没有见到你了……我常常骑马到桂宫宫墙角,明明知道见不到你……”
“我见过你,就是你妹妹出嫁那天。”我坦白。
他眼睛一亮:“对啊,那座高斋。可见我府邸。”他想了想:“后日是七月初七,我的府邸有仙人降临,一定要到晚上才看。你别忘了去高斋上看。错过就是百年了。”
我道:“你骗人。仙人不到禁城,去你那里做什么?若活万岁,错过百年有什么?”
阿宙嘴角浮出笑容:“百年下去,我们都可以跟陆将军一样了。”我笑了。
他又说:“我妹妹不知道少了多少烦恼,她的世界永远是单纯的。我们却不能。逐渐复杂,逐渐变老,什么都有,又什么都失去。我活到十六岁,若有你的笑脸,我方才死了,才是幸福。”
我笑不出来了,阿宙有万千言语,都说不出来,杜昭维走到廊下,咳嗽一声:“赵王,该走了。”阿宙充耳不闻,杜昭维又说了两三遍。
我只能将花篮放在杜昭维脚下:“驸马,这是送给你们夫妇的。”他道谢,我便走下了渐台。
阿若着急:“公主,皇上到了对面的蓬莱洲。请人来请您,说有人从南方来了。”
我跨上船,揣度是哪一位。不过真看到了,更愣了。
蓬莱洲,琼楼玉宇,雪衣公子,立于芳洲,他不叹白头,因青春正栖息在笑里。
一个白衣男孩在等我下船。他的眼神有情无情间,好像昭阳殿前的新柳,又像个风致楚楚的苏州绢人。“姐姐,你可认得我。”他笑着说。
怎么不认得。他是……谢如雅!
“你如何来了?”我想起他的父亲才去世。为什么他还能笑得自如。
他瞻视聪明:“给你当陪嫁啊。赫赫宁朝,既然只能出一个人来给公主当陪嫁,那么还有比谢家人更合适的吗?”
我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拿出品第第一流的谢家公子来北方……他是陈留谢氏的如雅。
谢如雅道:“他们人人都不愿来北方,我就来了。家母还有些话……以后再说给姐姐听。”
“皇上呢?你已经见过……”我问。
谢如雅叹了口气,不知什么意思,笑容还是清新的,正如他十四岁的年纪。
他说:“跟我同路来,还有位北朝的先生。他正跟皇上在上边喝酒呢。”
第五章:求生
我注视着如雅:“先生?如雅……你也认得了?”我以目示意,侍女们都退开了。
谢如雅展开笑靥,似是而非。他弯腰掬起一捧染着荷香的水,翘首向南望。我跟着他看,楼台隐约现于一片夏日青翠中。虽然尚未到夕阳西斜,但远处山间晚钟之声随风传来。如雅微笑说:“姐姐,那位先生啊……”他拖长了声音:“酒归月下,风清琴上。一定是上官青凤。可惜东方玄鹏不见,但还好北帝活在世间。”
我一惊:“如雅?”我不知道他最后的那句话暗含什么意思……如雅将白衣袖子拢起:“姐姐。我是给你做陪嫁的,我绝不会惹一点麻烦。”
他又给我一个卷轴,轻快的说:“姐姐,上次顾尚之他们来看你,回朝之前在北朝购买了一些名画。我手里这幅乃是摹本。原图襄王梦神女,更是绝品,据说只有天下第一流画手才可画得。当时皇上甚喜,在昭阳殿引百官赏画,但结果却有人认得画上的女子。你猜是谁家的……?”
我展开图轴,只见画中美女,风骨清艳,脸庞却十分熟悉。我“啊”了一声,原来是我在四川所见的雪柔姑娘,我问如雅:“是不是有人说这是湘洲王绍所纳之妾?”
如雅点头:“也不过是个美人罢了,皇上却兴师动众。但后来不知怎的,又有人传说此女乃是四川送给王绍的,满朝文武私下怀疑王绍与蓝羽军有瓜葛……”
我以指头扣着腰间的玉佩:王绍私下供给蓝羽毛军给养,本是要坐收两败俱伤的渔翁之利。也可以说是为了南朝好……但是,为臣者有这样的动作却不报之君王,引起猜疑也是必然的……只是由此画,引出这个美人,又由美女,引出王绍,这个始作俑者……
我忽然记起在蓝羽军大帐里雪柔与“东方”的对话,脑海里又浮现出元天寰踌躇满志说“王绍必反”。
我正要说话,元天寰的声音响起:“谢如雅,为何不请公主上台来?”
如雅对他行礼,抬头一笑:“皇上请公主来见臣,并未说您也要见公主啊。君王是心,臣下是胳膊,哪有心不动胳膊自己动的道理?”
元天寰带着几分醉意,发髻略松,斜插帻簪,若我不知他底细,定会觉得他颇有松间石上的高士之风。他唇边笑涡一显:“如雅才十四岁。你父亲风华号称江左第一,朕看你也有凤毛。生儿子只求优秀,百不为多,一不为少。”如雅皓齿微呈,他与以前在谢家田庄里一般,默默跟到我的背后。
元天寰客气的扫了我几眼:“公主从渐台来?”我点点头。
他低头,嗅了一嗅:“……我弟弟妹妹又在编茉莉花环玩了?”我直面他:“是。”
他旁若无人,只缓缓道:“朕明日移驾京郊长乐宫,七月七日,未知能否回来。长安民俗,七月七,便有无聊男女祈愿放些烟火。公主最好在桂宫之内,莫出去看热闹。”
我听他说的奇怪,皱眉望他,他腮边的笑涡又起,但眼神里的冷峻却让人起了寒意。
元天寰和颜悦色转向如雅:“既来之,则安之。你为公主之令,待到明春,公主入主椒房,朕自会替你父亲照顾你。”
如雅称谢。元天寰踏上龙舟,面色沉静。船头已动,他又问如雅:“今夜你可与上官一起去五弟太尉府内坐坐,太尉府是莲花池,少年们都荟萃其中。对我朝的俊才。你不会胆怯吧?”
如雅含笑摇头。我一言不发,等船桨划开了,我扯住如雅的袖子:“皇上是否召王绍入京?”
如雅这才收起笑:“是,但我出发的时候,王绍那边还是没有起身。”
王绍出身琅玡王氏。王氏不仅是第一名家,而且还混入南朝皇族血脉中。元天寰方才心情打好的笑容,完全就像个老狐狸。我血气上涌,如雅却将图画拿去卷好了:“姐姐,你不去见见上官先生吗?”
我动脚步,如雅就拦住阿若跟圆荷,笑盈盈的说:“别走别走,谁肯教我认四周的景?”
谢如雅冰雪聪明,必定看出了什么端倪。但我脚下灌铅似的,挪步都难。
我本来以为自己跟着他书写的那个“静”字慢慢的静下了,也安于命运安排给我们的结局,但是每一步接近他的所在,我就想起他那灯下变得如纸苍白的脸。
岸花汀草,蓬莱清浅,梦回仙境。玉竹扶疏,碧纱窗内,人影卓然而立。
“夏初?”那声音似无比熟悉,温柔,而又一分犹疑。
我应他:“先生?”跨过小屏风,只见他守候着。依旧是精粹端美,如冰壶澄澈。我最怕是先生哭,率先张皇起来:“先生……先生?”
出乎意料,他给了我一个极其开朗的笑容:“别来无恙?”
我快步走过去,说不出话。他张开手臂,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带着酒意的唇不断的轻触我的鬓发。我半开眼睛:“先生?”我竟不习惯这样的接近,何况左右可能有耳目。
他愕然醒悟,这才轻轻将我松开:“看来你过的还好。”
我勉强笑着摇头:“先生,我并不是好欺负的。”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诺,给你的,瞧你这一身的墨味。”
我接过瞧,是一方松烟墨,坚实如玉:“怎么来的?”我嗅一嗅:“是黄山的?”
他笑道:“是,我去南朝了。也见到你家乡风土。小时候但听母亲提起……”
我拉过他的手掌:“先生,怎么破了?”
“啊,因去南朝匆忙,当时腿疾没有痊愈,所以一路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