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口头上是在谦虚,其实都总是很小心谨慎,”他答道,若无其事地对吉布森太太说起来,“吉布森小姐尽管担心舞伴不多,有人提前约她,她也拒绝。我看到不了那时候柯克帕特里克小姐就已经从法国回来了吧?”
他最后这几句话和前面说过的话完全是同样的语调,但莫莉的本能告诉她他这是在下功夫打探情况。她抬眼望望。他正在玩弄他的帽子,几乎像是他的问题有没有回答无所谓。然而他还是在扯长耳朵听,脸上带微笑。
吉布森太太脸色发红,支支吾吾说道:
“对,当然回来了。我相信我女儿冬天就和我们团圆了。也许她和我们一块儿出去。”
“她为什么不能马上说辛西娅眼下就在这里?”莫莉问自己,不过见普雷斯顿先生的好奇心没得到满足,倒也高兴。
他仍然高兴着。可是这一次他抬眼望着吉布森太太,问道:
“我想,她的一切都好吧?”
“是的。顺便问一下,我们的老朋友罗宾逊一家怎么样?我常常记起在阿什科姆时他们对我的友情!真是好人啊,可惜再见不着他们了。”
“我一定把你的问候告诉他们。我觉得他们过得很好。”
就在这时刻,莫莉听见熟悉的一声咔嗒响,接着听见前门开了。她知道进来的肯定是辛西娅。吉布森太太不想让普雷斯顿先生得知她女儿的行踪,其中必有蹊跷,莫莉意识到这一点,加之她存心要叫他失望,便站起来准备出去,好把辛西娅截在楼梯。不料刚才滚了一地的线团中有一团缠住了她的衣服和脚,她还没来得及从这点拖累中解脱出来,辛西娅就已经打开了客厅的门,站在门口,看看她母亲,看看莫莉,看看普雷斯顿先生,却不往前迈步。她的脸刚进来的那一刻还光彩照人,这时却是瞪眼失色的模样。不过她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平时温柔庄重,这会儿却好像充满着怒火,眉头也要挽成疙瘩了。她还是下决心朝前走来,走到他们三个人中间,这三个几都看着她,各有各的心绪。她从容镇静地缓缓往前走,普雷斯顿先生跨两步迎接她,一只手也伸出来了,脸上的整个表情是大喜过望的样子。
可是她却理都没理那只长长伸出来的手,也没理会他为她搬过来的椅子。她走到窗前,在一个小沙发上坐下,招呼莫莉过来。
“看看我买的东西,”她说道,“这绿饰带四便士一码,这块绸子三先令。”她就这样不停地说下去,硬逼着自己说这此琐碎事,仿佛这些小事情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仿佛她没自心思可以分出来理会她母亲和她母亲的那位客人。
普雷斯顿先生领会了她的暗示。也淡起了当前的新闻,地方上的闲言碎语——可是莫莉这一阵屡屡抬眼观察他,看到的情景几乎使她吃惊,原来他神色不佳,强忍着怒气,就快变成怨恨了,这种表情彻底毁坏了他那英俊潇洒的模样。她不想再看他这副难看样子,便暗中使劲儿成全辛西娅,按她的意图另起炉灶谈她们的。但她还是无意间听到吉布森太太在下功夫增加礼貌,似乎要弥补辛西娅的失礼,也想在可能的情况下求他再别生气了。她不停地说,好像要说着话儿留住他一般:而辛西娅没回来之前,她听任谈话一会儿一停,一会儿有,好像故意给他创造告辞的机会。
他们两人谈着谈着便淡起了哈姆利一家。吉布森太太一说起莫莉和这个郡中世家的交情来总是自觉自愿:莫莉听到自个儿的名字时她继母正在说:
“可怜的哈姆利太太没有莫莉就不行,她简直视她为亲生女儿了,尤其快到临终时更是这样,那时候她好像焦虑万分。奥斯本·哈姆利先生——你大概听说过吧——他上大学不那么成功,他们又是望子成龙心切——你知道做父母的都是这样。可是书没念成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不必自谋生计!年轻人如果没有必要做事谋生,我认为立志读书是愚蠢的。”
“那么现在老乡绅无论如何会满足了。我看了今天上午的《泰晤士报》,上面载有参加剑桥考试人的名单。他家老二是不是随他父亲的名,叫罗杰?”
“是,”莫莉说道,一惊站起来,往近走了走。
“他是高年级数学学位考试甲等及格者,就这个消息,”普雷斯顿先生说道,简直像是气恼自己一般,恨不得不说任何能叫她开心的事。莫莉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在辛西娅旁边。
“可怜的哈姆利太太!”莫莉说得很轻很轻,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辛西娅拉起她的手,这是因为同情她又伤心又软弱的样子,倒不是因为她完全明白她心里正在想什么,其实她在想什么连她自已也不全明白。一件已时过境迁的死了人的事;不知死去的人知道不知道他们离开的人间在发生着什么——聪明的奥斯本失败了,罗杰成功了;人类愿望的虚荣性——这些思绪和这些思绪引发的联想,一时间在心里乱糟糟地纠缠不清。几分钟后她恢复了正常。普雷斯顿先生正在说哈姆利家的不愉快事情,能想起的全说了,还装出一副同情的腔调。
“可怜的老乡绅——人非圣贤——家业管理不当,可惨了。奥斯本·哈姆利又是个文弱书生,不懂得提高地产价值的方法——即使有资本他也不行。要是换个人经营,既有农业上的实用知识,又有几千镑现成钱,就可以把地租总额提高到八千来镑。当然啦,奥斯本会设法找个有钱人结婚。他们是老户人家,基业稳固,他肯定不反对娶商贾出身的人为妻,不过老乡绅为他着想可能会反对。话说回来,这小子本人不是个守业的料。守不住的!这一家眼看就败落了。如今这些撒克逊老家族快从世上绝迹了,真是令人痛惜。可这是天命,哈姆利家难逃劫数。就连数学学位考试甲等及格者—一如果就是这位罗杰·哈姆利的话——也将在一搏之后耗干了脑汁。从没听说过一个数学学位考试甲等及格者过后有什么出息。他可以获得奖学金,这是自然的——无论如何算是有碗饭吃!”
“我信得过数学学位考试甲等及格者,”辛西娅说道,清晰洪亮的声音响彻全屋,“从我对罗杰·哈姆利先生所了解的情况看,我相信他会把已取得的荣誉保持下去。我不相信哈姆利家族眼看就要倾家荡产,名声扫地,好名声没那么快就失去。”
“有柯克帕特里克小姐这番吉祥话,算他们运气,”普雷斯顿先生说道,说着起身告辞。
“亲爱的莫莉,”辛西娅悄悄说道,“我对你的好朋友 哈姆利一家一无所知,只知道是你的好朋友,还有你说给我听的一些情况。但我不能叫那个人对他们说三道四——你刚才一直泪水盈眶。我愿意发誓,他们肯定具备天底下的一切才华,交天底下的一切好运。”
辛西娅似乎只怕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吉布森先生。只要他在场,她说起话来就比较有分寸,对她母亲也比较尊重。她对吉布森先生显然很敬重,一心要赢得他的好感,这样她就在他面前尽量收敛。这么一来果真得到了他的赞许,认为她是个又活泼又懂事的姑娘,对人情世故也有很深的了解,这些长处使得她能成为莫莉的理想伙伴。说来也是,她给所有的男人都溜下这么一种基本相同的印象。他们都是首先被她的长相吸引,接着又被她那种凡事都不以为然的态度打动。这样的态度把他们抬得很高,仿佛是说:“你聪明,我笨——你大人莫见小人怪。”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那态度其实没有任何意思,她自己也往往不知其妙,但从来都是所向披靡。就连花匠老威廉也深有感触,他对他的知己朋友莫莉说:
“哦,小姐,她可是个世所罕见的年轻女子!她行事能哄得人团团转。到时候我要教她芽接玫瑰——你看着吧,她准一学就会,原因嘛,正是她向来都说自个儿笨。”
假如莫莉不具备世上最豁达的气度,她很可能妒忌献在辛西娅脚下的所有这些恭维话。但她从没想过把她俩各自受到的赞赏和疼爱从量上进行比较。不过有一次她还是多少感到辛西娅似乎在悄悄地侵入她的领地。请奥斯本·哈姆利来进便宴的邀请早就送过去了,却遭到他的拒绝。但他后来觉得还是拜访一下为好。莫莉是在哈姆利太太去世之前离开哈姆利庄的,从那时起到奥斯本来访,她还是头一次再见到他们家的人,所以她想问的情况太多了。她尽量耐心等待,直到吉布森太太说尽了那些毫无意义的寒暄话,她才进来怯生生地问她的问题。老乡绅怎么样?他已经恢复老习惯了吗?他的身体有病吗?每件事都问得那么小心谨慎,仿佛她在包扎伤口,轻轻地怕碰疼了一般。她犹豫良久良久,这才说起罗杰,因为突然间她头脑里闪过一个想法,奥斯本可能对他自己和弟弟上学一场上出个鲜明对比有切肤之痛,不愿提起此事。可她还是记起了他俩之间历来都有的手足深情,便开始问起来,不料辛西娅听从母亲召唤,进屋来接替她干编织活。换上任何人都不会像她这么不声不响——她几乎没说一个字。可是奥斯本像是一下子倒在了她威力之下。他不再专心致志地和莫莉说话了。他回答她的问题时话也简短起来。渐渐地,莫莉都没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面朝辛西垭了,还和她说起话来。莫莉看见满足的神色涌上吉布森太太的脸。她一心要听听罗杰的情况,却没有听上,也许正是这点遗恨使她的洞察力比平时更敏锐,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马上明白了如果奥斯本和辛西娅结成姻缘,吉布森太太是不会反对的,她还把眼前这个场合看成是一个吉祥如意的开端。莫莉记着那个她身不由己得知了的秘密,再观察他的行为,真好像她在为那位不在场的妻子操心一般。不过,她还是考虑了他有没有可能吸引住辛西娅,用的心思不哑于考虑那位不知名字甚至神秘难测的奥斯本·哈姆利太太。他的态度中表现出他对这位正在听他说话的漂亮姑娘很欣赏,兴趣极大,甚至深深地迷上了。他还沉浸在丧母之痛中,这使得他瘦弱的身材和文质彬彬的脸更加显眼。不过没有任何轻佻挑逗的成份:就莫莉对轻佻挑逗一词的理解而言,他的神情和活语中都没有这样的成份。辛西娅也极其稳重,她向来对男人比对女人要稳重。她与人谈话从不主动多说,这也正是她魅力的一部分,以温柔而使别人着迷。他们正在谈法国。吉布森太太当姑娘时在那里度过两三年时间,辛西娅才从布伦返回,更是非常自然的一个话题。可是这么一来莫莉就给晾在一边了。最终还是没听上罗杰成功的详细情况,心里不满意,却不得不站起来接受奥斯本的告别。他对她说的告别话比起他对辛西娅说的告别话来,既没有多占点时间,也没有多含点亲热。他刚走,吉布森太太便赞扬起他来了。
“真是的,我开始对世家出身有些信服了。他真是位堂堂绅士!多么和气可亲,彬彬有礼啊!和那个粗鲁的普雷斯顿先生大不一样,”她接着说,有点儿忧虑不安地望望辛西娅。辛西娅心下明白这是在等她答话,便淡淡说道:
“普雷斯顿先生在人际交往上不求进步。有过一段时候,妈妈,我以为那时候你我都认为他还不错。”
“我记不得了。你记性比我好。刚才我们谈的却是这位讨人喜欢的奥斯本·哈姆利先生。我说莫莉,你过去老说他的兄弟——罗杰这么了,罗杰那么了——却很少提到今天来的这位年轻人。这是怎么回事,我就想不通了。”
“我不知道我还经常提起罗杰·哈姆利先生,”莫莉说道,脸微微红了,“我只是见他比较多些而已——他比另一个在家的时间多。”
“好啦,好啦!就这样,亲爱的。我敢说他和你最般配。不过老实说,我一见奥斯本·哈姆利接近我的辛西娅,我就忍不住想——大概我还是最好别把我心里想的告诉你。只告诉你一点吧,他们俩在长相上可是双双出众,这当然就意味些什么。”
“你想的是什么我全懂,妈妈,”辛西娅说,说得再平静不过了,“我毫不怀疑,莫莉也懂。”
“那好!我又没想坏事,有什么害处。你没听见他说吗?眼下他不想把他父亲一个人撇下,不过等他弟弟罗杰从剑桥回来后,他就会觉得比较自由些了!这就差不多等于说:‘那时候你们要是请我吃饭,我乐得前来。’到那时鸡就便宜得多了,厨娘给鸡剔骨也很有一套,还善于用五香碎肉装点一番。样样事情好像都交了好运,进展顺利。莫莉,亲爱的,你知道我不会忘了你的。慢慢来,等轮到罗杰·哈姆利呆在家里陪他父亲时,咱们就请他来吃顿咱们家的便饭。”
莫莉反应慢,没能马上听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