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漂亮的姑娘,这没问题,”他想道“而且风度也很优雅,喜欢向老人学习,这是个好迹象。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欢她母亲。然而她还是她母亲,姑娘是她的女儿。不过,她对她母亲说了一两次话,我看我家范妮要是上帝高兴还让活着的话,就不会是她那样对母亲说话。对,那样同母亲说话时不对,也许我有点旧脑筋,但我喜欢说话有规矩,可话说回来,她还是迷住了我,可以这么说。我和她到园子里去散步,小径太窄,走不下三个人,小莫莉只好跟在我们后面,像四条腿的小狗一般。辛西娅专心致志地听我说话,从没回过头去同莫莉说哪怕一个字。我不是说她们俩不投缘,我是在赞扬罗杰的这个心上人。一个姑娘对我这么恭敬,从我嘴里出来的每个词儿她都认真听,表现真不错,我对这样的姑娘还要横挑鼻子竖挑眼,那就太不仗义了。好吧!两年后谁知道变成个什么样!罗杰这小子啥也不给我讲,我就和他一样来个深不可测,先装着看不见这事儿,等他回来后亲口告诉我。”
辛西娅每次收到罗杰的信后,就给老乡绅写去个便条,老乡绅收到后总是很开心的,她的这种殷勤正渐渐融化着老乡绅想硬起来的心肠。尽管如此,老乡绅还是控制着自己,只给她写最简短的答谢。他的话言简意深,但措辞正规。辛西娅对这些答谢话倒不怎么多想,她只管做带来这些答谢的好事情就行了。可是她母亲却要仔细分析,认真考虑一番。她认为她自己心里断定的肯定没有偏差,这样书来信往是老式法子,他,他的家,他家的家具,都需要一定的振作和翻新。这没问题办得到,只等——她还是不喜欢把这句不吉利的话明确说完,虽说她总是安慰自己“说说又何妨”。
回头再说老乡绅。如今他有事可忙了,身体又恢复到从前状况,从前的高兴劲儿也好像恢复了。假如奥斯本迁就着他一点,就很有可能父子俩重归于好。可是奥斯本不是真的有病,便
是养成了个病恹恹的习惯,没有做恢复元气的努力。要是他父亲劝他出去走走——更有甚者,有一两次他父亲强忍着放下架子,请奥斯本陪他出去——奥斯本便走到窗前,找点风不对、天气不好的借口,以此为由呆在家里埋头看书。要出去,也总是在家宅朝阳的一边晃悠,那样子老乡绅一见就觉得他萎靡不振,不像个男子汉。然而一旦有个离家外出的机会——这一段他外出得特别勤——他立刻就来了劲,兴奋得很;天上密布的浓云,阴冷的东风,潮湿的空气,都算不了什么。老乡绅又不知道造成他这般急着要走的真实原因——那是秘密,便暗自思忖奥斯本要走是讨厌哈姆利庄,讨厌陪着他父亲的这份苦闷无聊。
“当初实在是错了,”老乡绅心想,“我现在才明白。我从来不善于交朋友,总以为那些牛津剑桥之流自负清高,看不起我,把我当乡巴佬,我就先发制人,一个也不交。可是两个儿子上了拉格比和剑桥后,我就应该让他们结交自己的朋友,哪怕他们交下的朋友看不起我。也就看不起我罢了,再坏能到哪儿去?如今我本来不多的几个朋友也都去世的去世了,不来往的不来往 了,这情形放在年轻人身上,我看就闷得慌。可是再闷也别像他 这样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我是眼看定型的人了,可他这样有时候叫我伤心透了——伤心透了。想当初他多喜欢他的爸爸呀!我要是能把排水工程搞成了,我就给他一笔钱,让他去伦敦,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也许这样会好一些。也许这样会彻底堕落,但也有可能这样会叫他回心转意,想着家里的老父亲——但愿他能这样,但愿!”
假如老乡绅没有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候对奥斯本泄露了罗杰和辛西娅订了婚的秘密,奥斯本就有可能在他们父子俩漫长而又孤寂的相处期间想说个话儿时,把他结婚了的事告诉他父
亲。那是一个下雨的星期天下午,父子俩坐在空荡荡的大客厅里。奥斯本上午就没有去教堂,老乡绅去了,现在正努力读布莱尔的一段讲道词。他俩早已进过正餐,星期天总是吃得早。也许是饭吃得早,也许是读讲道词,也许是下了一天的闷雨,叫他觉得这个下午长得过不完似的。他星期天的行动有一定的规矩,没有写成条文罢了。吃凉肉,读讲道词,到晚祷之后才可吸烟,尽可能不考虑田里的情况和庄稼的长势,尽可能穿上最好的衣服一本正经地坐在家中,早晚共去两次教堂,诵经的声音要高过领诵的牧师。今天雨下个不停,他下午再没去教堂,可是,唉,连美美睡了的午觉也算上,还是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后他才看见他家干活的人们沿着田问小径拖着脚往回走,撑起了一溜伞!这最后半个钟头里他一直站在窗前,双手插在衣袋中,他的嘴好几次缩起来要陷人打口哨的传统恶习中,可是好几次又控制住,赶快严肃起来——最后十之八九以打呵欠告终。他斜眼看看奥斯本,奥斯本坐在壁炉近旁埋头看书。可怜的老乡绅就像是儿童故事中的小男孩,要各种鸟兽都来陪他玩,结果每一次都被婉言拒绝,说它们很忙,没工夫婆婆妈妈地寻开心。这位父亲希望儿子放下手里的书,同他说话。天老这么下雨,沉闷无聊,谈会儿话也好打发时间嘛!可是奥斯本.背对着他父亲站在一旁的窗前,这一切根本没看见,还看他的书。刚才他父亲说今 天下午雨下得厉害,他表示同意.却没有顺着这个话题接着谈;本来按过话题,谈起各种各样的老套话,并不是件困难事。看来得来点有刺激的惊惊他,老乡绅这么想。正想着便想到了罗杰 和辛西娅的恋爱事,于是再不思量.随即开口:
“奥斯本!你可知道这桩——罗杰的这桩恋爱事?”
很成功。奥斯本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朝父亲转过身来。
“罗杰!一桩恋爱事!不,我从没听说这事情——我简直不能相信——就是说,我猜是爱上——”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原来他心想他没权利暴露自己的猜测,他猜到恋爱的对象是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
“对,是他在恋爱。你能猜到爱谁吗?不是我特别喜欢的人——不是一桩我中意的婚姻——但人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我看一开始还是我不对。”
“这是——”
“用不着捉迷藏了。我已经走得远了,倒不如全告诉你算了。这是柯克帕特里克小姐,吉布森再婚妻子的女儿。不过你记看,这不是正式的订婚。”
“我很高兴——希望罗杰回来后她喜欢他——”
“喜欢——对她来说,这是一门求之不得的好婚姻,怎能不菩欢。只要罗杰回来后不变心,我断定她只会大喜过望。
“真奇怪,罗杰怎么从没告诉过我,”奥斯本说道。有点伤心,说着自个儿沉思起来。
“他也没告诉我,”老乡绅说,“是吉布森来了这儿一趟,清清楚楚地泄了密,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一直对他说,我不能允许你们两个孩子中任何一个娶他的任何一个女儿为妻。我承认我那样说主要是担心你——现在是罗杰,也够糟糕的,说不定到头来一场空。这事假如是你的话,我就与吉布森绝交,牵扯到谁就和谁绝交,决不让事情发展下去。我对吉布森也这么说了。”
“对不起打断你的话,但我要爽爽快快地说清楚,我有自己选择妻子的权利,不服从任何人的干预,”奥斯本火爆爆地说。
“那你就自个儿养活妻子,没人干预,就这样了。反正从我这儿你别想得到一便士,我的孩子,除非你的婚事不但自个儿满意,也叫我高兴着点。我对你就这么点要求。人长得美不美我不挑剔,也不在乎,聪明与否,会不会弹琴,如此等等都不在乎。只要罗杰娶了这个姑娘,咱们家就不愁钢琴声。你娶的人比你大点我也不介意,但她必须出身名门,陪嫁的钱越多越对咱这块老地方有好处。”
“我再说一遍,父亲,我自己给自己选择妻子,不承认任何人有权命令我。”
“那好,那好!”老乡绅说着来了气,“这件事上我要是做不了父亲,那你也别做儿子。我决定了的事,你偏和我对着干,那就小心遭报应,就这话。不过别让我们伤和气,今天是星期天下午,动怒不好,这是一,此外嘛,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奥斯本已经又捧起书,装出阅读的样子,自己生闷气。他父亲要求他听他说,他也没有把书放下。
“我刚说来着,我和吉布森头一次说起这事时就说你们四个之间啥事也没有,万一有事,他会让我知道。所以不久他就来对我说了这事。”
“说了什么事——我不明白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奥斯本的腔调老乡绅很不喜欢,他回答时已经气冲冲的了。
“说这件事,真是的——说我正告诉你的事——说罗杰去向那姑娘求婚,就在他走的那一天,离开这儿后,在霍林福德镇上等安培尔号驿车的当儿。你有时候叫人觉得相当蠢,奥斯本。”
“我只能说这些情况对我来说全是新情况,我敢保证体从没对我说过。”
“好吧,我说过与否没关系。我肯定说过罗杰爱上树克帕特里克小姐了,难舍难分了。就凭这点你也可以明白余下的全部事情。”
“可能吧,”奥斯本客气地说,“可不可以问一声,这位在我看来是个好姑娘的柯克帕特里克小姐答应了罗杰的爱情没有?”
“答应得相当痛快,我敢肯定,”老乡绅绷着脸说道.“哈姆利家的当家人不是天天都钓得着的。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奥斯本,留在婚姻市场上的就是你了,我要重振这个古老家族。这一点上别跟我对着干,你要是不听,我真的会伤透心的。”
“父亲,别这么说,”奥斯本说,“任何事只要能办到我都听你的,除了——”
“除了我已决定要你做的那件事?”
“好啦,好啦,这事暂且不谈。我结婚也不是说结就结。我现在身体不行,不适宜搞社交活动,不适宜会见年轻姑娘,凡此种种都不能搞。就算我有机会搞社交,身体也不允许。”
“你会很快有机会的。一两年后会增加些收入.上帝保佑。至于你的身体,请问,你一天到晚守着炉子,像怕毒药一样躲着不喝货真价实的好啤酒,又靠什幺强壮身体呢?”
“那东西对我来说就是毒药,”奥斯本懒懒地说,翻弄手上的书,好像要结束谈话,重新阅读一般。老乡绅看见了翻书的动作,明白是何意思。
“好吧,”他说道,“我要去和威尔谈谈可怜的老马黑贝丝的情况。关心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生,看它哪里疼痛,也真够难的。”
然而他父亲走了后奥斯本并没有重新拿起书来读。他把书放在身边的桌子上,朝后靠在椅子中,一只手遮住双眼。他现在身体不好,影响得他对很多事情都心灰意懒,可是对最要命的那件事他却不得不想。自己的婚事瞒了父亲这么久,现在要挑明比刚开始就挑明要难得多了。罗杰又不在,他怎么能把事情向一个像老乡绅这么一说就炸的人解释清楚?抗不住诱惑,偷偷结了婚,随之而来的幸福.可叹啊!接着又是痛苦,叫他怎么说得出口?奥斯本自寻麻烦,当初受苦,现在遭罪,实在不得安生。他觉得走投无路,只有靠强有力的手段才能摆脱困境,而要奋斗他又觉得力不从心。他心里沉甸甸的,又埋头看他的书。样样事情都挡他的道,他性格又不坚强,克服不了挡道的困难。他听了父亲讲的情况后,采取的唯一一步公开的行动便是知情后遇上头一个好天气时骑马前往霍林福德,去见辛西娅和吉布森一家。他有好长时间没去那里了,阴雨连天加上心乏身困叫他去不成。他发现他们。家都在为辛西娅的伦敦之行做准备,说的也全是这事儿。辛西娅本人根本不像是喜事在身的样子,他小心地一再暗示他为他兄弟的喜事有多高兴,辛西娅都没反应。说来也是,订婚的事已过了这么长时间,辛西娅根本没察觉对奥斯本来说这还是最近的新闻,他初听后的激动心情还没过去呢。辛西娅微微偏着头,正在考虑一只蝴蝶结的效果如何,这时奥斯本低声说起来,边说边往她跟前凑,“辛西娅——我现在可以叫你辛西娅了,行吗?——我听了这消息非常高兴。我是刚刚听
到的,但我很高兴。”
“你说的是什么消息?”她早疑心到了,但她一想到她的秘密
一个传一个,传来传去终究不成为秘密了,便心下气恼。然而辛西娅只要愿意,什么时候有气都能隐忍不发。“你为什么现在要叫我辛西娅?”她笑着往下说,“这个讨厌的名儿以前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