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贾珍说他花,冯紫英脸上耐不住,讪笑着作揖:“哥哥饶过小弟吧,改日我请你吃酒。”
“饶了你,贾珍笑道,瞧你怕的那样!这要是过门了还了得!”说着喝了一口茶。迎上冯紫英殷殷的目光。
“此时自然是不成的。”贾珍锁眉沉吟着,整整衣杉站起来,温言安慰道,“你得许我时间,等过了这一段吧。我好为你安排。”
“兄弟谢哥哥大恩!”冯紫英喜出望外,说着行下大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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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惜春记(五二)(2)
“不用这么着,大家都是兄弟。”贾珍将手一抬,轻轻扶起他,拍着他的肩笑道,又自怀里掏出怀表来看看,道:“这会子人又要来了,我不多耽误,先去了。你若有什么事,前面找我。”
“兄弟省得。”冯紫英笑着送他出门,又道,“哥哥你自便。”
贾珍和他对望了一眼,幽幽一笑,转身自去了。
惜春离了冯紫英那里,心口处兀自跳个不住,她将板儿送到车上,看他们离去,慢慢走回来。
一路寂静。然而心是如此不安稳,一步步地仿佛踏在沼泽里,落不到实处,冯紫英遇上贾珍,惜春想起在房里的情景,已是密密的一背冷汗。她暗自祈祷,希望冯紫英别贸然说什么才好,说了,难保贾珍不误会什么?
她不是怕他,可也不是一点不怕他。现在这草木皆兵的时候,她不想招他疑忌,以免有不必要的麻烦。惜春走到房里坐下,喝了一口冷茶稳定心神。冷茶入口,她惊得一颤,渐渐冷静下来。
惜春抬头望向窗外,目光越过竹林,园门口的垂花门上花蕾隐隐,沉沉的绿叶里若隐若现红黄跳跃。那马车想是去了远了。
该送走的人都走了。她们这些人,如随水飘零的花瓣一样,从树上簌簌落下,落入水中,随水而去,也许此生终不复见。一脉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境地。她叹息莫名地红了眼眶,既而对自己愤然,二嫂子既舍得送巧姐走,我难道不如她的悟性,非在这里死捱?我原也可以不留在这里的!不去他那里。我还可以去玄真观。她带着残喘的心境细细盘算。躲开这些人,远离这个是非窝,能得一天安宁是一天。
心里想起那些被自己废弃很久的佛经。升起惘惘失落。烦恼日深。或许是远离了宁静无忧的思想之源的缘故,好象一个人独身走入红尘,身边熙攘,看见没有一样东西是安然平定的,终于觉得局促难以习惯。
看着寥落的淡蓝天空,鸟群震翅飞过,她仰天深深叹息,渴望得到——某种回归。
'96'惜春记(五三)(1)
入画站在门口看着惜春走入丛莽般的夜色中。她看见她身上的缁衣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越发显得单薄如纸。入画心中微微牵动,扬手叫道:“姑娘,你等等……”
“好。”惜春不多问,只立住身子,等她。入画回身奔了进去,问车夫取了那件披风,拿了奔出来。来意儿恰在马厩指点小厮套马,看见她来,两人都是一愣。入画脸色一变,因手里拿着东西,不好交给别人,僵了一僵,问:“这么晚了,又备马做什么?”来意儿不搭话,只用手点着马鞍说那小厮:“这边没放好,眼睛长哪里了?”
入画怔一怔,转身拿着披风出去了。
“姑娘,这个你留着,原就是冯爷看在您的面上赏的,用这么些年,也旧的不成样子,我也知道你,新的断不肯要!入画说着,也不管惜春答不答应,将披风往她手里一塞,就跑了。”
“怎么还是这样急?”惜春看她的的背影摇头轻笑。手中的披风用的太久了,外面磨损,里面的毛都掉的差不多了,拿在手里轻得很。她用指间来来回回抚着,忽然像个少女般展眉笑起来:“我以为我老了……真想不到,你也老成这样。”
……
“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走吧。”她叹息着,披上那件披风,彼此像久违的爱人和朋友那样拥抱和贴近,她带着一点温暖渐渐消失在长巷的那头,脚步寂寂。终于无声。
张家大宅门前的长巷再次沉默了,张府门上挂的羊角灯笼半明半暗地闪着,陷入半醒的睡眠中,等着下一个破梦而来的人。这个人很快出现了,正是张府的主人张远义。角门嘎嘎地打开了,仆人牵着马出来,来意儿踩着人背上马。随身的小厮想要叮嘱门房什么,被来意儿一声喝回去:“罗嗦什么?以为她当真不知道,再不走,爷拿鞭子抽你。”说着,他一勒缰绳,策马而去了。跟从的小厮噤若寒蝉,一声不敢吱地绝尘而去。见他们去得远了,那原先一脸迷糊瞌睡的门房冷笑起来,啐道:“什么东西!做人奴才还想多嘴,你他妈地活该!不懂伺候人,做什么奴才!”
来意儿带着人,泼风似地打马出了西直门。又过了两个街口,趸进一条夹巷,到了一户门前。 ;小厮便下了马去敲门。来意儿踞在马上,看见里面灯火微昏,隐隐有丝竹之声,便笑:“这群小荡妇倒会做耍子,玩的倒快活!”
不一时,有人开了门,请了安,小厮自牵了马去马房,安歇吃饭,来意儿却由一个老婆子引着,三步两步进了内院。早有人报于院中人,来意儿脚甫踏入院中,就听得环佩叮当,有人迎上来作礼:“爷,你可算来了!”
这里看起来门禁甚严,那婆子不过到二门,就站住了不敢再进一步,周围陷入短时的幽暗,直到有人提灯来照。
来意儿一笑,道:“这可不是来了,再不来你们这起小淫妇就要把我忘了!”他周遭顿时有人掩嘴窃窃笑。光明复起,看见来意儿身边立了三个女的,在灯光下看得分明,一个是尤氏,另外两个正是携鸾佩凤。
当下见她们三个蝴蝶穿花似地绕定了来意儿,携鸾佩凤一左一右搀定了来意儿,尤氏插不上手,倒也自觉,提着灯笼,在三人旁边走,应对着来意儿的话,并不十分赶着凑趣。此时隔着光看她脸上只眼角鱼纹细细,并不十分显老,算起来,她还不到四十,又没生过小孩,虽然和携鸾佩凤站一块略衬得老些,可也不见得她的风韵沧桑不是韵致。反正她们三个,这十年混在一起伺候着来意儿,明争暗斗固然少不了——哪有有女人的地方没有斗争的?女人像斗鸡,两只就起斗,就一只对着镜子都能跟自己斗,跟那些看不见的威胁和恐惧斗——然而来意儿控制的好,她们三个斗了这些年,也没见得哪股风持久地占领高空,左右是各领风骚个把月。
来意儿进了屋子,一阵暖风吹来,他不由得舒口气坐下来,揽住携鸾佩凤一边香了一口,再看尤氏时,笑吟吟地捧了杯茶过来,道:“爷喝茶。”来意儿松了两人,接过茶喝了一口,却对尤氏笑道:“你也过来,我们亲热亲热。”
尤氏笑:“我多大岁数的人了,和她们一起疯,没得闪了我的腰。”说着要躲开,携鸾佩凤在旁边凑趣道:“姐姐这会子倒做了玉女了,昨夜是谁喝醉了说想爷来着的。”说着笑着就把尤氏往来意儿怀里推。尤氏回头笑啐:“小浪蹄子们,我叫你们排揎我……”来意儿听说,一发兴起。尤氏要躲,哪里躲得过?被来意儿强拉住香了一口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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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惜春记(五三)(2)
三人俱知来意儿来就是取乐的,自然不敢怠慢,一时整了席面,尤氏陪着劝酒,携鸾佩凤裣衽一礼,对望一眼,携鸾手中的琵琶早爆豆似地响起,佩凤开声唱道——“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来意儿却与别的生意人不同,一朝富贵以后他刻意洗去前尘,不但将旧日书本拾起,偶尔读读《千家诗》之类,就连听曲子,也烦听那些市井的俚词艳曲,倒是一些浅词,他听得很入耳。这点习惯携鸾佩凤都知道的清楚。
三人乐了半宵,临了来意儿宿在尤氏房里,携鸾佩凤伺候着他洗漱了,才乖乖离去。
然而尤氏感觉到来意儿的心不在焉,却亦只能柔顺的配合他。折腾了一阵,来意儿从尤氏身上爬下来,也不说话,只看着窗外。尤氏也看着窗外,却什么也看不见,雪停了,没有月光。窗外一片焦黑。尤氏陪他看了许久,张口欲问,想想还是把话咽下去,刚要翻身睡去,来意儿却扳住她的肩膀亲吻——含糊地俯在她耳边道:“我今天遇见惜春。”
“惜春!”尤氏浑身一抖,梦呓般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把她刚刚升起的欲火浇得一点不剩。
'98'惜春记(五四)(1)
“怎么是她?”尤氏紧紧地扳住他问。
“当真是她……”来意儿看了尤氏一眼,声音含糊,口气却不容置疑。来意儿摆弄了这么会儿,感觉自己的火又上来了,喘息着,吼她:“快些!”隔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她到我那里停了一会,现在走了。”
尤氏机械的应和着,心里仿佛一大块冰被敲碎了,散落一地冰渣。往事在上面隐隐作痛。
四更的时候,尤氏听到身边有细微声响。侧过身,见来意儿已醒,忙着要起来伏侍他穿衣。
来意儿按住了她,道:“歇着吧,你也累了,你知道我从来不把你当下人待,这是心里话,你是不比携鸾佩凤的。当年……”他顿默了会,笑道:“瞧我!可竟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尤氏倚在枕上看他,幽幽叹道:“爷是个念旧的人,若不是你,我这残花败柳之人,又遭了巨变,哪有活的路?”
来意儿不语,背着灯看不见他的表情。来意儿悉索地穿好衣服,回过头来道:“我走了,隔几日再来,你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对下人说,别替我省着。”说着走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起三更早,哪得五更财?他深明这个道理。勤勉和心机,也是他能够迅速聚敛庞大家业的重要原因。
城里静悄悄,石板路上雪痕深深,映着微光清凉。来意儿不知被何触动情肠,心思翻涌,长长叹了口气,勒马远眺,天边星星月亮皆隐没了,长夜看上去漫长无际。忽然之间,有几句话钻进了他的脑海中:“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那应该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他随着贾珍的时候,贾珍带他外出。他们一帮爷们隔着窗赏雪,雪花大的像飞鸟的羽毛一样。他站在门口,看见雪地里有个老人蹒跚而行,在雪中冷得簌簌发抖,他看了不忍,就跑过去,准备把贾珍赏给自己的酒和牛肉分他一些,那老人却拒绝了,说自己是出家人吃素。
来意儿没奈何,把身上的一小块碎银子给了他。
那老人接了银子道谢走了,来意儿伫立在风雪里,看他远走的身影,当时年纪小小的他心里忽然就萧瑟到无言,觉得世间哀苦如秋草如斯深重,却年年不绝。
那个老者走的时候,唱的就是这歌,隔了这么多年,一瞬突然想起来,仿佛,从回忆里掘得青玉,依然青润有光。
来意儿呆呆出神,直到身边的小厮一声唤:“爷——”他一凛,才回过神来,策马往家赶。到家时候五更不到。来意儿进了门就直往议事厅而去,一眼望见入画等在里面。来意儿摒退了下人,阖上门气定神闲道:“你来了。”
入画骤然看见他来,急急站起来,差点没站稳,心里像滚油煎的,望着他只颤声说了个“你”——下一句话却接不下去。
“我有事要做,有什么事晚了回房再说。”来意儿垂下眼睑,说着朝一旁的书柜走去。一句话把入画的火气说上来,勇气也随之而来,厉声道:“你晚了会回房倒稀罕!我等了你一夜……”来意儿回身看她,果然眼睛通红,也不知是哭的是熬的?
“既如此,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叫雁儿她们给你上点银耳汤,去火的。”他说着,又低头去翻书。
入画愣愣地看着他,思想着前夜他还冒着大雪陪她去贾家祭奠,昨夜却又……她心中矛盾煎熬,身体不由自住的颤抖着,终于,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拭泪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对我好,还是不好?就这么着,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多说一句话都似抢了你的时间,说不好,你又不是不管不顾我和良儿……人说夫妻越处越互解,你这个人,我竟越来越不认得。”
来意儿被她说得烦,一把丢了书,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冷着脸道:“你要说什么,我陪你说,你这样哭哭啼啼的,我也不要做事了!”
“你昨夜去了哪?”入画抬起眼,撅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