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什么事了吗?”莫莉问道。
“没有呀!怎么会出事?”
“你刚才称她‘可怜的孩子’,我听了还以为她病了呢。”
“噢,没事!这只是个叫法,柯克帕特里克先生过世后我就这样叫惯了。一个没爹的姑娘一一你知道大家总把这样的孩子叫‘可怜的孩子’。没事的!辛西娅从来不生病。她就像一匹马那么壮实。像我今天累垮了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过。你给我来点红酒和饼干好吗,亲爱的?我真的要昏过去了。”
吉布森先生一听辛西娅要到,比她的亲生母亲还要激动得多。他觉得她一来莫莉就会大开心,这才是他关心的要害所在,倒不多想他刚结的婚,新娶的妻子。他甚至抽空上楼一趟,看了两个姑娘的卧室,里头的家具他可是掏了一笔巨款购置的。
“好,我看年轻姑娘就喜欢把卧室装饰成这个样子!漂亮当然是很漂亮,不过一一”
“我倒喜欢我的老卧室,爸爸。不过辛西娅大概习惯了这样的装饰。”
“有可能。无论如何,她可以看出我们为收拾好它是尽力而为了。你的屋和她的屋一个样,这就对了。如果她的屋收拾得比你的屋好看,倒会伤了她的心。现在晚安,到你精致豪华的床上睡去吧。”
莫莉起得很早,几乎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把她从哈姆利庄带来的鲜花插在辛西娅房中。这天早晨她儿乎吃不下早餐。她跑上楼穿戴整齐,以为吉布森太太肯定会前往驿车停留的“天使客栈”去迎接她两年没见面的女儿。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吉布森太太竟然像平时一样坐在她那架大织布机旁干起编织活来。她一见莫莉戴着帽子,披着斗篷,也大感意外。
“你这么早去哪里,孩子?雾还没散尽呢。”
“我以为你要去接辛西娅;我想跟你去。”
“她半个小时后就到家了。亲爱的爸爸已经吩咐花匠推着独轮车去拉她的行李。他自己去了没有,我就说不上了。”
“那么你就不去了?”莫莉问道,非常失望。
“对,当然不去了。她马上也就到了。再说,我不喜欢在大街上暴露自己的感情,让过往行人看。你忘了我两年没见她了,所以不想在市场上演久别重逢的戏。”
她又安心干她的活了。莫莉考虑良久,也就不再难过了,到楼下窗前往外看,这个窗子能远远望见从镇子上走来的人。
“她来了——她来了!”她终于喊起来。她父亲走在一个高个头的年轻姑娘身边,花匠威廉推着一大车行李。莫莉飞奔到前门,把大开着,准备让进新来的人,这样开了好一阵子,辛西娅才到。
“好!她来了。莫莉,这就是辛西娅。辛西娅,这是莫莉。要知道,你们这就是姐妹了。”
门开着,只见辛西娅漂亮高挑的身材在门前的亮处晃动,但她的脸背着光,一时什么也看不清。就在这一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羞怯感涌上心头,打消了她片刻前还有可能扑过去拥抱辛西娅的举动。倒是辛西娅把她揽进怀里,吻了她的脸颊。
“妈妈来了,”她说,朝莫莉身后望去,吉布森太太站在楼梯上。她披着披肩,还冻得发抖。辛西娅从莫莉和吉布森先生身旁跑过去,他们二人便移开目光,不看这母女重逢的头一幕。
吉布森太太说:
“哎呀呀,宝贝,你长得多快呀!你看来长大成人了嘛。”
“当然成人了,”辛西娅说,“我走之前就长大成人了。走了后再没怎么长——长智慧除外,希望越长越聪明。”
“对!我们希望如此,”吉布森太太说道,说得意味深长。说来也是,她俩说的话也不过平平常常,却明显地含有弦外之音。大家进到客厅休息,光线亮堂起来,莫莉静静地观看辛西娅,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也许她算不上五官端正,但她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变,叫人来不及想她的五官。她的微笑恰到好处,小嘴一噘更是迷人,脸上的一台戏全演在嘴上了。一双眼睛生得美丽,但眼神似乎少有变化。外观上和她母亲很像,只是头发没那么红,对整个肤色影响不大。那双长眼睛灰颜色,生得庄重,上下睫毛深黑,不像她母亲的睫毛,是浅黄色,缺乏生气。莫莉可以说顷刻间爱上了她。她坐在那边烤她的脚和手,轻松自在,仿佛她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似的。她没有特别注意她母亲——她母亲这会儿一直在研究她或研究她的衣服——倒是打量着莫莉和吉布森先生,神色庄重,看得仔细,像是在测度她会不会喜欢这对父女一般。
“餐厅里为你备好了热腾腾的早餐,你好了的话就过去吃吧,”吉布森先生说,“我敢说你坐了一夜的车赶路,肯定想吃点。”他回头看看他的妻子,也就是辛西娅的母亲,但她却似乎不愿意再离开这个暖和的屋子。
“莫莉带你去你的屋子吧,宝贝,”她说道,“和她的屋子在一起,她还得把她穿戴好的东西脱掉。你吃早餐时我就下来坐在餐厅里陪你,但这会儿我实在怕冷。”
辛西娅站起身,跟着莫莉上楼。
“对不起,这里没给你生火,”莫莉说道,“不过——我看是没吩咐下去。当然我不吩咐任何事的。不过,热水倒有一些。”
“稍停一下,”辛西娅说道,说着拉起莫莉的双手,日不转睛地审视起她的脸来,不过态度很亲切,没引起她任何反感。
“我觉得我会喜欢你。这我就太高兴了!我原来还担心不喜欢你呢。咱们几个一块儿过可真别扭的,是不是?但我喜欢你父亲仪表堂堂。”
这话说得真有意思,莫莉禁不住微笑起来。辛西娅回答了她的微笑:
“唉,你可以笑。但我知道好好过下去不容易。妈妈和我和我在一起时就合不来。但也许现在我俩都比过去明智了些,好了,请给我一刻钟时间。我再不需要什么了。”
莫莉进了自个儿的屋子,等着带辛西娅下楼去餐厅。莫莉等她倒不是因为在这个中等大小的宅子里找地方会有困难。生人只要稍稍动点脑筋一推想,任何房间都找不错地方。真正的原因是辛西娅已经迷住了莫莉,她心甘情愿为这位新来的人效劳。莫莉自从得知有可能来个姐妹以后,便一门心思地盼辛西娅回来。(她只说做姐妹,但不知是辛西娅随着她做苏格兰式的姐妹,还是她随着辛西娅做法国布列塔尼式的姐妹,这事遇在谁头上都会为难的。)她们见面才这么一点时候,辛西娅那无意间就迷得人神魂颠倒的能耐已经施展在莫莉身上了。有些人就具有这样的能耐。当然,这种能耐只在多愁善感的人身上显示效力。比如哪一个学校里都找得出一个能迷人的女学生,人人喜欢她,个个受她的影响。她做到这一点既不靠美德,也不靠美色,既不靠温柔,也不靠聪明,只靠一点讲不明、说不清的气质。从前有几行诗里隐隐说到这点气质:
爱我不为我好身材,
也不为我面目有神采,
更别看上我心忠诚——
容貌会改变,心也会变坏,
害得真情恋人反分开。
爱我你就爱,莫问为何爱
爱我爱了一辈子,
原因还始终没明白。
一个女人如有这种魅力,那不仅会迷住男人,也会迷住她的女同伴。这种魅力无法界定,或者说.这种魅力是一种微妙的混合物,由多方面的天赋和才气浑然构成,不可能断定每个方面各占多大比例。也许这种魅力和标准的为人准则有矛盾,因为它的根本所在似乎是精妙绝伦的适应能力,能因人而异,更能对千变万化的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正所谓。同什么人交往,便做什么人”。至少,莫莉会很快明白辛西娅在道德情操上并不怎么样。不过眼下莫莉正罩在那股迷人的魔力之下,即使有迹象表明她的同伴行事与她的天性极不相合,她也不会想到要对辛西娅的人品深入了解,正确判断。
辛西娅长得很漂亮,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漂亮,所以早就不把它当一回事了。没见过有谁这么漂亮,却看上去浑然不自知一般。每当她在屋里走动时,莫莉总会眼睛盯着她转。她举足投步就像森林中的野生动物一般无拘无束,气度堂堂,——简直像一走动就踏出一连串的音乐之声来。她的衣着也是这样,根据我们时下的看法,可以说很难看,有损于形象,但穿在她身上却合身得体,颜色协调,式样也受她高雅趣味的控制.毫不越轨。每一套衣服都很昂贵,但换来换去就那么不多的儿套。吉布森太太也承认,当她发现辛西娅只有四套衣服时震惊不已。当时学校里给了她方便,她写信说要回来,假如耐心等等.等到她母亲回了信,那么她就有可能好好地买些衣服,并且带回来很多实用的法国服装纸样。莫莉听了这些话后为辛西娅难过。她觉得这些话的弦外之音是辛西娅的母亲两年没见女儿,终于提前两星期见上了,从中得到的快乐倒不如一捆锡纸衣样。然而辛西娅对这些一说再说的小抱怨只当没听见一般,不予理会。说来也是,她母亲说的话她多半都爱理不理的,这么一来吉布森太太倒怕起她了,于是跟莫莉说的话大大多出跟自己女儿说的话。不过在衣着上,辛西娅很快表明她不愧是她母亲的亲女儿,也能使用灵巧的双手。她是个十女红的行家里手。她不像莫莉.莫莉只会缝缝补补的简单活,却不懂裁剪或制帽。辛西娅只要在布伦街上转一趟,看见什么服装式样就能照做出来。只见她把她母亲拿给她的饰带和薄纱连翻带扯,手上动作飞快,几下子就做出一个花样来。就这样她翻新了吉布森太太的衣橱。她做这些活儿时颇有不可一世之态,从何而来的这股傲气莫莉就不得而知了。
日复一日,吉布森先生都带来哈姆利太太离死越来越近的消息,打断一下家里那些琐琐碎碎的事。莫莉经常坐在辛西娅身旁,四面全是饰带、丝网、花边织物等,每听到哈姆利太太不行了的消息后,她就像在婚宴上听到丧钟一般。她父亲很同情她。这对他来说也是失去了一位好朋友。但他对死人的事见多了,这一次也似乎就是人间万物的自然归宿而已。对莫莉来说,她如此熟悉、如此爱戴的一个人要死了,真是件伤心悲哀的事。她讨厌缠住她的那些琐碎事,老出去往清冷的花吲里跑,沿着常青树遮掩起来的园中小径踱步。
终于归宿来临——没过多久,距莫莉离开哈姆利庄还不到两个星期。哈姆利太太一点一点地失去了生命,就像她先前一点一点地失去知觉、失去在人世间的位置一样。平静的浪头在她头上卷过,吞没了她,人世间再不知有她这个人了。
“他们都叫我带来对你的疼爱,莫莉”她父亲说道,“罗杰说他知道你会很伤心的。”
吉布森先生回来得很晚,现在才在餐厅一个人吃饭。莫莉坐在一旁陪他。辛西娅和她母亲在楼上。辛西娅的母亲正在试辛西娅为她做的一件头饰。
吉布森先生吃完后又出去巡诊,这一趟看的是镇上的病人。他走后莫莉还坐在楼下。火越着越小,火光也暗淡下来。辛西娅轻轻地走进来,拉起莫莉无精打采地垂在身边的手,挨着她的脚在地毯上坐下,一言不发,抚摸着她冰凉的手指。这温柔的动作放开了沉甸甸地积在莫莉心头的泪水,顿时泪水顺着她的两颊淌了下来。
“你很爱她,对不对,莫莉?”
“对,”莫莉哭着说,接着又沉默了。
“你认识她时间长了吗?”
“不长,不到一年。但我见她的时候多。我对她来说就像个女儿一样,这是她说的。可我没给她道个别,什么也没说。那时候她头脑就不行了,有些混乱。”
“她只有几个儿子吧?”
“不,只有奥斯本·哈姆利先生和罗杰·哈姆利先生。她有过一个女儿‘范妮’。她在病中有时候老叫我‘范妮’。”
两个姑娘沉默了一阵子,双双盯着火。辛西娅先开口: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爱别人就好了,莫莉!”
“你不爱别人?”莫莉说道,吃了一惊。
“不爱。我相信,不少人爱我,至少他们自认为爱我。但我似乎对任何人都无所谓。我深信我爱你,小莫莉,虽说我认识你只有十天,却胜过爱任何人。”
“总不会胜过你的母亲吧?”莫莉说道,真正吃惊起来。
“对,爱你胜过我母亲!”辛西娅答道,半露微笑,“可能是惊人之语吧,但真的如此。现在别开始谴责我。我不认为人对母亲的疼爱完全是天性所致。要记住,我和我的母亲分开的时间太多!要我说,我爱我的父亲,”她继续往下说,口气中有实话实说的魄力,说完停住了。“可是他在我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没人相信我还记着他。他下葬后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