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探出头对坐在桌边的我说,禾子,我中学时最好的朋友小名也叫禾子,大学时的好朋友也叫禾子,看来我和禾子真的好有缘。我呆了半天,后来我们才真正亲密起来。我们一起钻到文科楼里去摸那些被虫子蛛过的门窗,在中文系的教室里,一个白发的先生正在讲解古诗词。我们遛到后面去坐好,一本正经地记笔记,外面有竹影婆娑,逢着讲王维的禅诗,便像入了禅境,时光倒流,浑然忘我。
圣诞快到的时候,大家商议着怎么过圣诞节,有说去参加舞会的,有说去弄篝火的,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是卖圣诞卡,再用赚来的钱聚餐。
我们先去批发了很多的圣诞卡,五毛,七毛一张,可以卖到一块,一快五,先是在学校里摆一个小摊子,可是销量并不好,要买卡的人虽多,可卖卡的人也很多。后来我们决定每个人拿一百张到各个寝室里去卖。这次是单独行动了,没人掩护,就象作贼一样不安,敲开一个个门时,一开口脸还发红,别人一句“不要”掉头就走,一天下来,销量少的让人心灰,只有彤云的业绩最好,卖了几十张,她是个敢冲敢闯的人,还有一张甜甜的笑脸。大家受了她的鼓励,在寝室里对着镜子练习笑容,作出很灿烂的样子,还依照“异性相吸”的道理,跑进男生楼,一下子销量猛增,我的业绩仍不是很好,狄云便跟我一起做,我看着她笑咪咪地柔声细语地和别人说话,心里惭愧的很。
到圣诞节那一天,每人手里的卡都只剩下几张了,就留着自己用,寄给同学了,我挑了两张漂亮的寄给了杨文和何宁,其他的则胡乱的寄掉了。
晚上的时候,我们跑到学校附近一家大的餐馆聚餐,彤云为此还拒绝了那个男生的邀请。餐馆外面有“圣诞老人”在迎送顾客,空中还挂着一个细长的圣诞老人,手脚一伸一缩,滑稽的很。化妆舞会里有音乐和吼声震耳欲聋,也是热烈的气氛。我们举起手中装有橙红液体的酒杯时说的是,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快放暑假的时候,学校里在办学生助理贷款的事,。吴叶问我,禾子,你贷不贷款?我说,不贷,我可以自己挣一些的,你要贷吗?她说,我怎么会贷?我用不着。我说,是啊,你怎么会贷?我想起了平时,她可是长向我们描述她家境的优越的,她说她家的房子是八角形的,家人非常地宠她,她曾经去过香港和中国的很多地方,她的一个叔叔送她的一支钢笔就值几千块钱,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们通常都沉默,不明白她何以要如此炫耀,不免给人浅薄的感觉,她见没反映,有点急,说,怎么,你们不信吗?我们便说,信,怎么不信。虽然我们从那支钢笔上无论怎么也看不出何以如此值钱。或者是买了衣服一定要我们帮她看看,说这是什么什么牌子的,要多少多少钱,后来有人说看见她在商场打折的时候买衣服。
有一次,她问我,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笑着问她是查户口的吗,那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说,我父母做的是秘密工作,不能告诉别人的。我听出她是在说笑,但心里有点反感,毕竟询问别人的家庭是一件不礼貌的事。
她家里给她打电话,她捂着话筒小声地说话,但我还是听见了一些,因为她是安徽人,方言比较好懂。似乎家里的人要她贷款,她不愿意。我觉得心里怪怪的,但又不好问。想起以前我们说到家人时,问谁有兄弟姐妹,她说没有,可后来她无意中说到她姐姐怎么样怎么样,我有些奇怪的问她,你不是独生女吗?她楞了一下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是你听错了,我一直就说我有姐姐的。我说,哦,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我出去做家教,走到校门的时候看到了吴叶,她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角落里,那个人面朝着我,看起来有些苍老,穿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吴叶东张西望,一转头看见我,连忙转过头去,象没看见我一样。我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自顾自走了。
后来,回到寝室,她已经回来了,对我说,刚才在校门口我好象看见你了,隔的太远没叫你,那个人是我的老乡,因为见过几次面,这次他们有点事想找我帮忙。我说,哦。她说你不信啊?我说,我信啊,干吗不信,你没必要向我解释的,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她说,我怕你误会。我说,我误会什么,有什么好误会。她不语了。
第二天,她把我叫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还未开口,就哭了起来。我问她,她也不说。我急了,说你在不说,我就走了。
她这才说,禾子,我妈妈生病了。
我说,严不严重,要不要回去看看?
她说,住院还缺一笔钱。停了停,又说,禾子,你家境不好,这我是知道的,最近我们家出了事,经济也很钧捆,跟你是同命相连。
我说,我那里钱不多,但我可以帮你向同学借。
她说,不,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说,你这又何必呢,你母亲病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又何必掩藏呢?
她说,你不知道,有的事你不知道。
我说,我什么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我说,你不就是怕别人看不起你吗?一个人家庭出生有那么重要吗?你家里没钱难道就是耻辱吗?我告诉你吧,没人会看不起你,除了你自己。
她呆呆地站着,我说,还站着干什么呢,救你妈要紧啊。
后来我们向院里申请了一笔临时助学金,给她母亲交了住院费。在病房里,我看到了她的母亲,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弱的妇人,她看女儿的眼神带着歉疚,好象生病是她的错一样。她的床边还站这一个人,就是那天来找吴叶的那个人,不说我也知道,他是她的父亲。我问过了吴叶,她母亲是疲劳过度,营养不良,所以突然昏厥,并且她原有肾炎,这次也一起发作了。
在医院的花园里,吴叶问我,禾子,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第五章
我说,我只是猜的,你平时说话那么多的漏洞,只要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前后矛盾的地方,你老是撒谎,但并不擅长撒谎。
吴叶说,是啊,我撒谎,我希望你们觉得我生活的很幸福,也许你会认为我是虚荣,可是我只想让自己活得有尊严。
我说,难道贫穷就没尊严了吗?只要你是劳动所得,一样会赢得别人的尊重。
吴叶说,有些事你没经历过,所以不会明白,其实我说我只有一个姐姐也是骗你们的,我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还小的时候,家里就常常鸡犬不宁,搞计划生育的人把我们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家里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上学的时候被人说成是超生游击队的典型而受到耻笑,家里人多,每天除了吵还是吵,姐妹之间争东西就像几个小乞丐一样,父母也老是为了钱吵架,相互指责对方没用,用恶毒的语言来诅咒对方,像一对仇人一样,看着都觉得寒心,家里穷,走到哪里都感到别人鄙视的目光,我一直都抬不起头来,只好拼命地念书,想尽一切办法读书,考到这里来,父母听说这边打工机会多,也过来了。
我说,那你的姐姐和弟妹呢?
她说,姐姐早就嫁人了,为了恭我们读书,嫁给了大她二十岁的商人,妹妹中学毕业在家开了一家裁缝店,弟弟还在读中学。
我说,一个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你父母辛辛苦苦地把你养大,你对他们粗暴一点都是对他们的伤害,你何必骗我们呢?没人会耻笑你,你会看不起谁呢,谁比谁高贵一些?
吴叶说,我一直是在那样的压力下生活,很早我就厌倦了那个家,就想逃开,我想到这里来就没人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了,连父母我都不想见,禾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可耻,并且愚蠢地可笑,以为这样就可以骗过你们,但实际上,你们早有怀疑。
我说,你的心情完全理解的,我答应你,不把这些事告诉别人。
吴叶说,我现在不介意别人知道与否了,我连亲人都不认,我还是人吗?她转过头说,禾子,我很佩服你,你很坚强,也很自尊。
我说,我也是一个从穷地方走出来的人,但它再贫穷再落后也是生养自己的地方,我永远都不会鄙视它,一个人若忘了家,就会成为无根的人。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片土地,我从来没有刻意地想过它,但它长在梦里出现,但以前我不是也长想离开它吗。我不是也早就厌倦了它吗?可真正离开了,才知道它是想忘也忘不掉了的。并且在谈到它的时候我还会告诉世人它的好,我护卫着它,害怕别人对它有丝毫的亵渎。
放暑假之前,碰到杨涛,他说,怎么,你不回家吗?我说,是啊,你也不回去?他说,我要回去的。我心里顿时有些失望,但也不好说什么。
吴叶回了家,说是把她妈妈接回家静养,于是宿舍里又只剩我一个人。
那时每天都有三十七八度的高温,我在各个车站间来来回回,太阳是惨白的,路边的树叶丝毫不动,街边小店的帷布是耸拉着,没有生气的,碰到哪里都是烙铁一样的烫手,公交车上的椅子是坐上去又要弹起来的。
在做家教的间隙,我在一家经济报社打工,是做一份社会调查。它让我不仅要走访居民住宅区,还有商城,酒店等等。在我和另一个同学负责的区域里,这个城市的各形各样都覆盖其中。在那半个月时间里,我每天一早出去蹬蹬蹬地爬楼,敲开一扇扇门。在敲第一扇门前,我是做了心理准备的,怎么开口呢?如果被拒绝,我会觉得难堪吗?我酝酿了一次又一次,想象了每一种可能的结果。当我终于鼓足勇气敲开一处陈旧的居民区的一家民房时,开门的是一对老夫妇,当我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后,出湖一了的是他们很热情地招呼了我,让我受宠若惊,我从他们房里走出来时几乎崩了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尽管此后,我无数次被人礼貌或者粗暴的拒绝。我学会了随着他们的态度变换台词,学会了对所有的人礼貌的招呼或告别,即使是被拒绝,在我敲门时我不会再去想门后会是怎样的情景。也因为这项工作,让我认识了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的高处是由广告牌撑起的,在很远的地方就遁入你的眼,广告牌上的美人睁着一双让人箫魂的眼睛,各种品牌的服装广告五彩纷呈,它们是这个城市的潮流和时尚,带着男人女人们迈着大步往前赶,还怕赶不上,需要一路小跑。旋转舞厅里的男人带着绅士般优雅的笑。女人的裙锯轻轻飞扬。酒吧里的女人永远是风情万种的,她们的眼神若即若离,冷漠的或者张扬的,或者叛逆的,她们用染着蔻丹的手指夹着香烟,吐着一个个精致的烟圈,她们是这个城市的诱人的一笔,带着神秘和梦幻,疯扫和艳情,她们像是高出于城市之外的精灵,带着冷冷的眼观望。她们又是给这城市上色的,城市有了她们,才会艳丽和斑斓。
这城市有多少风花雪月的东西,各样的保健场所和休闲场所造就着他们精致的生活,最时髦最前卫的生活方式迅速成为新的潮流,街上到处是打扮怪异的青少年,肆无忌惮地解构着传统的规则。商店里放的是肥皂剧和偶像剧,青春的男女们一出出的演着死去活来的爱情,唱着古老的恋歌,是要引得你为之心动、泪流满面的,但它们又无一例外地在片头就告诉你“本故事纯属虚构”。摇滚乐在夜晚吼得震天响,重金属说这是个信仰真空的年代,偶像是根本不存在的,你今天崇拜景仰的人明天就可以爆出丑闻,他们嘲笑着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崇高,嘲笑人们**裸的欲望。它的又或也是无限似的,叫你怎么看都看不到底,你一走进去,你的心就被撩拨了,橱窗里的暝赏羽衣包裹的是冰肌玉肤,低迷悠扬的音乐里放任自我的,戴墨镜的女郎从轿车里走出,转身的姿势柔弱无骨。你的眼花了,心也乱了,再看就都成了天上的云彩,神秘,又斑斓多姿。
这城市还有多少孤独和不安的灵魂。他们或是表面平静,而内心浮躁;或是狂野豪放,纸醉金迷,包裹的却是一颗绝望和无望的心,他们坐着电梯到一幢幢高楼里上班,从上面望下去,所以的人都象蚂蚁一样地爬行,他们全都一模一样,然而又各不相关。透过蓝色的玻璃窗望出去,天是深蓝的,再刺眼的阳光也成了风和日丽的背景,楼房是一望无际的,象一片海水一样蔓延出去,个人就像一片汪洋中的一粒水珠,随着风浪起伏。夜晚,在城市的某处,正开着一个什么新锐艺术的会展,或是几个企业开的舞会,他们矜持得体的笑着,说着中英文相杂的语言,或是笑语喧哗,亲亲热热的,他们的笑容都倒映在了酒杯里,那些液体里才是隐藏起来的真心。
这城市,它是日新月异的,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