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一点点黯淡下去,夜色慢慢弥散开。像是一滴墨汁落在了满水的水呈中。淡烟似地袅袅落定、散开,最后到了整个天际。
戌时的梆子刚刚敲过,后院的灯火也随之依次亮了起来。
雨竹换了家常衣裳,满脸怨念的坐在桌前吃糊糊。
小小的一个甜白瓷的八仙莲花碗,内里明明是洁白如玉的色泽,却被那黑乎乎的膏状糊糊染得惨不忍睹,黑一块白一块。糊糊不仅颜色丑,味儿也怪得很。香中带着酸,苦中还透着股凉丝丝的怪味……不知道阮妈妈怎么做出的这东西!
程巽勋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圆胖小脸,嘴角微微勾起。
这时,小丫鬟跑了进来,白着脸道:“宫里来人了,有太后懿旨……赵总管招呼着呢。”
“父亲呢?”
小丫鬟并不清楚。只道:“老公爷今儿大早就出门了,奴婢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补充似地道:“大爷在环姨娘那儿,已经有人去叫了。”“知道了。”程巽勋点点头,打发她下去,回头对雨竹道:“……乖,叫华箬帮伱换件衣裳,别着急,慢慢的。”
雨竹点点头,扶着华箬的手进了内室。
心里也有些思量。这时候会有什么懿旨?
若是按着传言,是给程巽勋和诸邑公主赐婚,那就太古怪了。
谢氏去了才三月余,即便她是太后,又凭什么让守孝中的人娶妻,这种懿旨一出,那还不沦为天下笑柄。
要知道,如今守孝种种规矩虽然比古礼要宽松很多,不少人家在孝中还收用个把美貌丫鬟。夫妻同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让男人搬出去住便好。
但是这绝对不包括光明正大的娶妻。
太后应该不会无所顾忌到这个地步吧……
但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太后下懿旨的!
换好了礼服出来。程巽勋也已经收拾停当,换上了大红色的官服,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动静,冲雨竹安抚一笑,就提步往往外走,雨竹忙扶着丫鬟跟了上去。
国公府上下一片灯火通明,往日一些不用的灯也被依次点了起来,院子里亮堂的晃眼。
程巽勋和雨竹过去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程巽功、程思义和季氏都已经到了,具是一脸肃穆。
接旨的香案已经备好,前头拿着明黄色懿旨的正是慈宁宫的总管周公公,低垂着眼睑一脸莫测的神情。
见程巽勋来了,程巽功轻轻朝他点了点头,亲声道:“父亲与忠勤伯去樊楼喝酒去了,还要过一会子才能回来。”
“……大哥可知太后娘娘这是何意?”关于那流言,他也是略有耳闻,联想到如今的形式,不由的为长兄担心。
程巽功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恩,听着便是……”
“老公爷回来啦,老公爷回来啦……”
门口传来小厮急急的回禀。
雨竹抬眼就看到老公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可能是着急赶着回来,所以还有些气喘。
他顾不得抹汗,将手中的马鞭扔给了身后的小厮,大步走到香案前跪下,领着儿孙们接旨。
周公公见人都来全了,和老公爷拱了拱手,就展开了手中的锦帛开始宣读。
“……诸邑公主静嫄,淑慎性成,雍和粹纯,端庄敏睿,柔嘉维则。是赐程国公程执寜为妻……”
雨竹脑子哄的一下就炸开了,接下来的话什么都听不清了,满脑子都是六个字“程国公程执寜……程国公程执寜……”
天哪!
她虽然不知道程执寜是谁,但是那前面的三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居然是老公爷!
是她幻听了吗?
雨竹偷偷侧脸看了眼自己身边的季氏,同样是一副见鬼了的模样……
转眼间,短短的懿旨读完了,整个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除了急促些的呼吸声,旁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周公公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顿了顿,那阴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国公爷,还不快快接旨。”
老公爷脸上震惊的神色还来不及收起,愣愣反应不过来,直到周公公又喊了两遍,他才木木站了起来接过懿旨。
“……太后娘娘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又缓了一会儿,老公爷才沙哑着嗓子问道。
周公公笑道:“老公爷还真是神机妙算……太后她娘娘说了,知道您刚刚丧妻,惦记着前国公夫人,可人总要往前看不是?”
“还有,前段时候京里那些没深浅的话听过便算了,当不得真的……太后娘娘还说了,要是以后还有这种话传出来,那就是该死……”
雨竹在华箬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来,咂摸着周公公的话:那没深浅的话,莫非就是诸邑公主要嫁程巽功的流言?
若是如此的话,那么太后这番动作是为了什么?
按说在正常情况下,太后不会颁这种惊掉人眼珠的旨啊……
雨竹百思不得其解。
那边,跪在门外的赵总管已经利索的爬了起来,夹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往周公公身边凑。
笑呵呵的掂量了下荷包,周公公亲热地向老公爷再次道贺,然后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小的也要回宫复命,就不多打扰了。”
赵总管忙又安排人去送。
宣旨的一行人走后,院子里还是持续的低压。丫鬟婆子战战兢兢的侍立在一旁,恨不得自己不在这儿才好。
“都散了吧,围在这儿做什么。”老公爷丢下一句话,就独自一个人离开了。
程巽勋和程巽功对视一眼,也各自回房。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快到亥时。
雨竹平常这个时候早早就睡了,这会儿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睁着眼睛问坐在窗边的程巽勋,“……我想不明白。”
她皱眉道:“诸邑公主怎么会肯……太后娘娘怎么会下这个懿旨……”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子烦躁来,为什么这些人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插手别人的事!
程巽勋安抚似地拍了拍雨竹的手,道:“这些不是伱要操心的事……乖,快睡。”
又坐在床头说了会儿话,扯到肚子里的孩子,扯到谢氏,直到雨竹睡意渐起,歪头睡去,程巽勋才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起身离去。
却没有去书房,让婆子提着灯笼,一路往程巽功院子里去了。
程国公府因为这个懿旨,忙乱了好一阵子。京郊汝南王妃的庄子上却是一片静谧安宁。
扶柳拉了拉身上的流彩娟纱金丝绣花衣裳,站在穿衣镜前迟迟不愿离开。
原地转了个圈,感受着衣裳光滑微凉的质地,再看看镜子中光彩夺目的华服女子,她觉得自己像是在云彩上飘。
好不舒畅!
停下步子,略一犹豫,还是提着裙角跑到门口听听动静。
一个人也没有。
她咬了咬牙,惦着脚尖跑到梳妆台前,打开首饰匣子,从里头拈出一根最华丽的嵌珠珊瑚蝙蝠花簪就要往头上插,可是手哆嗦的厉害——插歪了。
心急的要取下来时,又不小心缠上了头发。
她更慌张了,忙忙的试着解开。
这时候,外头传来脚步声,还有熟悉的低喊:“……扶柳,扶柳,侧妃睡了吗?”
“哎,来了。”扶柳心里砰砰跳,手里更加急了。
来人听到她的声音,松了口气,抱怨道:“今儿怎么还不去啊?孙妈妈等了伱好一会儿了,让我来寻伱呢。”
正文 第230章 春曦居
扶柳吓得脸都白了,用力一咬唇,手上猛地使力——
一缕青丝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扶柳,扶柳……给我倒盏茶来。”内室里传来了红豆的扬起的声音。
门外顿时没了声息。
扶柳长长舒了口气,忙答应着:“就来。”然后匆匆弯腰,对着梳妆镜捋了捋头发,重新拿自己的簪子绾好了发。
走了两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赶紧又折回去脱了外裳,还好里头衣服都还妥帖整齐,倒是省了不少时间。
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重新“灰头土脸”的样子,扶柳轻轻叹息一声,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从桌上暖笼里泻出一杯温温的茶,踏上脚踏递给红豆。
暗道好险,亏得主子这会儿醒了要茶,不然那孙妈妈问起自己怎么不去,倒是难寻理由。
将喝空的杯子递出去,红豆重又躺了下来,散开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粉红满池娇的枕头上,“伱也去睡吧,时候不早了。”
“是。”
扶柳放好杯子,一路退了出去。
红豆翻了个身子侧向床里,眼底利芒一闪而过……
太后给诸邑公主和程国公赐婚的事还不等天亮就传了开来,满京城为之哗然。
这倒是一桩奇事,先前的时候不是说要指给程家大爷的吗?怎么转眼就赐婚给了程国公。
大清早的,街上就比往常热闹了许多,豆浆铺子,茶点小摊上……具是谈论这件事的百姓。
这个说:“诸邑公主怎么还要嫁人啊?好好在宫里锦衣玉食的住着,还有成百上千的宫女太监伺候着,比蒙古帐篷舒服多了吧……就这么离不得男人么?”
“一女不侍二夫!人心不古啊,这世道成什么样子了!啧啧。”说话的是酸腐的老坐馆先生,经过旁边听了一耳朵,捻着颔下三缕细细的花白胡子。摇头晃脑。
“哈哈,彭秀才,要伱多话……伱二家丫头不是许了三户人家才嫁出去么,哎呦,这么个丧门星,定一次亲死一个夫婿,还要嫁人,不也是作孽……还不知道谁又要被祸害了。哈!”
旁边有人揭了老秀才的底。
彭秀才胸口一窒,涨红了脸,忿忿道:“朽木一根……”一甩袖子走了。
“走了走了,我们接着说……”
各种流言像是乘了风一样,迅速在京中转了一圈,整个京城就像是进了水的油锅。热闹的不行。
雨竹在国公府也得不了安宁——日子就定在七月初,还剩下半个月不到。
要预备迎公主进门,那时间无疑是紧张的。可是最关键的是她和季氏都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有预备小辈亲事的,也有参加同辈婚事的……独独这长辈的婚事,真真是一团乱麻,怎么筹备都觉得不对劲。
最后雨竹一拍桌,与季氏道:“……我们愁什么呀,公主的婚事自有礼部准备。有什么吩咐我们配合着就是,有甚好怕的。”
这赐婚本来就怎么不正常。还盼着事事都正常么?
雨竹瞬间就淡定了,抱着圆滚滚的肚子站起来,施施然回房。
她又要有婆婆了,而且还是个身份特殊的,偶尔接触几次下来,貌似还是个不好对付的……
算啦算啦,很多时候看得太透彻反而累得慌,她还是继续没心没肺好了。
等程巽勋回来的时候,雨竹正倚在炕上。睁大眼睛缝小孩子的衣裳。华箬、琴丝她们几个说笑着围在雨竹身边。分线的分线,做针线活儿的做针线活儿。十分热闹。
他立在门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雨竹注意到屋里的笑闹声渐渐小了下去,才发现门口站了个人。
“回来啦。”
雨竹将手里的针线放下,慢慢起身去给程巽勋解朝服。
华箬站在旁边,看着雨竹迟缓的动作,想要上前,却被早园一把拉住,一路给拖了出去。
程巽勋轻轻伸臂揽住雨竹的腰,由着她慢慢给自己脱了朝服,披上家常的宝蓝色薄绸夏衫。随后松开手,自己将衣裳穿好。
“怎么不让丫鬟做,绣这些东西费多眼睛。”
雨竹返回去拿起一件小衣裳,笑得很满足:“我就自己做一点儿,不碍事儿。”她将衣裳塞到程巽勋手里,“用的细棉布,伱摸摸,软和吧……是阮妈妈找的,说这种没颜色的棉布最好,染了颜色的反而要糙些。只要在衣摆上绣些小花样就尽够了。”
自从谢氏去世之后,程巽勋就比以往沉默了许多,偶尔的搞怪也不见了踪影,有时候在无人处,他身上散发的那种气息总是让她觉得心疼。
对谢氏那样的一个母亲,自小亲近不得,长大矛盾重重,好容易母子俩渐渐冰释前嫌,谢氏却又突然离去……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手中的小衣裳软软柔柔,只有他巴掌大,上面的鱼戏莲花的花样更小,莲花和铜板差不多,可是线条却清晰流畅,颜色由浅入深,水波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神韵……
“伱绣的?”用的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雨竹的绣法很很是特殊,总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在里头,他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那是,这么鲜亮的活计,除了我谁能绣出来?”雨竹极臭屁的挺了挺胸脯。
程巽勋笑笑不语,低头细细打量了衣裳半响,疑惑道:“会不会做小了?”
雨竹笑话她,“伱还懂得比妈妈多不成……还有更小的呢。”
程巽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炕上一匹匹裁开的布料、针线筐子边上还有几摞小衣裳,便走过去细瞧。
“果然。”他惊叹不已,笑道:“居然这么小。”
正好看到几件颜色不同的,拿起来看看,也认了出来,“这是秋纹做的?”
雨竹抬头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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