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隔很久才见一面的情形。这样她有时候便觉得这兄弟俩肯定忘了她是如何碰巧得知他们那个重大秘密的。她甚至发现她自己也经常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意识里总有那回事,一不留神就冒了出来,使得她明白奥斯本对辛西娅的感情到底是何性质。不管怎么样,她从来没有把奥斯本对辛西娅热情友好的态度理解成朋友之交以外的事。说来也怪,最近这些天来莫莉看奥斯本和她自己的关系真像是过去有一段时间她看罗杰和自己的关系一样。她觉得奥斯本就像个和兄长差不多的人,给她和辛西娅都能当个兄长,就像任何一位既不自幼相熟也不沾亲带故的小伙子给他们当个兄长完全可以一样。她觉得奥斯本自死了母亲后,修养大有提高,大概性格上也很有改进。他不再冷嘲热讽地挖苦人,不再过分挑剔,不再浮夸空谈,不再自以为是。其实她不知道,这种种谈话或行为上的不良作风往往是故意装出来的,好掩盖胆怯或腼腆,在生人面前不露真相。
假如奥斯本遇上了一群生人,他的谈吐和作风很可能和从前一模一样。但莫莉只在自己熟识的圈子里见他,在这里圈子里他绝对是老熟人。然而他的确大有进步,这是毫无疑问的,虽然可能还没有进步到莫莉相信他能达到的程度。她把他的进步说得这么夸张自有缘故,原来他发现罗杰对辛西娅的热烈仰慕后,便稍稍后退,给他兄弟让开了道。为了不使自己插在罗杰和辛西娅之间,他往往过去同莫莉说话。也许在辛西娅和莫莉之间,奥斯本更喜欢莫莉。对莫莉,他要是没心思说话就不必说——他俩在沉默并无大碍的情况下照样能愉快相处,各人的心境由其自然,无须花大力气扭转气氛。有时候奥斯本故意像从前一样横挑鼻子竖挑眼,老爱惹罗杰恼,口口声声说莫莉比辛西娅漂亮。
“你注意听我说,罗杰。从现在起再过五年,辛西娅白里透红的漂亮容颜就变得有些粗了,身材也会粗壮起来,而莫莉只会越长越水灵,各方面都达到完美。我不相信这姑娘已经长足了,我断定她现在比我去年夏天初次见她时又长高了些。”
“柯克帕特里克小姐的眼睛肯定是永远完美的。我想象不出还有谁的眼睛能比得上。温柔、庄重、动人、亲切。还有眼睛中那么好看的颜色——我常想找点大自然中的东西来相比。不像紫罗兰——那种蓝像是弱视一般。也不像天空——她那眼睛的颜色中带着点冷酷。”
“行啦,不要挑来挑去地给她的眼睛配色,好像你是个绸布商,那双眼睛是一截缎带,你配来配去配不好似的。干脆说‘她的眼睛是含情脉脉的星’,不就完了!我赞赏莫莉的灰眼睛和带卷的长睫毛,并另外那位年轻女士的眼睛和睫毛强多了。话说回来,这完全是个品评口味问题。”
现在奥斯本都离开这一带走了。吉布森太太尽管老对罗杰的来访说三道四,说他又是不合时宜,又是入宅侵扰,但如今压根儿不来了,她又开始觉得还是他们来才好,不失为一种非常愉快的调剂。罗杰带来了一股清新气息,与霍林福德镇上的气息不大相同。他和他哥哥总是殷勤主动地干数不清的小事情,都是些男人为女人效劳的事,吉布森先生太忙,顾不上。原来这位名医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他认为这是他的医术更加精湛,经验更为丰富的缘故,殊不知他的病人中有很多只是见他受雇于托尔斯庄园这才爱请他看病,假如他知道这点真情的话,也许会羞愧难当的。大家肯定会考虑到卡姆纳家很久以前雇用他时,庄园定下的报酬标准很低,他靠往庄园上跑挣来的钱当然连跑瘦了的马都养不肥,可话说回来,正如卡姆纳夫人还没上年纪时说得好:
“对一个刚刚开张行医的人来说,能说他在为这家人治病,该多么体面!”
于是大户人家的声望被做了交易,不过买卖双方心照不宣,都没有捅破这笔生意的实质。总的来说,吉布森先生把那么多时间花在外面,倒是件好事。他自己有时候也这么认为,因为在家里免不了听妻子说根本无关紧要的琐碎事,不是可怜巴巴地发急,就是没完没了地唠叨,他还老发现她的种种高妙简介全是思想浅薄的表现。然而,他不允许自己对已经迈出的步子后悔。对许多小事情他索性闭眼不见,充耳不闻,知道如果计较就会气坏了自己。在寂寞的骑马巡诊途中,他逼着自己只想好的方面。只想结婚后给他自己和他女儿带来的好处。他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少女监护人,对他的年轻女儿来说,如果不算是个知疼知热的母亲,也总算是个称心的监护人。对他从前杂乱无章的家来说,是找了个管理能手。对他家餐桌的上席座位来说,是找了个叫人一看能赏心悦目的俊女人。再说,辛西娅是算在这笔账中有利的一边的。她对莫莉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伴儿,两个姑娘也显然互相喜欢。有这母女俩温柔相伴,不但适合他的孩子,也适合他——只要吉布森太太比较理智,不过与感情用事时他就这么暗自思量。想到这里他赶快打住,他不能允许中自己细想她的缺点毛病,想得细便会看得清。无论如何,她没坏心眼,而且给莫莉做继母做得一碗水端平,令人称奇。她的确也自负继母当得好,经常提醒人注意她在这方面不同于别的女人。就在这时候,泪水涌进了吉布森先生的眼眶,原来他记起了他的小莫莉现在变化多大呀,平素对他文文静静,不露感情。只有那么一两次,他们父女在楼梯上相遇,或者是在没人见着的地方,她就会逮住他亲吻——不是吻手就是吻脸颊——疼爱之情那么强烈,叫他心酸。可是一转眼他便会打口哨吹起一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来,这是他小时候听来的,从来没有再想起过。再过五分钟后他便忙着治起病来,一个小男孩膝上生了个白色肿块,可怜孩子的妈一整天外出干零活,夜里一整夜听孩子痛苦的呻吟,他得想法子安慰她。这么一忙,他就再也想不到自个儿的忧愁事了;就算他真有发愁的事,和眼前这种不治之症的严酷现实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了。
奥斯本先回了家。事实上,他是在罗杰走后不久就回来了。但他人困神乏,身体不适,虽没有叫苦,却干什么都力不从心。这么过了一个星期或更长些日子,吉布森一家才知道他原来在家,而且还是通过一个偶然机会才得知这回事的。吉布森先生在哈姆利庄附近的一条小路上遇见他,敏锐的外科医生走近时注意到了那人的步态,却没有认出是谁。等他看清了后便说:
“怎么回事,奥斯本,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个五十岁的老头儿在我面前晃悠呢。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奥斯本说道,“到家都快十天了。我恐怕早该过去拜访,因为我差不多对吉布森太太有言在先,一回来就让她知道。可是实际情况是我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这种感觉压得我难受。在家里闷得透不过气来,出来走走吧,刚走这么短点路就累了。”
“你最后立刻回家,我从罗家一回来就过去给你看看。”
“别,你千万别过来!”奥斯本急忙说,“我父亲气恨我老不在家,说我出去太勤,其实我上一回六个星期没出门。他认为我疲乏无力全是出门在外造成的——钱袋子是松是紧由他掌管,这你知道的,”他淡淡一笑补充说,“我成了个一文不名的继承人,处境可惨了,况且我从小在福窝长大,什么也不会干——实情又是我非得经常离家出走不可,如果我父亲落实了他那种看法,认为我一出门健康就滑坡,他就会停了我的一切费用。”
“可不可以问问,你不在哈姆利庄上时都在什么地方过?”吉布森先生问道,说时有点踌躇。
“别问!”奥斯本为难地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我和乡下的朋友们在一起。我过的生活应该说有益于健康,因为那样的生活既简朴又合乎理性,也很幸福。现在我告诉你的情况已经比我父亲知道的都多了。他从不问我到哪儿去了,就是问了我也不告诉他——至少我觉得不能说。”
吉布森先生跨马走在奥斯本旁边,一时间没有说话。
“奥斯本,不管你遇上了什么样的麻烦,我建议你还是勇敢地对你父亲全说了吧。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一开始会很生气,但过后气就消了,请相信我的话。如果你的困境是债务的话,他会想这样那样的办法找到钱还你的债,把你解脱出来。如果是其他性质的纠葛,他怎么说也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敢断定,正是你和你父亲关系疏远才影响了你的健康。”
“不是,”奥斯本说,“请原谅,但不是这原因。我的确不舒服。也许正因为有病,我才不愿意看我父亲的任何脸色,但我敢保证,父子关系不是我的病因。我的本能告诉我,我真病得不轻呢。”
“好啦,别在搞医的面前卖弄你的本能,”吉布森先生高高兴兴地说。
他下了马,把缰绳挽在胳膊上,看了看奥斯本的舌头,号了号他的脉搏,一面问起各种问题。最后他说:
“我们会很快治好你的。要是没有这不安分的牲口做第三者,我还想再同你好好聊聊。你明天能设法过来一趟同我们共进午餐的话,尼科尔斯医生会来相聚。他明天要过来一趟看看老罗头。到时候你会得益于有两个医生而不是一个医生的意见。现在回家去吧,这么个大热天,又是正午时分,你也锻炼够了。别在家里呆痴痴地听你那愚蠢的本能唠叨。”
“我还能干什么呢?”奥斯本说,“我父亲和我不相往来,一个人又不能老是读书写字,尤其是读书写字没个结果可图时。有件事我也不想瞒你,但你记着还是你知我知为好——我一直在努力,想把我写的一些诗结集出版。可是以灭人志气而论,无人能赶得上出版社。我那些诗就算当礼物奉送,他们中也没一个肯收。”
“哦!原来是这样,奥斯本少爷,是这样。我早料到这种健康日下必有思想根源。假如我是你,我就不为此劳心费神。当然我知道,说说容易,做起来难。你要是写诗打不动出版商,就尝试散文嘛。不管怎么样,洒了牛奶,不必老耿耿于怀。我不能再站这儿浪费时间了。照我说的办,明天到我家里来。有两位医生的智慧,加上三个女人的聪明热闹,我看会叫你振作起来的。”
说着吉布森先生重新上马,催开马步,颠颠簸簸地走了。乡下人都很熟悉他骑马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医生来了。
“我不喜欢他的脸色,”吉布森先生晚上暗自思量,边想边看着日记簿查阅今天记下的事,“还有他那脉搏。可是我们全断错了也是常有的事。和他相反,隐藏在我体内的敌人十有八九离我更近——即便从坏处着眼,他身体兴许还比我强呢。”
第二天上午奥斯本来了,比午饭时分早了很长一段时间,却无人反对他来访过早。他觉得好了些。别人也看不出他有生病的迹象。即使有一星半点病样子,也在大家欢迎他时热情愉快的气氛影响下消失了。辛西娅时不时嘻嘻哈哈漫不经心地问他到哪里去了,都干了些什么事,但莫莉推测到了实情,辛西娅一问她就插嘴,免得奥斯本说不清而犯难——真有这么点难处的话,也是她良心上过不去替他着想,他自己倒远没有为难之感。
吉布森太太的话说得杂乱无章,又是恭维,又是动感情,和她平日的作风一样。不过总的来说,她的话还是安慰人心,叫人听得舒服,尽管其中不少话奥斯本听了心里暗笑。一会儿后,尼科尔斯医生和吉布森先生进来了,前一位医生和后一位医生已经就奥斯本的健康状况进行了磋商。进来后,老练的内科老医生不时地抬起锐利而又留神的目光,给奥斯本来了个全面观察。
接下来便是午餐。这时人人都饿了,吃得很开心,唯独女主人例外。她正在努力把她中午这顿饭的胃口训练成所有作风中最文雅的一项,以为(其实没想对)尼科尔斯先生是个大好人,可以装病蒙他,教他对她的病来点恰到好处的怜悯,那么每一位客人就会对一个叫喊体弱多病的女主人深表同情了。不料老医生是个精明透顶的人,哪会上她这个当。他不停地建议她试试桌上做得最粗的菜,后来还告诉她,要是吃不下冷牛肉,可以就着点洋葱泡菜吃。他说这话时一只眼挤了一下,谁见了都会知道他在开玩笑,不巧吉布森先生,辛西娅,还有莫莉,都在攻击奥斯本对文学上某种题材的偏爱,吉布森太太便听任尼科尔斯医生摆布一番。午餐结束后,她没说对不起便撇下三位先生走了。过后一说起尼科尔斯医生便称之为“那头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