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七就过去,抓起一个红色的、一个黄色的两个馒头,先咬一口红色的说:“老高粱米磨面做的,还有韧劲。你说,你在高粱面里掺什么东西了?”
卖馒头的汉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大个子,头戴一顶磨损了毛的狗皮帽子,肩上搭条灰不拉圾的手巾,一件黑色粗布大襟棉袄裹在身上,腰上围的围裙更是灰不拉圾的。这汉子眼睛挺小额头挺高,嘴上只有稀疏的胡子。卖馒头的汉子瞅了瞅铁七了说:“馒头一个大钱一个,俺什么也没掺,俺也不会掺假。”
铁七又咬了一口黄色的馒头说:“有点甜味,这苞米面有这么筋道吗?你掺什么了?快说,不说我不给钱。”
北方人大都脾气犟,卖馒头的汉子说:“真是怪事,俺来通化县城没几天,俺是头一天开张,俺能掺什么?你打听打听,俺从来了东北,这几年转了好几个县都卖馒头,从来没人像你这样问俺。你这人想白吃馒头就直说,俺是向林豹子交了开张费的。”
铁七两个馒头吃完反到更觉得饿了,就翻眼看了眼卖馒头的汉子,抬右手又抓起一个白色的馒头,咬了馒头一口说:“筋道,嗯!大米磨面掺白面做的馒头。”说着就伸出空着的左手又抓了一只白色的馒头。
卖馒头的汉子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就冒火了,双手握一起就搓手,似乎想动手了。但卖馒头的汉子问了一句:“你给俺钱不?”
铁七说:“给!”
卖馒头的汉子消了火刚要咧嘴笑,听铁七又说:“我说过了,你说掺什么了我就给,给一块龙洋。”
卖馒头的汉子心头的火腾就上来了,一跺脚说:“俺就是没掺,俺就是卖一个大钱一个,你不给俺钱试试。”
铁七就笑了。
这样一闹,围上了些人。卖馒头的汉子却不惧,双手叉腰盯着铁七。铁七又吃了一个白馒头一个红馒头。
卖馒头的汉子说:你短俺六个大钱。”卖馒头的汉子用北方口音一个字、一个字慢悠悠说的,就逗笑了围观的人。卖馒头的汉子并不阻止铁七继续拿馒头,就又说一句:“八个馒头,八个大钱。”
围观的人认识铁七,有人喊:“老七哥,给我几个馒头。”
铁七就挥了下手,大半围观的人都扑上拿馒头,几大笼馒头转眼就一个也不剩了。
铁七问:“现在是几个馒头?”
卖馒头的汉子愣了愣,抬手伸进狗皮帽子里抓头皮,卖馒头的汉子只能数几十个数。他数不出几个馒头眼珠就隐隐发红了。
铁七抬手揉着鼻子笑,就在卖馒头的汉子的脸上看到了发怒的熊的眼睛。围观的人还喊:“妈的,种地瓜的北方佬,你不会脱了鞋数脚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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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好哥哥 3(4)
铁七说:“你说,我吃了几个?说了就给你龙洋。”
卖馒头的汉子抓起一个蒸笼举起要砸铁七的脑袋,耳听:“爹,你等等!”卖馒头的汉子听了这个声音就放下蒸笼,双手又搓手掌心。
馒头铺里走出一个高挑身段,穿身蓝花粗布棉袄的姑娘,这姑娘长得秀秀气气的。
围观的有人喊:“操!比鸽子院的老五盘子靓,卖什么馒头,那挣不来龙洋,卖‘井’吧,一次一块龙洋,我给两块。”
姑娘脸色发红,把卖馒头的汉子推进铺子里,再出来,看着铁七说:“是六十六个馒头,你不给钱就算了,俺认了。俺的馒头没掺别的东西。”
卖馒头的汉子却一头冲出铺子说:“七兰,这不行,这回你让爹当一回主。”
铁七就笑了说:“瞅瞅,这家伙还急了。你问问他们,我什么时候吃东西不付钱了?”
围观的人就笑。
铁七掏了一块龙洋丢在蒸笼里说:“你短我三十四个馒头,我那天想起来再来吃你的馒头。”
铁七掉头就走。
七兰说:“俺谢谢你,你一下买去俺头一天蒸的所有的馒头。”
铁七又停下,转身,低下头想了想,走上前伸手抱住卖馒头的汉子的脖子,对着卖馒头的汉子的耳朵说:“老弟,干这个你得学会忽悠,你的馒头做的再好,不忽悠也不行。这是老东北就喜欢听忽悠。我家里养个懂馒头的丫头,那丫头老给我讲馒头。我听多了就懂了。我吃出你的红馒头的面里掺了榆树的里皮了,那东西磨成面加老高粱面里还不筋道吗。高丽的冷面里就掺有那玩意,那是好东西。但你不能说加了榆树里皮。你可以说掺了北方老家整来的地瓜粉、麦子粉什么的。再说你那黄馒头不加豆面有那甜味吗?”
铁七放开卖馒头的汉子,又拍下卖馒头的汉子的肩说:“你硬犟不行,骗不过我这样的,你得学会用用忽悠。”
铁七又扭头对七兰说:“丫头,你得把你爹盯紧了,他这犟脾气在这疙瘩混饭吃整不好要挨老揍了。”
七兰就发愣,卖馒头的汉子也发愣。父女俩看着铁七转身走了。七兰回过神来说:“爹,他叫你什么?”
卖馒头的汉子抓了几下腮帮说:“这小子叫俺老弟。”
七兰嗤嗤就笑了说:“他可以当爹的儿子了却敢叫爹你老弟。他是谁呢?”
馒头铺房东被八兰喊来老半天了,也听了老半天了,他不敢劝,也不敢插言。这会儿来神了说:“问他?问他是不?他是铁七,老七哥铁七。”
七兰想,铁七是谁呢?是他有七个兄弟才这么有面子吗?
两个好哥哥 4(1)
铁七这会儿走进了李老坏开的澡堂子。
李老坏有钱、有势,这条老城街李老坏独个占了一多半以上的地界。这条街上的买卖也就有一多半是李老坏的。
铁七推开澡堂的门直接往中档的小池子走,铁七每回来都在中档的小池子洗澡。可是这次伙计却把铁七拦住了,伙计说:“老七哥,今天小池子在修理开不了了。”
铁七问:“那我怎么办?”
伙计说:“那就委曲老七哥去大池子。老七哥,我刚给大池子换的水。我守在外面,等老七哥洗完我在放人。”
铁七就转了一圈,抓过伙计肩上搭的毛巾擦了脸说:“我的脸用洗吗?”
伙计说:“这还不洗?还有眼屎,老七哥没洗脸。”
铁七说:“你不知道我一大早起来就不顺,你看我是不是今天要挨揍?”
伙计就发毛了说:“我、我看不出来,我怎么知道?”
铁七抬手搂上伙计的脖子,往贵宾用的套间小池子的门走,说:“瞅瞅,这疙瘩有进出的人,是什么人来了我不能洗?你他妈的叫我洗大池子,我多臭,我能洗大池子吗?那是洗猪的。给我开这个池子。”
伙计声音都变了说:“老七哥,这个池子更不行,是豹子哥说的,豹子哥说这个池子整干净留用,今天什么时候用豹子哥没说。”
铁七说:“那就行了,是林豹子吧?还豹子哥,我没少挨他的揍。”铁七推开小池子的门,走进去,看到小池子的水,就脱了衣服搭在伙计肩上说:“把衣服洗了晾干再拿来,我洗了澡睡一觉就差不多了。好水!”扑通一声,跳进了水池子。
伙计愁眉苦脸地关了门,抱着铁七的衣服往外走。伙计刚转出小池子的过道,迎头就碰上林豹子,林豹子在给一个细瘦的四十多岁的汉子引路。
林豹子往伙计怀里瞅一眼说:“谁的这身臭皮?谁进去了?”
伙计说:“是铁七,是老七哥进去了。”
林豹子就皱眉,林豹子是这条老城街的一霸,也是李老坏身边的头牌猎狗,替李老坏管着老城街上的买卖。林豹子比铁七大三岁,他和铁七一共打过几十次架。林豹子兄弟多总赢,铁七独一个总输。在林豹子看来,铁七像虎一样的猛,像狼一样的耐力,也像狐狸一样的残忍和狡猾,更像狼狗一样聪慧、警醒。但这几十架打过,林豹子就叫了铁七老七哥。
林豹子挥挥手,伙计就走了。
林豹子说:“好爷,那池水埋汰了。好爷咱出去喝点茶再等会儿?一会就整干净了。”
好爷抬起细瘦的手指,指点林豹子的鼻子说:“一个人洗澡有意思吗?何况老七在里面,我能躲他一时,能躲他一世吗?”
林豹子吃一惊,好爷抬手梳理几下飘在脑后的稀疏的头发,细瘦的身体一晃一晃地推开门,进了小池子。好爷就看到铁七在水池里扑腾,好爷就坐在椅子上,点上支纸烟,边吸边看。
这间小池子是李老坏给贵客专用的,从来不对外。小池子里面还有一间小室,连睡觉的火炕,吃饭的八仙桌都有。这个小池子,以前铁七从没进去过,今天铁七心情不好想惹点事才进来的。而且铁七和林豹子早成了稀里糊涂的那种打出来的朋友。铁七才找林豹子霉头的。铁七心里也有数,林豹子来了还会请他吃八碗八盘的席。
跟着好爷进来的林豹子看了铁七一会儿,就大声干咳了一声,铁七趴在水池里,举起一支手,再翘起一根食指,这动作告诉林豹子过一个时辰他再出来。
好爷就笑了说:“他妈的,这小王八犊子还是这个脾气。”
水池里的铁七愣住了,把一只耳朵露出水面仔细听音声。好爷吐口烟不吱声了。铁七哗的从水池里站起,甩甩头上的水,分开头发就看到了好爷。铁七就仰头看屋顶,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指着好爷。
好爷就笑。
铁七哗哗走出水池,叫喊:“操你妈!”一把抓住好爷抡起像丢木板那样把好爷丢下水池。”林豹子刚一发呆,铁七就到眼前了,林豹子一双眼珠就被击中了,林豹子眼前就黑了,人跟着被铁七抓住手臂,一个大翻摔出了门。接着门咣就关上了,又在里面被铁七插上了。
两个好哥哥 4(2)
林豹子跳起来,捂起眼睛喊:“快来人,快叫李爷!”林豹子听到铁七在里面笑,也听到好爷在惨叫。林豹子强行睁开对缝的眼睛,扑上去抬腿用力踹门,那门是红松板的,一寸多厚弹力也足,就把林豹子反弹个跟斗。林豹子爬起来又扑过去,却听到好爷在笑。林豹子抬起的脚就放下了,趴在门板上听声音,听铁七说,他妈的,三哥,十四年了……林豹子也听李老坏叫过好爷三哥,林豹子拍拍头想不清楚里面两人的关系,就晕菜了。林豹子不能不想铁七和好爷是什么交情?林豹子的眼睛肿得就剩条缝了,头也晕。林豹子就靠着墙坐地上了。不禁又想,妈的铁七的拳头比以前重了。林豹子哇就吐了。像得了脑震荡。林豹子干呕得正来劲,李老坏来了。
李老坏也是个瘦子,但瘦得十分有精神。不像好爷,瘦得像大烟鬼。传说有一次李老坏和江水龙为争老城街的头把交椅赌嫖妓,所找的妓女都是县城里最有名的老抽子。
江水龙是黑瞎子岭的大当家,也是柳树河子镇上赌场、烟馆、鸽子院的幕后当家人。江水龙的特点是,不论财色,他见了就要过一手。干女人也厉害,为人过于狠毒才被道上人叫了江水龙。那次江水龙干翻了两个老抽子,李老坏干翻了三个老抽子。江水龙就尊李老坏当了哥哥,江水龙在老城街上的地位变成了老二,江水龙在老城街上最大的鸽子院,本来由拼头都三翘管着,那次赌嫖输了之后,也只好让李老坏接手并抽成。当然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江水龙也早死了。死在了传说中的叫快刀侯三的人的手里。黑瞎子岭的匪窝早就荒废了,江水龙在柳树河子镇上的赌场、鸽子院、烟馆也成了快刀侯三的了。
李老坏瞅了眼林豹子,嘴角就滑过一丝笑。李老坏抬手敲了五下门,门就开了。林豹子青肿着眼睛看过去,见是一个长得像妖精,出奇好看的红衣女人开的门。这女人林豹子似乎见过,又似乎从没见过。林豹子被女人晃得呆了一呆,还要往里冲。李老坏打了个手势,林豹子就退出去了,林豹子的呕吐声又在门外传来。
李老坏又对开门的红衣女人打个手势,红衣女人瞄一眼李老坏,就站在一边笑。李老坏扭身走进小池子里的小间,小间里的炕上趴着光着屁股的铁七,好爷在给铁七捶背,也在数铁七背上一道道亮亮的刀痕。
好爷还说:“老七你气可消了?好受吗?”
铁七却说:“原来你就是约我见面买蛤蟆油的奉天省城的家伙,我白白干等你四天。这四天也不算什么,你偷偷一跑就是十四年,你冒汗了也得伺候我。”
好爷看见李老坏进来就摇摇头,李老坏嘴角又滑过笑纹。
铁七说:“三哥,你的手全是筋骨,太硬。你像娘们给我捶捶就好了。”
李老坏就招招手,红衣女人走进来,咬着唇悄悄靠过去先把手放在好爷的手上,好爷慢慢抽出手,红衣女人的手就按在铁七腰上,铁七突然从心里冒出一种酸麻的感觉,这种怪异的感觉传电般流过全身。铁七吃一惊,叫一声,翻身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