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幺点点头,张报辰见她有些困倦,站起身来告辞,临走前突地回头,踌躇半晌又说道:“妹子,你若是没有中意的人,到你满了十五,我们就成亲吧。”
饶是杨幺历世已有几十年,也不由被张报辰这句话惊吓到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床上弹了起来,瞪眼叫道:“你说什么?”
张报辰素来怕她,顿时倒退了一步,看着杨幺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道:“这几日我细细想了,那日小岳哥虽是说,将来要将你嫁给杨天健,但他一向疼你,怎会如此?定是推脱之辞。我……我虽然不是那样中意你,但还是很中意你,所以,我们……嗯,我是真的中意你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杨幺耐着性子听他结结巴巴说完,抓住枕头向张报辰劈脸丢了过去,骂道:“见你的大头鬼了!什么这样中意,那样中意的,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心里有个喜欢的模样儿,你想着没指望了,恰好身边有我这个看着顺眼,性子合得来,长辈们又喜欢的,也就不管自个儿喜欢不喜欢,闭着眼娶了就是!你说,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张报辰一时点着头,一时又连连摆手,急急地道:“妹子,我……我是喜欢你啊。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女子里除了我妈、我三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杨幺呸了一声:“你蒙你自己呢!我问你,若是有个和玄观大哥扮上装那样品格儿的女子,你是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张报辰吞吞吐吐道:“你不是和我说,那都是扮戏么?我想着,世上也是没有那样的女子的……你说得对……”
杨幺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门大叫道:“你这个笨蛋,还不给我出去!再说这些混帐话,我就真生气了!”
张报辰哪里还敢呆,一边说着:“妹子你消消气。”一边赶紧溜了出去。
杨幺瞪着关上的房门,喘了几口粗气,平静下来,只觉得多想无益,到底是累极,便慢慢睡了过去,便是耳边隐隐的轻笑声也未听见。
第二日清早,三人上路,杨幺沉着一张脸,一头钻进车里蒙头大睡。张报辰小心赶车,玄观还是潇潇洒洒地骑着马,出了平江县城,挥鞭笑道:“此去潭州,有半月的路程,杨家叔父和杨雄大哥正等着我们呢!”
一路上,张报辰再未敢提起成亲一事,杨幺心里却颇为不安。张报辰虽然纯然,却素来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他若是一意孤行,张、杨两家的长辈定是乐观其成,便是姑妈也未必不和玄观一样的心思。
杨幺历来就有远走高飞之心,因着没半点立身之本一直未敢妄动,只是攀附杨家,后又因着杨岳真心,便想终有他护着,全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世事百变,杨岳绝离,报辰相逼,局势虽危,凭着她的手腕,与之周旋未必保不得平安——杨幺独自踏入潭州城北大门的时候,冷笑着自言自语道:“何必如此!姑奶奶不侍候了!”
她本是极独的性格,难得亲近一个人,如今既是不能依赖杨岳,也狠下一条心要历一回世,免得日后处处受制,便也不管自家世事不明,寻个空子从玄观的庇护下跑了出来。
潭州,湖广行省大镇,是长江中游各地连接泉州的必经之地。杨幺前世常游此地,虽光阴倒流,世态全非,但仍是让她生了一份亲近之感。
杨幺看着颇为巍峨的城门楼,也不管门前多少门卒盘查,径直走了过去,如前几日在其它县城一般,那门卒们哪里管她,早散了坐到一边聊天打屁,见着有些体面的方上去奉承一二,得些赏银。
杨幺走在潭州城的北城区,自湘江水面吹来的凉风轻巧地跃过城墙,有意无意撩起她的裙角后,又将满地的梧桐落叶扫了个旋儿,便得意洋洋地向城内匆匆奔去了。
湖广行省有湘、资、沅、醴四水流入洞庭湖,此次洞庭湖大水,湘水自然也被波及,临近湘江的潭州城北城区被淹没,城墙上尤有水渍。
但此时的潭州城人声鼎沸,繁华尤胜往日,便是北城多是贫民所居,仍是人来人往,小贩们担着小吃、旧衣、旧书、柴木、箩筐等物什穿行在小巷里叫卖。
杨幺背上背着一个包袱,内里不过几件秋衣与冬衣,手上提着干粮包。怀中小花囊里塞着玄观给的五粒金豆,一边走着,一边慢慢观看城内景致。
她还是乡下女子打扮,扎着一根黑亮的发辫,一身绛色衣裙。布料虽然不过是寻常松江绵布,但那颜色却是她用杨相带回来的回回茜根,按着《农书》里的法子,染制而成。有钱人家尚且希罕,贫民里更是少见,平白惹来不少姑娘羡慕的眼光。
杨幺却浑没注意,她心智虽已在前世成熟,但今世所处的世界已是全然不同,说到这历世的经验其实也如白纸一张,她虽有自知,却仍未晓得厉害。
杨幺只顾游览街景,忽见得正街对方冲出一群人,顿时将人流冲开,人人走避,杨幺躲到一家屋檐下,只见百十来个目光呆滞,衣裳褴褛,赤脚蓬发的奴隶,踉踉跄跄地走着,枯骨样的脚腕上以铁链相连,铁链拖在麻石路上,哗哗直响。
这群人身后几个蒙古人挥动着皮鞭喊道:“你们这些驱口,还不赶紧走着,误了佛爷爷的日子,一个都活不了!”
皮鞭重重地砸在“驱口”们身上,赶着他们出门向城郊走去,原本脚步沉重的驱口们因着这痛人的皮鞭,突地加快了脚步,有个小贩一时躲闪不及,被撞到了一边,退到了杨幺身旁,此人身形极为高大,便是杨幺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只见此人不过三十左右,额高面方,身宽臂长,相貌堂堂,尤是面上常带微笑,叫人见之可亲可近。他肩上挑着一大捆土布,手持一个小面鼓,显是一个走街穿巷的小布贩,见杨幺望来,手抚头上斗笠,微微点头。杨幺不觉一笑,转回头去。
“驱口”们过去后,十几个蒙古武士趾高气扬,策马狂奔出了城门,身后一片人仰马翻,接着更有一些红衣番僧并一些高冠道士骑着高头大马,由一些小喇嘛、小道士开道,懒洋洋地向北郊而去。
此时,一个面目硬朗的少年靠在那布贩身边,低声问道:“徐大哥,这些番僧是哪里来的?”
徐大哥轻声答道:“你不知道么?武昌威顺王爷府里的拉章大喇嘛,看中了潭州城北门外的一块宝地,要建欢喜堂。”
“什么欢喜堂?”徐大哥正要回答,挤在一处的路人说道:“京城里的不都兴这个么?依我看,建了佛堂后,太一教的道观什么的也要跟着建起来了……”
“太一教?王爷宠信的玄观道士不就是太一教的么?听说他还是王爷灌顶师父的关门弟子?洪水不过方退了不到一月,听说到处都有无家可归的流民,怎的还是如此?那些民户哪里还有活路?真是作孽!”议论的路人顿时多了起来。
“什么活路,方才那些人就是失了地的流民,现如今成了王爷的驱口,赶着去建欢喜堂!”
杨幺不知怎的,脸上有些发红,正要悄悄退走,却发现那徐大哥也扯着少年走前一边,只听那少年说道:“玄观?徐大哥,这个玄观是不是就是你的师弟——”
“小倪!”徐大哥立时打断他,回头看了杨幺一眼,那少年顿时眼神锐利地瞪了过来,不料见得却是一个俊俏少女,不免一愣,眼光溜到一旁。
杨幺心中暗惊,没料到半路甩掉玄观、张报辰后,居然在潭州城里遇上了玄观的师兄。她暗暗观察徐姓男子,极是纳罕,心里嘀咕:这男子一身俗家装束,不是道士也不是喇嘛,难不成也是彭莹玉的弟子?
第二章 南北白莲
正如杨幺所猜,这个布贩正是白莲教大弟子徐寿辉,他本是河南江北行省蕲州罗田人,以贩布为生,除主掌蕲州白莲教分坛外,往来于长江南北各地联络,今次正是带了最亲近的同教又是同村的小弟倪文俊一同来潭州办事。
此时天方亮,正是早饭时间。三人不约而同停在了路边的一个食摊边。这摊子似在自家的住房前摆着,四通八达,生意极好。夫妇两人加上一个十四五岁长得水葱般水灵灵的小姑娘,忙得团团转。
杨幺独自一桌吃着一碗酸辣米粉,徐寿辉和倪文俊坐在另一桌,叫了两碗肉丝米粉。湘地好辣,桌子上都搁了一碗通红的红辣油,任由客人自放。徐寿辉与倪文俊不算本地人,徐寿辉知道厉害不去碰这油,倪文俊却是个不省事的,一脸好奇倒了一点点,却被辣得双目通红!引得杨幺暗笑不止。
杨幺倒好这口,反嫌这辣椒不够味,一下子便将桌上剩余的半碗倒入粉中,看得倪文俊咋舌不已,那小姑娘笑着另盛了一满碗红辣油搁到杨幺面前。
杨幺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不免多看了小姑娘几眼,更觉她生得娇嫩无比,正在这时,街头突然大乱。
只见七八个恶汉拥着一个满脸横肉的肥胖喇嘛,骑马冲到一家三口的早点摊前,挥着马鞭赶开众人,杨幺还不及将辣椒油放下,也被慌乱的人群带到了一边。
那喇嘛喊道:“刘福通,佛爷爷看上你家女儿是个好胚子,当得起拉章大师的供奉,你怎敢推三阻四不送进佛堂?”
那一家三口虽是一脸怒色,却倒镇定,只见那丈夫不过三十许人,身高体壮,走上一步回道:“秃昆大师,草民的女儿原是自小儿定了亲的,实在不能侍奉活沸!”
“放屁!这湖广地界是威顺王爷的投下封地,凡是这潭州地界的民户都是王爷的一人所有,拉章大和尚正是奉了王爷的命令采选佛女,别说是订了亲的,就是成了婚生了娃的,只要是佛爷爷看中了,也得赶着紧送进佛堂!”秃昆喇嘛骂道:“刘福通,你别不识好歹,潭州城里,佛爷爷统共就看上你女儿一个人,进了佛堂调教几月,若是入了王爷和大喇嘛的眼,你们家荣华富贵,还不是唾手可得?”
刘福通气得浑身发抖,抗声道:“秃昆大师,草民既不是潭州之民,也不是王爷的驱口,而是河南颖川的民户,请了公文在此寻亲!”
“谁说你不是驱口?”喇嘛狞笑一声,一招手,一个壮汉从怀中掏出几张文书,顺手展开说道:“你好好看看,这是潭州路的户籍公文,你刘福通,刘木氏,刘云珠全是王爷名下的驱口!生死买卖全在王爷一念之间!”
“不用再和他们混说了,孩儿们,给我抢!”众恶汉手执刀剑,跳下马围了上来,围观的民众虽是颇为不平,却无人敢上前挡阻。杨幺站在人群中,暗暗摇头,余光瞄见那倪姓少年一脸恼怒,似要跳将出去,却被徐寿辉扯住。
刘福通见他们如此蛮横顿时大怒,抄起摊边的木棍便打。那刘木氏也是个女中豪杰,毫不畏惧领着刘云珠各执一件家伙与恶汉们打成一团。
不料这些恶汉似是知道这家人的厉害,分了三个缠住刘福通,其余五个却围攻两女,刘福通虽是抵挡得住,那刘木氏与刘云珠却渐渐了落了下风。刘福通见得情势不好,手上便有些乱了,被一恶汉瞅空下了黑手,左肩上立时被砍了一刀!
刘木氏夫妻情深,眼见得丈夫事急,拼着命便要冲过去,却把背心的空门露了出来。
只听得刘云珠一声惨叫:“娘!”刘木氏被一恶汉一剑刺中后心,顿时倒下,刘云珠扑了上去,嘴里只叫着:“娘!娘!”
刘木氏伤得极重,勉力抬手抚了一下女儿的小脸,又转头看了一眼目眦迸裂,厉声悲叫的刘福通,眼角含泪,轻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香消玉殒。
围观的民众顿时大哗,群情激愤,倪文俊哪里还忍得住,跳了出来,赤手向恶汉番僧们攻去,徐寿辉跺了跺脚,跟在他身后跃入场中。
倪文俊手下极狠,赤手夺了一恶汉的朴刀后,刀刀抢攻,不离敌人要害!不过十招,就一刀扎在恶汉的心窝,要了他的狗命!倪文俊狞笑一声,拨出刀来,也不管热腥腥的鲜血溅了一身,赶上几步,一刀砍在正与刘福通互攻的恶汉颈上,直把他的脖子砍成两段,颈动脉喷出来的鲜血,溅到了围攻众人的脸上,顿时惊叫声四起,人们四散而逃,乱成一片。
那喇嘛见势不妙,大骂一声,跳下马来,持刀参战。恶汉们除了一人押着刘云珠外,纷纷过来围攻。
杨幺看了看手中端着辣椒油,又看了看正抱着母亲遗体哭泣的刘云珠,再看看打成一团的倪文俊等人,借着四处乱奔的人群掩藏,溜到刘云珠身边,猛地将辣椒油劈脸倒在那恶汉脸上,趁着他痛得乱叫,一把扯起刘云珠,叫道:“你想拖累死你爹爹么?”拖着她便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