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阳轩的门窗不知在何时,被关得严丝阖缝,密不透风。
秋长风起身,闲庭散步般地到我近前,屈指拭去我颊上未干的泪迹,“得多,事情办得如何?”
费得多低沉声道:“禀国君,重弩队已将襄西王带来的一百精卫围住,一旦令下,不会有半个人逃得出去。”
“轩外那几位呢?”
“一早就被请下去喝茶了。”
“那就好,别让人说本王怠慢了远来的贵客。”秋长风徐徐转身,对上襄西王,“王爷,您既然时长风不无了解,又怎么会以为长风会受您的要狭呢?就算……”他把我揽进怀里,“这个丫头在我心里的位置没有当下这般重要,我也不会喜欢被一把刀逼在颈上做事。当然,如果她没有那么重要,也许我会杀她。可是,王爷就不担心有朝一日我会讨回这笔羞辱么?”
“秋长风。“莹郡主花容已镇定许多,站起来,以纤细修长的身量挡在其父身前,“告诉我,你会做什么?”
“莹郡主,你该明白,本王会这样做,是令尊逼人太甚。”
“但你也该晓得,事情并没有到了完全没有转圜的地步。”
这二位聪明人中的聪明人,眼光交流少许,传递着必定只有他们方才领略的深意。稍顷后,秋长风俯我耳畔:“设法让襄西王说话,但无法高声咆哮。”
我虽然有几分不解,还是依言行事。
秋长风作势解了襄西王穴道,“襄西王,方才小有得罪,请鉴谅。”
“你敢威胁本王?你敢要了本王性命?本王在西卫的地面上出事,你以为本王的十万铁骑会放过你?”襄西王出言咄咄,但咝咝哑声使得威慑效果大打折扣。
“让襄西王离开西卫地而再出祸事,对长风来讲,并不难。哪怕长风此刻就恭送王爷魂归天府,仍然有办法让王爷一行到了南燕国再遭不测。”秋长风和善笑道,“王爷,您信不信呢?”
襄西王推开面前的女儿,昂首而起,“秋长风,你到底想如何?”
“我们的合作仍然有效,长风仍需要襄西王的鼎力相助。”
“你在痴人说梦么?”
“长风会恭送王爷回去,一切按照我们预定的计划行事。当然,王爷若有任何变故,您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将会化作芳魂一缕……”
“秋长风,你这个……这个……畜生!你竟会拿自己的妻子当成人质,一个男人,不能护卫妻儿,枉为男人!”
“这句话,长风深表赞成。“秋长风收紧了抱我的臂。
“你为一个如此丑陋的贱人……”
本王不喜欢听到有人如此辱骂本王的女人,如果本王将这些话冠到襄西王妃还是莹郡主头上,王爷也不会喜欢罢?”
“一个贱婢,岂能与本王的王妃和女儿相提并论!”
“王爷再骂下去,您高贵的性命也只会成为一条贱命而已。”
“你以为你这样说,本王会怕么?本王早年征战沙场,出生入死都视若平常,本王会将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儿的威胁放在眼里?”
“王爷若当真不怕,何必出言强调?”
“你……本王的女儿乃天地间最完美的珍奇,只有最高贵的凤冠才配得上她,你遇上她,是你几世的造化!”
“令爱也是本王深为敬重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本王不会伤她。可惜的是,令爱另有所爱,无法对本王生出男女之情。”秋长风以不无遗憾出声喟叹。我则狠狼掐了他腰间一把。
“你你……胡说什么?”襄西王拧眉立目,“你敢污辱本王女儿名节?。
“本王只是禀实而言。”秋长风淡瞟了一眼一脸沉静的莹郡主,“本王说过,不到万不得已,本王不会伤害莹郡主。同样,不到非做不可,本王不会行损害莹郡主名节之事。”
“……此话何意?”
秋长风笑得如一只和蔼可亲的狐狸,“比如对外宣布,莹郡主嫁前,闺中失贞……”
襄西王目眦欲裂,“你信口雌黄!”
“是真是假,王爷何不求诘郡主?”
“莹儿?”襄西王目询爱女,待看渚了爱女秀脸上的盈盈愧意后,面色顿然如土。
“仅这一项,本王宣布休妻,王爷可有话说?”
至此,襄西王已是溃不成军,“莹儿,你……你让为父失望,你让为父太失望……”
“父王。”莹郡主伏跪父亲膝前,以额砰然击地,“女儿不孝,让父王蒙羞,父王一掌打死女儿,女儿也无怨言。”
“你……你当为父还会不舍么,你……”襄西王掌式高举,“为父把你这个让家门蒙羞的不孝女打死,为父……”
但几回起落,终是无法劲力劈下,最后,一个耳光甩出,却被不顾刀锋横颈奋力扑出的女侍卫替主子挨上。
秋长风眼睛眨也不眨,侃侃而谈:“襄西王,莹郡主风华正茂,国色天香,为英俊男儿所求,动情动心皆为人之常情。且莹郡主乃巾帼须眉,视礼教于无物,一时情不自禁也无可厚非。长风敬重莹郡主才华见识,视之如亲妹,待之如挚友,并肩作战,结盟同气,可互诚互信,无欺无瞒,但若是做本王的妻子,要本王心无芥蒂,怕是不容易罢?”
“所以,你才会另纳新欢么?只因莹儿她……唉,本王愧对你,本王……”
“王爷,皇上一直有撤藩之心,您旗下的十万铁骑早让太后惦念已久。您与大武公的昔日过节甚深,与远鹤结盟必不可能。只有长风,最知王爷之心,王爷只是不想让您的家族沦成刀下鱼肉而已。选择长风为盟,是您自保的最佳途径。”
“你会对莹儿好么?你……你会善待她?给她应有的尊重?”
“父王……”莹郡主泣不成声,是当真伤心了。因襄西王在瞬间,仿似老去了十年,鬓边的白发招摇得刺眼,挺直的腰脊竟微现佝偻。
“长风时莹郡主的尊重,不会因任何事而改变。”
正阳轩事,终告落幕,但回到寝宫,秋长风并未有任何欣喜,一个人负手伫立窗前,神情冷肃,仿似拒人于千里。
“秋长风,你怎么了?”我拿眼角偷窥,着实想不透又有谁招惹了大爷他。
起初,我的话他恍似未闻,直至我趴在案上对着他的背影打起瞌睡,陡闻:“你并不相信我。”
“……什么?”
“当我抱住你时,你手当即握上了腰间的鞭柄,你那时在怕什么?”
“我……”是啊,我在怕什么?
“你是怕我对你用符,而后取你性命。”
“这……”是这样么?
“小海。”他双手扶窗,垂下首去,一时间,背影染上无边苍凉。“到如今,我还不能让你全然相信么?”
“不是……”但又是什么?他抱住我时,我脑子里的确闪过他身有符帖的念想,握住鞭柄也是霎时做出的行动,我的本能反应,伤了他么?
“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你居然还不能相信我……”
“不是不是不是!”听着他如此痛声迭语,我慌了神,急跑去抱住他后腰,“我……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很爱很爱很爱你哦!“这些话,我是首次对他说罢?不知有没有用处?
“真的?”他语气里那丝松动,是开心还是质疑?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
“我爱你,我爱秋长风,我很爱秋长风!”
他回转身来,轻轻地,没有任何力道地将我环住,“我该相信你么?”
“相信,你一定要相信,我很爱很爱很爱你!”
这个时候,牢牢抱住他贴在他胸口的我,当然不会看到他眸内闪烁的得意笑意。直到许久后,我方顿悟,臭狐狸的假作凄惨,只为骗去那一堆肉麻情话。
45
秋长风执意让我易名“倾海”。
不想让我离他身边,又对易名急不可待,他硬是软硬兼施地要倾天知会了倾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抱着祖宗牌位来到西卫,设堂燃香,三跪九叩,把我添到了倾家的祖册家谱上,使得“云沧海”易名“倾海”。
起初,我是极不愿的。云沧海,多好听,多有蕴意。倾海,不伦不类嘛,而且,为何要把“沧“字略掉?直到目睹“倾海”两字在祖册上晕开,我方了悟了秋长风用心。
他比我更害怕我会应誓遭天打雷劈的罢?前段时日的夜里,天际响雷,床榻外侧的我睡得还算安稳,他却蓦然惊醒,将我抱到里侧,全身覆护,眸里的惊惧,使我想到了霜叶岭上他以为我被快刀阿三刺中的那日。兹此,他只准我睡到里侧。但初夏已至,雷雨渐多,雷也不会专挑他守在我身边时作响,他上朝、议事、处理公务的时间远多过我们的共处时光……
所以,他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我认祖归宗,易名换姓,将“云沧海”自我生命中抹煞?
“把本王的名字也写上去,写倾海嫁夫秋长风。”他还如是道,使得几位对祖仪遵行不悖的长者颇为作难:未有大婚之仪,未有三媒六证,如何载录?
而秋长风脸皮忒厚,一味如是要求。几长者节节败退,都把眼光投向倾氏当家少爷,倾天阴着脸色亲自执笔加注,才使臭狐狸满意。
名字改成倾海,他犹不放心,除了上朝不好安排,议事开始把我带进书房内,以一道屏风相蔽,屏风之后,长椅之上,我可以清晰见着外面所有人举止情态,外人却难窥其内。因着这份奇妙,我由起始的不情不愿,到如今,颇享受他在前指点江山,我在后或食或睡的奇特相伴。
“因为本王与长天的关系,在外人眼中,原本就与本王过从甚密,但毕竟与结成姻亲是两码事。若果此事在此时传扬出去,对倾家未必是好事,几位还是暂不声张,待此间琐事了毕,本王会以大仪到倾家迎娶。”他尚曾对倾家长者以长揖作礼,作此言道。
所谓婚仪,所谓媒证,我从来不认为有多重要。但见他一脸郑重,言语诚恳,想着他在如此多事之秋,还有闲暇理会这桩事,我想,我不会后悔了。
的确是多事之秋。
一个月间,大陇皇朝朝廷动变频频。
先是远逃在外的襄阳侯秋远鹤为证清白,自返京城受审。审期之内,被暂时软禁襄阳侯府,不得自由行动。
再是太后因寿宴受惊,到燕城行宫休养,秋夫人随行。
紧随其后,东南蛮族作乱,阮阳侯秋皓然率兵出剿……,依照费得满对我说的,若当时秋长风返西仪仗未被识破,皇上会藉襄阳侯刺皇杀驾之名将襄阳侯在朝中势力连根拔起。待确定京城异变已起时,秋长风将立赴江南与远东王谋而,到时,襄西王在西陲,莹郡主在西卫,几方呼应,伺机而动。
但百密难防一疏,良机既失,也只得另作排布。
此当下,西陲胡族忽然频扰边境,皇帝一封命诏,命西卫国君遣兵攻御,限一月内退敌。
“东南蛮族作乱,必然与远鹤不无关系。“秋长风拈着那道谕旨,“而西陲胡族扰境,必然与圣上有关了。”
“想来不会有错。胡族首领之妻是太后所生的韶华公主,当年胡族首领初上任,到京城拜谒时,对年仅十三岁的韶华惊若天人,当堂求亲得成,听闻如今还是爱若珍宝,情意甚笃。且胡族首领一向以商贸手段来提善本族民生,不喜战争掠夺,在此当日扰我边境,必定是有人授意。”有谋臣道。
“那,到底出不出兵呢?出兵,是中人之计:不出,更是落人口实。”另有谋臣道。
“出兵是肯定要出的,不管如何,对圣命不能置之不理。”
“但是……”
“当然出兵。”秋长风颔首,“而且,是本王亲自率兵。”
啊?屏风后的我手一抖,手中的藕粉糕被捏成一团泥巴。他要亲自去领兵打仗?
“你当真要去领兵打仗?”
议事作罢,所有人散去,他来到了长椅上,与我共挤一处。我自然要问个仔细。
“对。”他把我手中的糕泥一点点舔净,“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小海要过空闺怨妇的日子了呢。”
“我是认真的!“捶打了他一下,我很是恼火,“领兵打仗是可以玩笑的事么?”
“在为我担心?“仍是一脸的不正经。
“……不理你了!”我起脚要踹他下榻,却被他眼色吓住,只得背转过身,一个人径生闷气。我当真踹了他,他也不会踹回来,但莫名地就是不敢嘛,再说,他的惩罚方式从来都是……很讨厌。
他轻环住我,大掌放到了我宽松衫袍下微微尖凸的腹上,“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和我们的女儿太久,很快就会回来。”
是儿子啦!我无声抗议,在他亲来时咬了他唇角一记,却被他咬回去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