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脾气也没用的嘛!”他阴沉沉地说,说着站起来像是不要再坐下去了。他妻子倒是巴不得他赶快走掉。夫妻间这场会谈没有使两人都满意。吉布森先生被迫承认并正视这一事实:他选择的这位妻子自有一套行为准则,和他一生奉行的、并且希望灌输给女儿的行为准则完全不同。他的气比他表面上发作出来的要大,因为他的气里头有不少自责的成分,便自己反省,冥思苦想,听任他对妻子因怀疑而产生的不满情绪在自己头脑里发展,渐渐地这种不满情绪波及到无辜的辛西娅,使他对这母女俩的态度都带上了不爱搭理的严厉神色。这么一来至少搞得辛西娅极为诧异,这是后话了。眼前他跟着妻子上楼去了客厅,一本正经地向惊讶的辛西娅贺喜。
“妈妈已经告诉你了?”她说道,说着朝她母亲射去气愤的一瞥,“这很难说是订婚。我们大家都发誓要保守秘密,妈妈也是其中之一啊!”
“可是,我最爱的辛西娅,你总不会——你总不会希望我对我的丈夫也保守秘密吧?”吉布森太太恳求道。
“对,可能不会这么希望。无论如何,阁下,”辛西娅转身朝吉布森先生走去,话说得又坦率,又不失体面。“我很高兴你得知了此事。你向来待我像个极好的朋友,我也许早该亲口告诉你,可是又不想叫此事张扬出去。你要是高兴,让它仍然是一桩秘密吧。事实上,很难称它为订婚——他(说到这里她脸一红,眼放光彩,好像用‘他’这个词说明此时此刻她思绪中只有‘他’一个人。)不许我作出承诺约束自己,要等他回来再说!”
吉布森先生严肃地看看她,对她迷人的表情毫无反应,原来此刻让他想起了她母亲的作风,不由不信这母女原是同道人物。随后他拉起她的手,严肃认真地说道:“我希望你配得上他,辛西娅,因为你的确算是中了彩。我还没见过像罗杰这么忠实热心的人。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
莫莉觉得她险些要把感谢父亲的话说出口来,感谢他为走了的他主持公道,称赞他的价值。可是辛西娅却撇撇嘴,然后冲他微微一笑。
“你不是有意恭维吧,吉布森先生?”她说道,“我看他认为我值得他追求。你要是对他评价如此之高,就应该尊重他对我的判断。”如果说她希望引来一句恭维她的话,那她就大失所望了,因为吉布森先生心不在焉地放开她的手,坐在炉边的一只安乐椅中,盯着木柴的余火看起来,似乎要研究余火的前途如何。莫莉看见辛西娅的严重充满泪水,便跟着她走到屋子另一头,原来辛西娅走到另一头去找她干活的材料。
“亲爱的辛西娅,”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不过趁打算帮她找东西之机按住她的手。
“啊,莫莉,我可是那么喜欢你父亲啊。今晚他怎么了,对我这样说话?”
“我不知道,”莫莉说,“也许他累了。”
这是吉布森先生叫了她们一声,谈话就到此为止。吉布森先生刚从他的梦幻中醒过来,这会儿面对辛西娅说道:
“我希望你不要认为我不守秘密,辛西娅,我必须告诉乡绅老爷,告诉他发生在你和他儿子之间的事。我和他有约在先,身不由己。他是害怕,还是对你实说了吧,他害怕,”(强调这最后几个字)“他的两个儿子和你们两个姑娘之间有这样的事情。就在前几天我还向他保证眼下决无此等事情。我接着告诉他,如果我发现任何征兆,我就立刻向他通报。”
辛西娅看上去极其恼怒。
“我就要求一件事——保密。”
“可是为什么保密?”吉布森先生说道,“你不愿意在目前情况下到处公开它,这我理解。可是双方最亲近的朋友总该知道吧!这一点你肯定不会反对了?”
“不,我反对,”辛西娅说,“我只要办得到,就不让任何人知道。”
“我几乎可以肯定罗杰会告诉他父亲的。”
“不,他不会,”辛西娅说,“是我叫他答应保密的,我认为他是个尊重承诺的人。”说到这里她瞥她母亲一眼,她自觉在丈夫和孩子面前两头不讨好,便小心为上,默不作声。
“好吧,这故事叫他来讲至少要比我讲得体得的活,我就给他这个机会吧。我先不去他们家,到这星期末了再去。到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写信告诉他父亲了。”
辛西娅把舌头控制了一阵儿,然后含着泪水很不高兴地说:
“那么男人的承诺就必须压倒女儿的意愿,对吗?”
“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该如此。”
“我要是告诉你这事如果传出去会给我带来极大的痛苦的,你会相信我说得有道理吗?”她求情地说,说得那么恳切,吉布森先生若不是先前跟她母亲不欢而散,极其气恼的话,听了一定会向她屈服的。可是实际上他却冷冷地说道,“告诉罗杰的父亲不是把它公开出去。我不喜欢夸大其辞地非要保这个密,辛西娅。我觉得这里头显然有什么事在隐瞒着。”
“过来,莫莉,”辛西娅突然说,“我们来唱正教你的那首二重唱吧,那要比我们现在的谈话强多了。”
这是一首短小快活的法语二重唱。莫莉唱得漫不经心,心里沉甸甸的。辛西娅却唱得情绪饱满,还显得兴高采烈。到最后她终于坚持不住,发出狂喊乱叫,飞身上楼去了自己屋里。莫莉什么也不顾,既不理她父亲,也不听吉布森太太说的话,跟着辛西娅上了楼,只见辛西娅的卧室门锁上了,她百般恳求放她进去,听到的回答只是辛西娅抽抽噎噎的哭声。
这天的事情过了一个多星期后,吉布森先生才发现自己有空去拜访老乡绅。他衷心希望罗杰的信早在多日以前已从巴黎写来,给他父亲作了全面交待。可是他看老乡绅一眼后便明白老乡绅安然若素,没听见任何打扰他的稀奇事。他起色比过去几个月好了,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辉,脸上也似乎有了健康红润的容颜。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要监督排水工程,恢复了户外活动,另一方面是因为近来借罗杰的财力过得愉快,血流得又稳又有劲。他为罗杰出远门难过,这不假,不过每当别离之苦沉甸甸压得他难受时,他就装满烟斗,边抽边重看霍林福德少爷的那封信,久久地、慢慢地、从容不迫地看,信中每个词儿都背了下来。不过心中的措辞他装作有疑问,这样就可以有借口再看一遍对儿子的赞美之词。吉布森头几句寒暄话一过,便单刀直入问起正事来。
“罗杰还没有消息?”
“哦,有消息。这是他的来信,”老乡绅说道,拿出他的黑皮匣子。罗杰的信就放在这个匣子里,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文件放在一起。
吉布森先生看了信,一眼扫过后确信信中没有提到辛西娅,便不再一字一句地看。
“嗯!看来他没有提他离开你后发生的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吉布森先生一看头几个词儿后便说,“那么我说了就算是单方面泄密。但我又准备兑现我上次在这儿作下的承诺。我发现他和我的继女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之间果真有点——有点腻担忧的那种事——你明白吧。他趁等伦敦驿车的机会到我家拜访,想同我们告个别,发现她一个人,便跟她说了。他们不叫这位订婚,可这当然是订婚。”
“把信给我,”老乡绅说,声音不那么自如。他把信又看了一遍,好像原先没有吃透它的内容,又好像有那么一两句话他忽略过去了。
“没有!”他终于说道,叹口气,“他根本没说这情况。孩子们可以和父亲玩保密这一套,可他们瞒得也太多了。”吉布森先生觉得老乡绅与其说是听了这事不高兴,倒不如说是因为这事没直接从罗杰那儿得知而失望。不过他不逼他,让他慢慢考虑。
“他不是长子,”老乡绅继续往下说,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可是我假如为他筹划亲事的话,也不能成这门亲。那你怎么搞的,阁下,”他突然朝吉布森先生杀来个回马枪,“上次在这人竟然说我的两个儿子和你家两个姑娘之间啥事也没有?哼,这事肯定早有了,一直在搞!”
“怕是早有了。可我对此事像个没出世的孩子一样一无所知。只是罗杰走的那天晚上我才听说的。”
“那也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阁下。什么事叫你守口如瓶这么久?”
“我认为罗杰会亲自告诉你。”
“这正说明你没有儿子。为儿的生活一大半做父亲的不知道。你看看那边的奥斯本,我们一块儿生活——就是说,我们饭一起吃,觉同在一个屋顶下睡——然而——唉!唉!过得如何自有天定。你说那还不算订婚?可我想的是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希望我的孩子在这场他下决心要搞的荒唐事上落个一场空——再说眼下正是他帮我的时候。这是荒唐事,是还是不是?我问你呐,吉布森,你肯定了解这姑娘。她没有很多钱吧?”
“一年约三十镑,她母亲在世时由我随时支付。”
“哎哟!幸亏不是长子奥斯本。他们等着去吧。她是什么家庭出身?从她这么穷来看,家里恐怕没人搞商业吧?”
“我相信她父亲是以为杰拉尔德·柯克帕特里克爵士的孙子。她母亲告诉我这是一门历史长久的男爵之家。我对这类事情一窍不通。”
“那倒是有些来头。我对你称之为这类事情的事懂得一些。我喜欢高贵血统。”
吉布森先生忍不住说道:“可我恐怕辛西娅只有八分之一高贵血统。她的亲人情况我不太了解,只知道一件事实,那就是她父亲生前是个教区牧师。”
“是正经职业。这无论如何比经商高出一步。她多大了?”
“十八九吧。”
“漂亮吗?”
“漂亮。我认为漂亮,绝大多数人也认为漂亮。不过这是个个人趣味问题。我说乡绅老爷,你自己来看吧。你挑个日子,随便哪一天骑马过来和我们共进午餐。我可能不在家,但她母亲会在的,你就可以认认你儿子未来的妻子了。”
不过这也进展得太快了。看老乡绅一直在平心静气地询问他,他便放得太开了。哈姆利先生一下子缩回头去,答话时态度凶暴起来:
“罗杰‘未来的妻子‘!等他快回来时他就心明眼亮些了。在黑人中泡两年会叫他张张见识。”
“有可能,不过要我说可能性不大,”吉布森先生说,“我认为黑人并不以理智力强见长,所以他们没有多大可能通过据理力争劝他改变主意,即使他和他们语言相同也不行。要是他和我趣味相投的话,黑人肤色那么奇特,自然只会使他更欣赏白皮肤的人。”
“可你说了不是订婚,”老乡绅怒吼道,“他要是三思后不干了,你就别拉住他不放,好不好?”
“他要是想不干了,我当然会建议辛西娅也别干了。我现在只能说这个话。眼下继续讨论这件事我看实在没有道理。我已经告诉了你事情的现状,因为我答应过你,如果发现有这种事就告诉你。可是就眼下情况而论,我们既不可能大获全胜,也不可能一败涂地,我们只能等待。”他拾拾帽子准备走。但老乡绅不甘心。
“别走,吉布森。别听我说了什么就生气,虽说我肯定不知道你为什么该生气。那姑娘人品如何?”
“我不懂你是指什么,”吉布森先生说,其实他懂,只是他恼火,故意装不懂。
“我问她——嗨,她像不像你的莫莉?——脾气好,明事理——手套经常缝补着,脚底下干净利落,叫她做啥就做啥,就像是做着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事儿一样。”
这时吉布森先生的脸放松下来,他完全懂老乡绅不连贯的句子,也明白他没有明说的意思。
“首先说她比莫莉长得漂亮多了,风度也很迷人。总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而且我知道她在衣服上花钱不多。干活总是叫干啥就干啥,有问必答,答得话也活泼好听。我觉得我从没见过她发过脾气。不过后来我拿出不准她是不是遇事能认认真真往心里去,也不知一定程度上的感情迟钝会不会对好脾气的声望大有裨益,这是我注意到得。总的来说,我认为辛西娅是百里挑一的。”
老乡绅沉思片刻。“在我看来,你的莫莉是千里挑一的。可话说回来,你看,莫莉出身不沾名门的边——再说我也不认为她有可能得到很多钱。”这话他说得像是自言自语想心事,也不管吉布森先生。吉布森先生一听就恼火了,答话时多好有些不耐烦:
“行了,这事与莫莉无关,我看就没有必要把她的名字扯进来,也不必考虑她的出身或财产。”
“对,说得很对,”老乡绅说道,惊醒过来,“我的心思走得太远了。我承认我刚才正在想莫莉和奥斯本不合适,多可惜啊。不过,这当然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对,”吉布森先生说,“你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