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妆成,对镜自照,远山眉若黛,有如烟笼;一双秋水剪瞳,若明珠凝霭,初看清澈见底,再看忧郁迷离,缥缈的雾一般挥之不去。月前那鞭伤早在脸上找不出半丝痕迹,一场病况非但未消减丝毫容颜,反似脱胎换骨,但我知道,这样雾霭沉沉仙子走出来的渺茫妩色,不是因为月前南宫绝强暴践踏,不是因为这一月缠绵病塌,只因劈天惊雷,满门问斩。
择了件白衣,不是纯洁的白纱,就是白色的苏州丝缎,带孝的颜色,便更衬得色若梨花的脸庞清新嫣雅,望之生怜,却又不敢轻易亵玩。盈盈款款,高华脱俗。
——这是这一月里,臣相府为我新置的衣物,既是被南宫绝传唤,就讨他个高兴,穿新的衣裳吧。这白缎倒和他平常穿的白缎是一种衣料,不知添置我的衣物他是不是参合了意见。因为带孝而穿这样的颜色,陡然醒悟,无怪这十年他平常都穿这样的白缎,原来他一直在为南宫世家带孝!
月前烟雨蒙蒙的天气早随着汝阳王府的覆亡而云开雾散,时节已是初夏,夜虫唧唧,偶有蝉鸣。我十六岁的生辰早在病中一月里无声无息的过去,汝阳王府覆亡后,再不会有人记得。唯有我,在笔持着灯,笑嘻嘻的引领下,踏在十六岁的人生征途上,数着走过的一个又一个脚步。
依旧是兰析院。
许是十年来在这里住得习惯了,南宫绝并无搬出这里,入住父王主苑的意思。
而而今的臣相府和汝阳王府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只除了换了一批子人穿梭其中。侍卫,下人,无一不是南宫绝的心腹。甚至于除了只有主子居住的兰析院和明月小筑外,臣相府的其他地方一样仆婢成群,宛如大哥三哥在世一样。尤其是父王母妃昔日居住的地方,更是下人精心侍奉。也不知在侍奉什么,是父王母妃的灵魂,还是空气?
至于昔日汝阳王府的一切物什,南宫绝也没有动过。我没有四处走动,但据奶娘说,父王母妃哥哥们以前住的地方还是原来的模样,汝阳王府出事之前大哥三哥下了半局的棋,棋子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好像大哥三哥随时会回来继续下完那盘棋一样;母妃用过胭脂随意放在窗台上,至今那盒胭脂也还放在那里,好像随时等着母妃回来将它摆放到妆台上一样;父王书房桌案上的书是打开的,第四十九页,这么久过去,那本书还放在桌案上,翻开的,第四十九页,好像父王随时会回来,再坐在那里,将书继续看下去一样……
若说没人清理整洁也不是,那些地方仆婢成群是做什么的?下了一半的棋子放置于露天棋盘,这么久过去,没有一丝灰尘,母妃的胭脂盒也亮得照得出人影,父王那本翻开的书,也崭新如故。
南宫绝微微仰靠在膳桌后的椅背上,身上崭新白缎,柔和的灯光下,逶迤出流光华彩,风流旖旎。
他闭目养神,神色带着些疲倦不耐,显然是等得久了,有些不耐烦。
初夏天气,膳桌上的晚膳虽原封不动地放置许久,倒一点也没有冷,腾腾地冒着热气。
笔没有通报,到了南宫绝的卧房外就退下了。而候在室外的侍女,在我走进卧房,就轻轻将卧房的门关上了。卧房里除了南宫绝,也再无旁人。南宫绝睁眼看我,眸色仍带不耐,待慢慢将我整个人收进眼底,为尔妍媚,为尔梳妆,他的脸庞便蕴了柔软笑意。
“坐下吃点东西。”
他的眼神灯光般盈柔地罩在我的脸上,声音越发地轻柔含笑:“不然,一会儿可不许叫嚷吃不消。”
味同嚼蜡地食着米粒,膳桌上的气氛却非常宁静祥和,想来必是灯光的作用,我喝了口汤,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将汝阳王府作为你的臣相府,你不怕臣相府半夜三更闹鬼吗?你住着,不会觉得毛骨悚然吗?”保定帝多次赐与他臣相府邸,也多次提出为他敕造臣相府邸,他都——婉拒,汝阳王府一失势,他就接收了,倒真是别有目的地垂涎已久。
南宫绝闻言不怒反笑,不是怒极反笑,是真的在笑,笑我的天真,笑我的稚气,“明月,这世上哪里有鬼?”
他放下筷子,拿手绢擦着嘴,望着我笑道:“不会是你怕鬼吧?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不怕的。”
小时候尚还怕过猫,越长大,行事越温雅得体,真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我不说话。
本来就没有食欲,便也放下了汤匙。
他抿酒笑着,气氛竟仍是不僵场,觑着我温和微笑,带着三分的打趣道:“以前还派云坤他们跟踪我,掌控我每日行踪,怎么卧病一月不知外面的事,竟也不闻不问了?”
云坤他们跟的那么远,那般不为人察觉,他竟然早早知道。
我更见不说话,他起身,端着酒樽往我处慢慢踱步,“汝阳王府满门问斩,保皇党没有汝阳王支撑,气势大不如前。保定帝与太子殿下龙争虎斗,保定帝落于下风。所以近日忙着列土封王。大皇子被封作誉王,三皇子被封作淮王,二皇子……”说二皇子的时候,他顿了顿声,若有笑意地看着被他打横抱于臂弯中的我,“北皇漓被封作了齐王。齐家治国平天下,齐物之盛,齐淮之安,‘齐’是个好字啊。”
保定帝寄寓北皇漓厚望,南宫绝不言而喻。
南宫绝往内卧室走着,“眼看保定帝气势回升,如日中天,于是我给太子出谋划策,为太子寻了门亲事。”
南宫绝眯缝着眼望着我,沉吟道:“是柯老臣相的幼女。”
宗亲府授课三年,柯中天的幼女我自是见过。今年十七,才德兼备。生得不是很美,却自有一种清丽气质。相府小姐与太子殿下结为连理,也算夫尊妇荣,天作之合。
南宫绝称柯中天为柯老臣相,言语间很是敬重,果如我早先所料,他们之间绝非泛泛之交。
“柯老臣相虽然隐退了,但他的几位公子,有做少将军在边疆保家卫国的,有做御史大夫龙恩正盛的,他几十年位极人臣,朝中门生也是无数,影响深远,关系网根深蒂固。太子有他做岳丈,好比江山在握。”
“可惜太子竟然拒绝了这桩婚事。”南宫绝已将我放在塌上,他的气息紊乱粗重,喉咙里也混沌吟吼,健硕的身体滚烫战栗,好像久旷人事那般地情潮涌动,“我总有办法促成他的亲事的!”为了不僵场,一直与我唠嗑着话,话聊到此处告以终结,太多的前戏都没有,我腹下被他撑开填充,涨涨的,满满的。而那咬牙切齿的话,不像是因为政治为太子谋事,倒像在解决一件私人恩怨。好像太子惹他生气了,他存心还以颜色一样。
没有第一次那样血肉撕裂的尖锐疼痛,只是不适,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丝被,他徐徐退出,又慢慢推进,给着我缓冲的时间,克制着,并不急着来,手掌和唇舌更是在我身体其他地方游动。可惜熊熊恨意尽管被我成功按捺下,依旧本能地排斥他,十年来都是如此,那简直成为了一种惯性,不用我示意自己,我的思维,我的身体每一处,就自然而然排斥他抗拒起他来。
共赴巫山云雨,他却执意要带我一起,他感受着极致的愉悦,沉浮在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的旋涡中,便也执意带着我一起沉浮,体内的力道蓦地迅猛,迫得游神的我无意识地,本能地一声细嗓尖叫,连陌生的,从未有过的身体原始本能的欲望,也被他迅速掌控,提炼,一丝丝地逼了出来。
腻人的呻吟,经受不住的啜泣。
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痛苦和愉悦,让我恐慌无助,载浮于潮起潮伏的海浪上,只得紧紧抱住他的身体。
终于,那一场快要将我溺毙的痛苦到达极致时,我被他带起,颤悸着攀到最高峰,跌入到漂浮不定的虚空。
在那一阵失重的空白中,我恍惚看到他疲累的英俊面庞上,绽开了琼花般的笑容。
第48章 女人如衣
夜阑人静,任由一滴眼泪滑落枕上,睡在我身畔的这个人,我的家庭,我的爱情,我的人生,尽数毁在了他的手上。失去了汝阳王府庇荫的明月郡主不是郡主,只是一个被他随意传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低贱女子。夜间侍色,见不得人。
余被温暖,丝丝凉意却自脚底泛起,身体虽然康复,却落下了寒症,尤其是每每想到我家人的时候。寒冷袭裹的这些日子,我也总算明白了南宫绝为什么总是那么怕冷,最亲近的家人一个个死在眼前,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哪里能不觉得冷?每晚夜半,奶娘都会来给我加几次棉被,今晚奶娘却不在这里,正浑身透骨的冰凉,南宫绝的手搭在了我的腹上,触手处,即便他在梦里也一哆嗦。
他皱了皱眉,眼睫在月光下颤动,知道他醒了来,我闭眼假寐。感觉他的目光在我睡着的脸上停留了一会,不一时他撑身下床,也没点灯,借着柔和的月光在卧室里翻找着。他再走回床头的时候,我身上一重,接着感觉他在铺展我身上添置的棉被。他再回到被窝时,身上连原本存在的温度都散去了,和我先前一样的冰凉,他却没有再躺进余被里睡觉,而是神色沉凝地坐在那里,甚至没有披衣,只着了睡袍,他取出一张布帛,布帛上什么都没有,就是那样的一张灰黄色布帛。那布帛之前应该是白缎的料子,可惜过了些年头,加之似乎历经常人难以想象的风风雨雨,存留到现在,便成了灰黄色。
他转手去端床头茶几上放置的酒樽,我以为他要喝酒,但他却是尽数将酒水倾洒在了布帛上,这时原本什么也没有的布帛却呈现了变化。只见他看着的那一面,山丘沟壑,葱林郁翠,云蒸霞照,看起来像是一副地形图,自然不是普通的地形图,像是隐藏了什么秘密。怕引他察觉,那地貌我却不敢细看,只清楚地见到布帛背面以鲜血写下的几行字迹:
南宫灭门,祖辈家产尽囤积此处,我儿他日用以招兵买马,承继祖宗未酬之大业。——血刃保定皇帝之后,家祭勿忘告乃翁!
话语的口气,像是南宫绝的父亲南宫傲日。
只除了最后一句,南宫傲日要南宫绝血刃保定帝,以雪灭门之恨外,前面的话语看起来,南宫世家当初确实是有谋反的念头。
满门问折,真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南宫世家世代经商,是为我大梁首富,当初灭门,抄家出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皆充了国库,保定帝赚了个脑满肥肠。那金山银山已够世人咋舌,竟不想南宫绝的手里还握着这样一张藏宝图,且还是南宫世家世代所囤积的财富,相形之下,保定帝赚得的那些不义之财,倒是南宫世家的九牛一毛了。那等的锦云繁华,果真当得起富可敌国这四个字。
南宫绝一整晚都没有再躺进被窝入睡,一直靠坐在床头,瞧着他家的藏宝图,能瞧上那么久,想来也是在琢磨钻研,他家的财富囤积在何处,他也不尽知其然。南宫绝已甚是诡计多端,藏宝图握在手里这么多年,想必也被他父亲留下的题目难了这么多年。都言南宫世家的男人狡诈如狐,今夜一见南宫傲日设下的迷瘴,果然名不虚传。
天明时分,要去上朝了,南宫绝终于收起了藏宝图,昨晚并没睡多长时间,他看起来却依然精神奕奕的样子,朝服穿戴完毕,他柔和的目光扫了一眼我,我眼睫一颤,明知他看出我醒着,也固执地继续做着熟睡的样子。他也没点破。听得他离开的脚步声,和出了卧房极低的说话声。
本想着他上朝后我也就立刻回去,可昨晚几乎没睡,这会挨着枕就进入了梦乡,等到我醒来,已是正午。这期间也一直没人进来打扰,便想起他早上离开时在卧房外与人说话的声音,想来是他吩咐的。
看来昨晚的侍寝确实令他很满意,我才回明月小筑,赏赐就跟着下来了。
对,是赏赐。
笔带着四个侍女过来,呈上血如意玉珊瑚翡翠蕉林林总总琳琅满目,传达南宫绝的精神,用的就是‘赏赐’两个字。
没有往日的弃如敝履,也没有往日的冷情淡漠,我微微含笑,温婉客气,尽数收下。
甚至为了以表重视,笔带人走后,我还一一地,细细地端详了它们一阵,再亲自把它们放在我的梳妆台上。快堆满半个梳妆台,这次的赏赐还真是多呢。我就把它们放在这样显眼的位置,白天看,晚上看,日日看,夜夜看,看一次,提醒自己一次:汝阳王府灭门之恨,我逝去的一个个亲人,南宫绝加诸在我身上的屈辱……
我数着一个又一个的日子,从初夏的五月,数到炎炎六月。
侍寝后的赏赐,除了我病愈后第一回侍寝有过,以后都没有。倒是有一两次并没有侍寝,他似乎得了什么喜欢的宝物,让笔拿来供我玩耍。是拿来,而不是赏赐下来。
南宫绝并不耽于女色,往日尚还常常或神出鬼没,或堂尔皇之过来我住的明月小筑,自汝阳王府失势,他掌控臣相府的主动权后,一次也没有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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