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历九九九零年春,大夏京都宣阳,天微凉。
寅时将尽,卯时未至,整座宣阳城还沉睡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若从天宇之上俯视,城中的那些街道便像是远古巨兽掌上的纹路一般,纵横交错,却隐约遵循着某种章法。这些有千年历史的街道自黑暗中延伸而出,终究又隐入黑暗中。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城中依然有几处地方依稀是灯火通明。在大多数人都沉睡的时候,有些人还在醒着。
宣阳城正中,慕容氏皇族聚居所在,也就是大夏朝的皇宫,是最亮的地方,那里有由南海鲛人采撷的夜明珠所散发的光明。
城北,有丞相府,里面有位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大夏权相;往东去,有数座神将府邸,它们的主人无一不是为大夏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绝世功勋;这些府邸旁边,还有尚书府、司监府、侍郎府,还有很多京都朝堂上的权贵、富甲一方的贵胄也都居住在这里。
当然,不能被人们遗忘的是,在离皇宫北院朱门不足五百丈的地方,有一座白塔。
白塔很高,说的不是砌成塔身的那些白砖所累的高度,而是因为里面住着一个人。一个即使是大夏朝历代皇帝都极少有机会见到其真面目的人。
寻常的百姓,连这人是男是女,如今多大年纪也不知道。人们所知道的,仅限于这个白塔主人的身份——国教教宗。
皇宫、白塔……这些整座京都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方,在黎明前的夜幕中熠熠生辉,它们是大夏王朝最为强大的象征。
没有谁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大多数人也没有兴趣知道,就像那个城南客栈里的短衣少年。
少年约摸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褐布短衣,脚上一双打了三个补丁的廉价布鞋。他的脸上,还粘着一些类似于锅底土灰的东西,然而他自己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只是站在客栈门前,望着脚下的青石板出神。
宣阳城中的街道,几乎每一处都是用这种青石板铺设而成,城南小客栈的门前自然也没有任何理由会例外。少年脚下的这块也真的只是一块青石板而已,上面有一些坑洼,还有几道被马车压出来的凹痕,看不出有什么别致。
看了半晌,有马蹄声自远方传来。
少年回过神来,缓缓的抬起头。他的脸上还有些同龄之人皆有的稚气,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一些困惑。
今儿个,送菜的马车似乎来得有些早?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宣阳城南的三坊七街,是平民甚至是贫民的聚居地。在这里,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的人物比比皆是,茶楼酒肆客栈妓馆一应俱全却也都是最低级的档次。少年所在的这家客栈,更是寒酸的不能再寒酸,平日里接待的也都是些外地来京讨生活的苦哈哈,没有什么像样的客人会来这里。正是因为如此,连那些做菜肉生意的小贩每日外出送菜时,都要把别家要的东西送齐全了之后,才会慢慢悠悠的来这里。
客栈倒是有名牌的,此刻正悬在少年的头顶之上。只不过兴许是年月久了,那木牌在晨风的吹拂下开始吱吱丫丫,仿佛随时都会砸落下来。
风来客栈。
马蹄声越发的近了,少年卷起满是油污的袖子,快步向前迎了上去。他不敢走得慢了,若是耽误了早上的生意,恐怕又会被罚洗一天的碗盘。
一人一马,从客栈前巷子里的阴影处穿行而出。
下一刻,少年停住了脚步,他有些吃惊,因为人不是想象中的那个人,马也不是想象中的那匹马。
那是一匹比他要高出很多的黑色骏马,浑身黝黑乌亮,看得出,是只有那种大富人家才能养得起的名贵马种。少年的目光从马蹄攀沿而上,看见了它的主人。
能骑上这样一匹骏马,主人自然也不是凡人。这是一个俊朗不凡的年轻人,一件白色华服罩身,剑眉星目,身子笔挺的坐在鞍上,像一杆几欲刺出的名枪。
少年在打量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那个少年。
二人的视线甫一接触,便马上分离开来。
看到自己的眼神,那个少年在风中显得很是单薄的身子猛地一颤,马上惊慌失措的低下头去,紧紧抿住嘴角一言不发。这样的反应,让年轻人很满意。
只是一眼,他便再也没有去看这个穷酸的少年。身份使然,如若不是今日有些特殊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到这种乌烟瘴气的贫民住地,更不会和这些几日也不见得能吃上一回肉菜的普通百姓有任何交集。
年轻人淡淡的哼了一声,骑马从少年的身边过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马蹄踩进了青石板上一个浅浅的凹坑里,有一些前夜落下的雨水顿时飞溅。
有一些水滴溅到了少年的短衣上,还有一些则是溅到了少年的脸上。只是这少年却一点也不在意,望着一人一马向着客栈的后院过去,眸子里满是羡慕。在最荒唐的故事里,白衣年轻人也不会有任何可能认识这个在客栈做杂役的少年,然而相反的,少年却认识他。
李青,兵部尚书的二公子,当今皇帝颇为赏识的年轻俊杰。据闻因为他在数月前的一次武会上被天喻神将看中,有意破格让他进入军中。要知道,天喻神将可是大夏王朝的第一神将,威名已经传遍了整个中土,坊间传言说,兵部尚书的二公子这回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白衣华服的年轻人有着很多的身份与光环,每一个都无比耀眼,足以让绝大多数京都的年轻人心生嫉妒。
只是,他这样的身份,怎会来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店?以尚书公子的身家,谈笑间买下十座这样的客栈也不足为奇罢?
就在少年愣神的功夫,那人已经不见踪影,想来是进了客栈里间。少年连忙收了收心神,快步追了过去。
入了客栈里间,李青在堂上寻了位置坐下,开始细细的打量起周遭的环境来。不出意料,这是一家破旧的不能再破旧的老店,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像是没有酿好的劣质酒水。只这一闻,他便皱起了眉头。
客栈老板是个骨瘦如柴的中年人,眼见李公子亲至,略一错愕之后他便一脸谄媚的迎了上去。却不曾想李公子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对方一个冷眼吓颤了双腿,只得讪讪的退回到了柜台之后。
即便是随后少年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他纵使心头邪火冒起,却也不敢大声惊扰了那位贵公子,只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少年被他这么一瞪,浑身一哆嗦,头也不回的闪进了后院。
然后便是死水一般的沉寂,李青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紧闭双目——他在等人。
过了一刻,应来的人还没有来。
忽有微风过,桌上的烛火开始轻轻的摇曳起来。
只一刹那间,在那双禁闭的双目睁开前,华服锦带上悬着的一柄利剑已然出鞘。
如秋水般明亮的剑刃从烛焰间划过,很快,快得像是连空气也能割断。
紧接着便是哐啷一声,那是盘子落在地上的声音。
李青睁开了眼,而眼前却只有吓得面色雪白的少年,再无他物。他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自己终究还是因为头一回赴这样的约而紧张了些,一个瘦弱得像是连只鸡都杀不死的少年,原本是令自己皱一下眉的资格都没有的。
见那少年浑身抖如筛糠,李青收剑入鞘,面色也缓和了许多,轻声道:“你下去吧,本公子暂时什么也不需要。”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一块银锭,掂了掂,放在了桌上。
银子,而不是铜板。这对一家整座京都最抵挡客栈的杂役来说,更像是一个传说,因为他们即使刷完京都最有名的那家酒肆所有的盘子,也未必能挣到这么多。
看到少年惊喜的神色,李青的嘴角微不可察的一翘,贫民就是贫民,似自己这等身份,哪怕是伸一伸懒腰,跺一跺脚,他们恐怕就会马上惊慌失措的跪倒在自己的脚下吧?
少年的右手攥住自己的衣角,看得出,他有些紧张。
他看了看四周,咽了咽口水,涩声道:“公……公子,这银子……”
“是给你的。”
少年面上一喜,飞快的抓起银子便揣到了怀里,紧接着便往后堂飞奔而去。
这是怕我反悔了不成?李青望着少年迅速消失的背影,摇了摇头,哂然一笑。下一刻,他的面色却忽地一沉。
寅时二刻,那个人还没有出现。
据说那个人从来不会做出这等不守时的事情,但他此前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不知传闻有几分可靠。李青并不担心事情出了变故,与他而言,在京都城内,能有什么人让他感到为难?
那些真正有能力为难他的人,都不会有任何理由去为难他。
他只是不喜欢等待。
他也不认为对方有任何资格让自己无休止的等下去。
只是,他有非等不可的理由。
又等了片刻,那四处弥漫的酸味愈发的浓重,李青心头不喜,正想唤来客栈老板责问一番,却见那个短衣少年紧握着双手走了进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本公子暂时什么也不需要。”
“我……我只是想,公子您在此坐了这么久,说不定有些口渴,我们店里虽然没有名酒佳酿,粗茶酒水还是有的,公子您……”
话及此处,李青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意,猛地拍案而立。
那少年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拍案声吓到,沉默了一阵,竟又一脸天真的继续问道,“公子你确定不喝吗?”
看着少年无比认真的神情,李青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阴暗的客栈,破衣的少年,他在面对这些的时候,已经反复确认过,那少年并不是修行者。
自万年前第一位会修行的人类出现开始,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无数的大修行者如天上群星般闪耀。炼体、分神、化虚、超凡……甚至传说中还有更为高明的修行境界,然而即使是最低阶的炼体境的修行者,哪怕这人只是炼体下品,想要以一己之力应对寻常的三五名武者,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入天道,皆是蝼蚁。既然如此,自己心中这种极度不安的感觉到底是从何而来?
正在他心念急转之间,风起,烛灭。
没有听到,城南的一家小客栈里,传出的一声怒喝。只是,那声音里不只有愤怒,更有无比的惊惧、惶恐。
当那根几乎快要燃尽的红烛再次被点燃的时候,客栈里的泥地上,多了一抹鲜红。
雪白的华服上,鲜红如涓涓细流般涌出,转眼间便染红了大半个身子,鲜艳得像是世上最红的桃花。京都的百姓们知道,世上最红的桃花就在宣阳城北的一处山坳中。每年春时,那里景色秀丽,游人如织。
那一抹殷红不是花,是李青的血。
此刻,他的胸口插着一柄普通的尖刀,喉咙的中央还有一道极细的血线。这确实是一柄非常普通的刀,在城南随意某处都能花几个铜板买到的普通货色。像李青这样的富家公子,大约一辈子也不会用到这样的刀。
他没有想到,这样一家客栈里,自己会如此大意以至于中了剧毒还浑不自知;他大约也不会想到,会有一日,自己的命就被一把普通的刀和一个普通的少年终结。
他看着少年,他的眼神里有很多复杂的意味,都在一点一线的消散;少年也在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少年不是修行者,他是一名杀手,或者说,他是一名刺客。
李青的喉咙动了一下,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被一种极快的手法割破了喉咙,只是这样放着不管,他也会很快死去。
只是,他想不通,他不甘心。
这个少年,连修行也不会,在往日的自己看来,与废人无异。自己怎么会被一个废人杀死?
人,怎么能死在蝼蚁的手上?
少年看出了他的不甘心,俯下身来,平静的对着一个将死之人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惜我不打算告诉你。”
少年看了看桌上的烛焰,又转头看向门外。
很快,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