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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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 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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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人们,就是在这条道路上祭祀圣哲,如今还是一样。

    天寰津津乐道文韬武略,在这条道路上,远不如为人处世修身治国的儒家学者来得永恒。我嘴上可不愿说出来,他如今开天辟地,踌躇满志,我何必扫他的兴致。

    我们下马,侍卫们悄悄来牵马缰绳,不敢打扰了我们。

    香樟,豆蔻,檀香木,还有我说不出名字的树种,这是一条真正的香树之路。我用鼻子嗅了嗅,只觉得芬芳盈鼻,不禁在大自然里开阔了心神,涤净了心魂。天寰凝注于我,浅浅微笑,他侧脸的笑涡好像散发出芳馨之气。我的天寰,本来就像一棵大树。

    “记得初婚前后,带你去看种种风景,还对你谈起女人如树的比喻。我就想,要等光华跟我南下山东的时候,带她来这个圣地瞧瞧。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这些树,倒不一定要去给老老先生行礼。”他笑了笑,“儒家思想对我来说太温和了。”

    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带我上这儿来,我才灵光一闪,明白了什么才是大树。桂花树固然是女人的香树,但总记得自己是个女人,还是眼界窄了。孔子墓地里的树,就是属于天下人的。因此意义更隽永。可是,孔子有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读了最不快活。他大男人的温和,恐怕不会对着小女人来吧。”

    天寰扶住一块古碑,傲然道:“女子不难养,但各有不同。要看男人如何对待分辨。所谓贤妃开邦,嬖幸倾国。留在我身边的,只能有贤后,不许有嬖幸。”

    “我真是幸运,被皇上您选中。外人不知道咱们俩的事情,可你我最清楚了。大火,战争,殉葬,谋刺,漠北,地动,疾病,中毒,难产,诏书,伐南……经过你给我设的这些劫难,你让我当你的开国皇后,还算是我委屈了自己。我早该修炼成仙了。”我冲他一乐,嘲讽一番,好像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天寰拉着我的手说:“这次南征,你心里觉得苦吗?两个人的宫,痛苦是一人一半。因为你,胜利的快乐被我自己磨去一半。到了建康,还会有变故、挫折……”

    到了建康,有挫折、有变故是应该的。即使在和平的年代,建康城的庙堂后宫何日不起风雨?我自然是有准备的。

    我回答道:“要是早些年,我一定觉得非常苦。此刻我修炼到一定境界了,竟不觉得很苦。人最怕花无用之功。即使我怨妇般每日为故国神伤哭泣,你难道就会停止?不过,对你立阿宙当皇太弟,我并不赞成。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我不便说,此刻南下到了圣人墓地,我就该和盘托出。你立阿宙,有利有弊。避免了统一前的嫌疑冲突,加快了战争推进的进程,以此缓冲之法保护了我们母子。但将来呢?你我的日子还长着呢。太一会逐渐长大。阿宙身边不是人人都心地光明,轻薄子、野心家会煽风点火。自古以来,凡是皇帝自己有皇子,被立为皇太弟的人,极少有好下场的。你以为你信赖阿宙?我看你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呢。而他不推辞,也是因为立功心切,要打消那些大臣的疑虑。我就怕此次虽成就了君宙,却害了我们大家。”

    我倾吐了个痛快。天寰抚摸石碑,悠悠道:“帝王家的人,谁没有把刀在脖子上?国家无非内忧外患,外患被我解决了,便是我消除内忧的时候。你不信我的安排吗?邺城我重病被困的时候,曾给你选择的机会。你选了。你放弃称朕,中宫就是你永恒的位置。五弟是否当皇太弟?我也给他选择。我把你说的所有利害都对他说了,而且我说得毫无隐讳。他既然义无反顾……那将来谁也怨不得。说句不祥的话,每当我生死不明,众人心里最大的结就是皇储之位。南北统一后,新生的国家十分脆弱,稳定才是首要。一旦天有不测,因继位而发生变故,各地的阴谋者登高一呼,皇朝便重新分裂。所以先五弟,后太一,就是目前最佳的选择。”

    话说到了这地步,再谈无益。我指着墓地前的那条河说:“据说这条河是始皇帝为了断绝儒家之脉开挖的。你算是半个法家。秦亡于苛政酷刑,愿皇上能善加平衡,取天下后治好天下。”

    他笑道:“谢你的提醒。始皇帝从未立皇后,难怪阴阳不合,刚柔不济。这倒是不如我高明。”

    我啐了一口,嗤笑他的自以为是。

    天色渐黑,我们找到了孔子的坟墓。墓地朴素雅洁,天寰不过对墓碑拱手,而我跪下行了一个拜师礼,又替太一行了一个礼。杀戮似乎从不存在,人人都在天下大同的礼乐中。

    等我叩拜完毕,天寰在光线逐渐变暗的林子里说:“光华,把这片林子放到心里面去吧。每当烦闷的时候,就想想这儿。名利荣辱,比起千载春秋,微不足道。这些树纵然寂寞千年,四季芬芳常青,椒房殿前我们手栽的桂花树是宫中的树,比起人心里的树林,格局又小了。”

    最后一缕阳光洒在方才我们所靠的残碑上,碑上两行字:“凤凰有时栖嘉树,凡鸟不敢入深林。”

    鲁地有嘉树,南方有嘉木。狼烟散尽,正教我重新收拾旧山河。

    五月,我们到达京口。晴川历历,长江滚滚,京口就和我幼年记忆里的一样。

    守卫京口的是长孙老将军,此次他的第一路军虽然硬仗不多,但所守防线十分之长。从巴陵到寿春,不顾此失彼,能平定民心,确实功不可没。

    老将军带领部将在城门口跪迎圣驾,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增多了。现在人们都把皇帝当成了现实中的神,尽皆匍匐。除了老将军本人,居然没有一个敢于抬头瞻仰天颜的。

    “怎么,到现在建康还没有拿下来?”天寰微笑,声音淡远柔和,不熟悉他的人,却会觉得可怕。

    长孙将军踌躇片刻,小心回话:“是。萧植虽然负隅顽抗,但皇太弟兢兢业业地要收服建康王廷。自古以来,没有以孤城挡住百万雄师的。如今皇上亲自南下督战,必定捷报在望。”

    天寰写意地望着远处风物,似乎他不是第一次来到江南,而是故地重游。他冷冷地问:“这次倒是没有多少乱民来勤王,你是按照朕所交代的处理的?”

    “回皇上,臣全按万岁神机,或利诱或安抚,各个击破。这次大战和上次不同,南朝各地起兵勤王者只有区区几路,臣不费力便压了下去。建康城至今没有得到一路增援。”

    天寰又笑了一声,“此一时,彼一时。这次大战和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当时朕染疾,弟负伤,兄弟与敌交错在河东一路,南朝尚有还手之力。这次呢,朕运筹圆满,弟攻无不克,三路大军合击,天衣无缝。谁还肯为一个萧植去殉死?民能载舟,也能覆舟。如果说以前南朝人尚不忘炎氏皇朝的余德,现在难道还念着指鹿为马的萧贼不成?萧植自以为忠勇,却连三岁小儿都不能骗过。上次大战,他杀死太子,骗君北狩,处决妃子,狂妄至极。他听信谗言,自毁长城,使梅树生在河北的攻势落空,大败于北境,断送自家精锐,已是大罪。求和之后,非但不引咎自裁,还忝居首辅之职不去,继续独断专行,迫害大族。路人切齿愤叹,以国贼比之。他受章德太后拔擢,崭露头角。后来却不知拥立太后嫡系,可见忘恩负义。昏君崩殂,他擅立来历不明的稚子为帝。发号施令,目中无人。留宿昭阳殿,检阅先人宝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朕若不替天行道,天必降灾于世。”

    唉,成者王侯败者寇。如今天寰怎么说,大家都认为有理。天寰在上次大战中和萧植结怨,本是憋了口气在心中。说到这里,天寰俯身,用手掠过长孙将军的鬓角,语重心长道:“数月不见,将军又生华发。朕十四岁夺宫,老将军就在左右。将军的白发,都是为朕所生。损一目,丧一子,也都是为了朕。”

    “皇上……”长孙老将军那般刚强之人,登时泪流满面。

    天寰亲切地道:“老将军莫说,你我君臣,非用言语可相知。新生后辈,纵然如狼似虎,与你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的老臣并不可比。朕即日起封你为忠国公,世袭罔替。这次回长安后,画你真容于紫阁上。朕身后,要把你、已故的薛坚等辈一同配享朕庙。”他用袖子拂过长孙将军的肩膀,“朕不准你推辞,也不准你谢恩。”

    “皇上,臣及子弟肝脑涂地,难报浩荡皇恩。”长孙老将军感动涕泣。

    我用双手把他搀扶起来,“将军莫流泪。将军一门忠烈,子侄遍及军中。皇上惦念老臣,自非一日。将军不忘君臣之情,便是天下幸事。将军一眼失明,听闻常用锦绦遮目。我在车马上现缝制了两条绦子,送给将军。”

    长孙将军无言以对,泪都忘了流。他的臣心,为千万鲜卑人和保守老臣的风向。我和皇帝都知道,新得到千万座城池,这些旧人,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失去的。

    我笑着问:“将军,京口乃南朝形胜之地。位高望亲之辈,仅次于都城。我既然到了,能否请他们来相见叙旧?”

    凤凰台,南朝历代行宫所在。帷幕里积淀着灰尘,好像在为南宫蒙尘耻辱。翠尊上积满了清晨朝露,好像是为伤亡者哀悼。行宫华丽但毫无生气。纵然我们住了进去,明堂里隐隐约约回荡的还是昔日父皇怀抱下,稚子幼女的嬉戏声。

    宫,只是栽种帝后皇族们的花圃。当花朵萎谢之际,花圃既然点缀琳琅,也是不会有生机的。

    我接见南朝旧人,天寰却不参加。我一个人安心地在长江上的高台等待,殿堂外江风习习,江声沥沥,江雨霏霏。我心无晴无雨,明朗一片。天下的谜底,引无数英雄沉醉而不知归路。上天是早就知道的,它并非无动于衷。柔然灭,用雪送之。南朝之平,以花葬之。

    我邀请了一百多位留在京口的高级俘虏。实际上,他们被“保护”在家里,算不得阶下囚。

    说是受皇后邀请,我也知道这些人是被半强迫来的。陆陆续续到的人们,神态都沉重而警惕。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战战兢兢,有的羞惭静默,有的怒目相对。还好皇帝没有来。他不来,是给这些人面子。我倾倒玉壶,红酒如血泪。我在鸦雀无声的殿堂中朗声一笑,问道:“各位,外面那不停叫的鸟是什么鸟呢?”

    两个贵妇人掩口而笑,一个说:“您到底出嫁久了,连鹁鸪叫都忘了。”

    我自饮自斟一杯,“原来是鹁鸪。鹁鸪是不欢迎北方人的,所以才鸣叫如啼?鹁鸪只能使北客忧愁,对于我们南方的人惯闻如不闻。我有时候想:我炎光华算是北朝人,还是南朝人呢?”

    无人回答我。我抬了抬手,侍从们将一百多匹鲜艳的丝绸堆放在大厅中间。我笑道:“当时送我去北国和亲,算起来已有八九年了。朝廷接受下聘的时候,我母亲袁夫人病重,因此打击而薨逝。我曾发誓不嫁北帝,但命运不由人。人在‘天下’这个大屋檐下,不得不权衡利弊,三思而后行。我违背了对母亲的誓言,看北军攻破了故土,我当然不是个孝女。然我也曾有‘达则兼济天下’的誓言,我梦想施展父皇的遗志。所谓的孝,与命运的契机比起来,如何?诸位不用愁眉苦脸,南朝灭了,还有新朝。你们想要像过去一样,保持荣华地位,守住祖产家业,又有何难?前些年南朝衰败,皇帝沉湎酒色,有多少人敢于挺身而出?死于谏者,有几个呢?为国排忧解难者,又有几个?贵族子弟们,苦吟春宵,争于小利。饥民冻死在建康街头。有几家朱门能把后堂宠婢们拖曳于地的丝绸分给百姓御寒?不是说父母死后才哭哭啼啼,表达追思,就是忠臣孝子。”

    众人没有一个说出话来的。我说的是事实。南朝腐朽,岂止皇帝?贵族们的堕落,才是国患的根本。国家少“士”,各自为私,何来安康?

    我叹息一声,“请你们来叙旧,不请你们喝酒。对失败者,喝酒可以忘却愁绪,可以自欺欺人,但我不怂恿这种旧式的风雅。我请你们喝茶。这茶是北朝所种的,味道极苦涩,但可以提神。长安冬夜寒冷,饮此茶,可克服倦意。上至皇帝,下至儒生,贵贱同一,风靡此茶。”

    宦官们将一盏盏的茶水放在人们面前,他们只抿几口,就纷纷蹙眉撇嘴。

    有个少妇问我:“皇后,此茶名字是什么?”

    我认得她是吴郡顾氏的媳妇,当年在谢家田庄,初嫁的她曾和我一起品尝清冽的龙井新茶。

    我道:“此茶名‘求全’。我大婚八年,北朝上下就饮此茶八年。为什么叫求全呢?是我?还是天下?还是每个人?”

    我不顾他们的眼光,默然走到台上。凤凰台下清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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