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子里所描绘的那位军官的头盔,其实是很蹩脚的劣等品。
现在他已经晋升为水师提督。提督头盔的顶上插有雕的羽毛,盔上镶绘着金光灿灿的花、云和龙,周围垂着貂尾,还有十二个缨子。低一级的“总兵”的头盔拖着獭尾,不允许插雕的羽毛,而且没有云、龙,不准镀金,只能镀银。至于铠甲,根据军制,提督在护肩与军衣相接处镶有金龙,副将以下则为银龙。
他在海上漂流时所梦寐以求的军装,现在总算穿戴上了,遗憾的是一年只能穿戴一次。
英国船犯禁开进来了!——这可是披戴甲胄的好机会啊!陈将军穿戴上了他那套很不舒服的正式军装。
清军在乾隆朝以前经常披挂甲胄。在嘉庆以后——即进入十九世纪以后,甲胄变成了仪仗队的服装。这是因为战争的方式发生了变化。过去军装里面要系上铁片或贝壳以防刀剑矢弹。自从甲胄变成礼服之后,这些东西都被摘除了。以前军装的面上像绣着水珠花纹似地镶着“铜星”,用作防御,现在却用刺绣代替了。
甲胄虽然变成了装饰品,大大地退化了,但还是很漂亮的。陈将军穿上了军装,心情十分高兴。
那些远远地瞅着他的下士官和水兵们,咕咕哝哝地在议论他:“这是准备同英国船开仗吗?”“连身子都动弹不了,还打仗!?”“看他皱巴着脸,是汗流进了眼睛吧。啊呀,也够他受的啊!”
不过,这些背后的议论绝不是对他的憎恨,人们的话语中包含着亲切的感情。部下一向把他称作“老佛”。他经历过长期的下层生活,能够体会部下的劳苦。尽管表面上他大声地叱责人,但内心里还是充满了对人的关怀。
望潮山房主人(5)
提督抚摸着胸前闪闪发亮的护心镜,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装模作样。“我脱掉它就去。让他等一会儿。”他命令来传达的勤务兵,然后从容不迫、恭恭敬敬地摘去了头盔。“想用这玩意儿来打扮自己,也真有点儿可怜啊!”他居然自我反省起来了。
来客连维材是提督所喜欢的人物。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人,但提督敬佩他是厦门难得的人才。“刚刚用金光灿灿的军装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又去会见平民中了不起的人物。这真是一个讽刺!”提督感到很有趣。
陈化成与连维材两人的性格没有一点相同之处。连维材凭自己的力量积攒了万贯财富;他长于权术,观察形势敏锐,思想灵活,喜怒哀乐不太流露于外。与他相反,陈化成是个直炮筒子,始终未离开过军界,以粗鲁而闻名;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权谋策略,高兴的时候放声大笑,伤心的时候泪流满面。
也许是因为他们俩的性格恰恰相反,反而更容易互相接近。“因为我和他年轻的时候都吃过大苦吧。”陈提督这么简单地解释他与连维材的情投意合。
关于连维材,提督了解到以下的情况。
连维材是厦门的名门连家的一个侍妾的孩子。母亲原来是女佣人,加上正妻十分厉害,所以连家从不把他当作家里人看待。他从十二岁起就在连家经营的“金丰茂”店铺里像牛马般地供使唤。正妻只有一个儿子,名叫连同松,在父亲死前,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父亲死时,维材十七岁。同松从北京游学回来,把维材赶了出去。同松从来不准比他小十二岁的维材称自己为“哥哥”。维材被赶出金丰茂之后,赤手空拳独自创办了“金顺记”店铺。金顺记和金丰茂同样都经营茶叶和其他国内贸易。当时账房先生温翰这个了不起的人物也辞去了金丰茂的工作,成了维材的左膀右臂。可能是温翰有着识人的眼力,因此他才和同松断了关系。二十五个年头已经过去了,维材的金顺记把主力放在广州,取得了惊人的发展,现在他已成为厦门首屈一指的富豪。
维材如此艰难辛苦的前半生,与自己当小卒的时代很相似。提督极力想从这里找出他俩的相似点。其实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着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人格都很有魅力。
在那样腐败透顶的清国军队里,不行贿赂,不拉关系,不搞阴谋诡计,不阿谀逢迎,却由水兵提升为提督,这确实近似于奇迹。这种奇迹之所以产生,除了他在剿灭海盗中立下大功之外,陈化成人格的魅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为人比金钱、权术具有更强大的力量。不过,他本人并不了解这些。
他换上了便服,急忙朝连维材等待着的房间走去。他性格耿直,对自己喜欢的客人则感到高兴,对不喜欢的客人,也不想掩饰自己厌烦的情绪。陈提督现在满脸笑容。
5
连维材被领进房间后,一直站在那儿等待着会见。提督一进来,连忙拱手深深一揖说道:“在军门大人公务繁忙的时候来打扰,很感不安。”
“好,坐下吧。”提督向维材劝坐。
“由于英船入港,一定会有种种……”
“是呀。我准备把那只船包围起来,一个人也不准上岸。”
“今天不能上岸,还有明天哩。”
“明天、后天、永远不准……”提督话说了一半,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连维材的眼睛猛地一亮。
“只要军门大人在这里,他们恐怕是不可能上岸的。不过,厦门不成,他们还会瞅准别的地方的。他们终归是要达到目的,反正都是一样。” txt小说上传分享
望潮山房主人(6)
“目的?”
“我曾跟大人说过,他们正在寻找英国商品的出路。”
“不过,国法如山,他们能在登陆的地方找到买家吗?”
“不,我的想法是,这次英船的目的恐怕只在于侦察。”
“哦,侦察?”
“他们一个劲地要捅开我国广州以外的港口。时机一旦成熟,恐怕使用武力也在所不惜。”
“武力!?”通过长期的军务生活,他深知清朝的军事力量,而且也了解英国的海军力量。清朝的旧式海军是敌不过英国战舰的,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这是将来的事情。不过,恐怕是不远的将来。他们会用武力迫使开港的。”连眉毛也不动一动,就说出一些重大的问题,这是连维材一贯的作风。这反而会产生一种不寻常的说服力。
“难道就没有什么对付的办法吗?……”清国被英舰的炮火粉碎的木造兵船和淹没在海中的官兵的惨状,掠过了提督的脑海。
“英国武力的可怕,军门大人恐怕也是了解的。对付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自己要强大起来。要造炮台,造坚固的军舰。”
“咱们既需要炮台,也需要军舰。可是,那要花很多的银子。——当然啰,据说京师的一次赐宴,就足够造几门大炮。——问题是银子呀!”
“能弄到银子,不就行了嘛。”
“那是你的事。”
“关于这次英船,”连维材把话题拉了回来,说,“刚才说到侦察的事,看来重点可能放在民情、军事设施和军队的士气等上面。”
“老子可不愿让他们看到这些。”提督的话突然粗鲁起来,露出了他的本性。
“您说得对。不过,这艘英国船的背后有着巨舰大炮啊!如果我们没有东西能与它匹敌,即使在这里能阻止他们上岸,那又能顶什么用呢!?”
提督凝视着连维材的脸。
厦门过去曾是个风纪紊乱的城市,有所谓“大窑口”的鸦片批发庄和“小窑口”的鸦片零售店,在去年五月湖广道监察御史冯赞勋要求严禁鸦片的奏文中,曾举出厦门的名字,作为开设大窑口的事例。厦门当局为了挽回名誉,才不得不打击了鸦片商人。一部分商人转入了地下,表面上总算不敢公开进行鸦片的交易了。
“现在正好嘛,”提督歪着嘴唇说,“厦门暂时还算是模范城市。再说,还可以让他们看看我的军队嘛。不会那么丢人的。”他本想把话说得俏皮些,可是说到后来,话音有点儿发颤了。
当时清国的军队极其腐朽,尤其是世袭制的满洲八旗的官兵更是不像话,不会骑马的骑兵并不罕见。跟他们相比,厦门的水师确实是很杰出的。装备姑且不说,士气还是旺盛的。这与当时海盗猖獗,他们经常参加实际作战大有关系。总之,福建的水师是名震天下的。这一传统在清朝灭亡后仍然继承了下来,现代中国海军的高级军官很多是福建人。
这支军队确实如陈化成将军所说的那样,让别人看看也不会那么丢人的。
“其实,今天晚上来造访,并不是为了说这些煞风景的话。明天晚上如果有暇,想恭请大人光临鸿园……”连维材改换了话题,拿出了请帖。
“哦,公子要外出?”提督接过请帖,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小儿统文年已十八,将赴北方游学,特设薄宴,恭候光临,并请赐教。
“大驾能光临吗?”
“根据目前情况,明天晚上还没有安排。不过,因为那只可恶的英国船,还不能明确地答应你。我尽量地挤时间吧。”提督的脑袋中,一直在考虑另外的事情。
望潮山房主人(7)
他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在军务之暇还是学习了很多东西。他自认为是一介武夫,其实他不单纯是这样的人物。在那个闭关自守的时代,在几乎所有人都不了解外国的情况下,仅就他看见过外国船舰这点来说,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外国通,即便跟那些很有教养的达官贵人谈话,一谈到外国的事情,对方也等于是白痴。
关于英国船进入厦门港,那些达官贵人们是不可能采取妥当的措施的。
“好吧,这事由我来处理吧!”提督这么想。
6
连维材离开提督官署,坐上了轿子。当天晚上他没有回鸿园,决定住在城里金顺记的店铺里。
在去店铺的途中,他一直闭着眼睛。“寂寞啊!”他低声地对自己说。
这种孤独感来自何处呢?
关于阿美士德号来航的问题,在整个厦门知道其真相的,仅有他和温翰两个人。这当然使他感到寂寞。不过,更难忍受的寂寞,是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潜藏着一种魔鬼似的破坏欲望。
阿美士德号船长对清国官弁说是因为避风而入港的。但那是假话,其实它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偷偷派遣的侦察船。
当时英国把对清国贸易的垄断权给了东印度公司。这种许可垄断的证书再过两年就要到期了。新兴的工商市民已通过产业革命得势,成了国会的主人,看来要延长许可证书的期限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新的领导阶级现在高举的是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旗帜。
东印度公司不能不考虑留点什么纪念品,为今后侵入中国的个人贸易家把中国的门户打开得更大一点。还有比这更好的纪念品吗!?
东印度公司广州特派委员威廉?布洛丁,为他伟大的公司锦上添花,早就筹划对广州以外的、禁止外国人接近的海岸进行侦察。
侦察最好有内应的人。布洛丁选中了清朝商人中最进步、最有实践才能的连维材。连维材把总店设在厦门,但他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住在广州和澳门。布洛丁在澳门会见了连维材,要求他协助侦察工作。
“请您不要误解这是对国家的背叛。我想您也会理解,对外开放才是贵国应当选择的正确道路。所以您协助我们,不也就是为您的国家效劳吗!?”
“我承担吧。”连维材当场答应了。看起来他好像若无其事地答应了,其实他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开放当然是他所希望的。不过,他答应协助英国的侦察船,并不仅仅是为了开放,还因为他觉得这可能是某种巨大破坏的前兆。
破坏一切!——在他心底深处蕴藏着连自己也无法抑制的欲望。这也许是一种天真的期待,希望能在一切都毁灭的废墟上萌生出新芽。——他是这么想的。
这也可能是一种诅咒。现实的世界曾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他至今尚不能忘记,十七岁时身无一物被赶出金丰茂的日子。
“喂,丫头的小崽子!”孩提时,他经常要挨异母哥哥这样的咒骂。这种骂声至今仍在他的耳边回响。
父亲的正妻生了几个女孩子。但除了比维材早生十天的姐姐桂华,都和同松一样不承认维材是自己的兄弟。为了表明不承认,她们欺侮维材并不亚于长兄。
现在距他被赶出家门已经二十五年,本家金丰茂已负债如山。金丰茂之所以还没有破产,是因为对维材比较友好的桂华偷偷地从维材那里借了钱,又隐瞒着钱的来路,接济了哥哥。
同松作为买卖人确实是个低能儿。但金丰茂如此一败涂地,实际上是因为维材在买卖上给了它彻底的打击。打的是他,接济的也是他——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用温翰的话来说,较量早已定局了。那里已是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