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带着笑意。
对于她的心情，我深为理解。对于她这般性子的人来说，在那天机城呆上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确是闷得慌。
“既然她想要留下，你们就成全这一次吧，也好与我做个伴。”
“师妹，你……”玄卿皱眉，却不能拂了我的面子，只好答道，“好吧，只是你一定要规矩些，可不能搅扰了无暇师姐。”
不过等那三人一走，玄如却又显得有些拘谨，只垂首立在我身旁不说话。
我望一眼黑飕飕的夜色，感受到夜风沁心地凉。想想往日的这个时候，我早将自己裹在轻软的天鹅绒被中。也许是享受惯了皇宫里的奢华安逸，我此刻竟有种漂泊的感觉。这么一想我颇有些感慨，我果然只是个凡人而已，在那雪峰上寒苦了百余年，一旦入了繁华世界，就由俭入奢易了。
“无暇师姐，我们今晚该到何处住宿呢？这里的人家似乎都已经熟睡，找户人家借宿也不太方便。”
听到玄如如此问，我这才想起，天机城重楼宫阙，虽是清修之地，生活条件却也极有档次。那般常年以雪为床，以风为被的高人怕也只有师尊一个。
“其实……我们修行之人，本就该习惯风餐露宿的。”
“师姐教训得是。”玄如赶紧说道。
于是这一夜，我们将就宿在一棵大树上。我许久无眠，眼前总是闪过容胤在城楼下望着我的眼神。想起他，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相信，这世上只有时间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终有一日，他会忘了我。
“无暇师姐，我能和你说说话么？”
听到玄如轻声的问话，我才发觉她也毫无睡意。
“恩，说吧。”为了让她不再拘谨，我故意用了热切的口气。
她似是犹豫了一下，有些吞吞吐吐的说道：“恩……那个……其实我想问问师姐，师尊他，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倒不简单。要我回答，我觉得颇难。
“在玄如心目中，师尊是个怎样的人呢？”我眯着眼反问。
“我心目中吗？呃……师尊是得道仙人，玄如不敢随意评说……”她吞吞吐吐，似乎有些惶恐。
“这又有何不敢说——长夜漫漫，多说些话，也会觉得时间过得快些。看上去你年纪不大，是第一次见到师尊罢？”
玄如摇头，目光闪亮，看上去毫无睡意：“哪里是第一次……若不是师尊，我也不会有幸拜入天机城门下了。”
“哦，是么？说来听听。”我来了兴趣。
“四十八年前，我娘病重，医石无效。我伤心至极，不想唯一的亲人就那样离我而去。我曾听说灵山上住着仙人，还长着可以起死回生的仙草，于是我就去爬灵山。”
四十八年前……那不正是我离开灵山入世之时？
“可是灵山上冰天雪地，哪里也找不到仙草。绝望之中，我冻得渐渐失去了知觉。我以为自己就要那样死去，没想到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中，旁边守着一只好大好大的白虎！”她说着，有点兴奋，“那白虎竟然不吃我，还叼食物来给我吃。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是在灵山雪峰的峰顶。而且，我真的遇到了仙人！那救我的仙人，便是重华师尊。”
我有些吃惊，世人的确传说灵山是仙人居住之地，因此而寻访雪峰的人并不少，却无人能够穿过那茫茫雪障。而那样一个孱弱的小女孩，到底是凭着怎样的决心和坚韧踏入茫茫雪山？
我仔细回想，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想起一些往事。
那时候我趁师尊闭关偷偷下山游玩，竟在人迹罕至的灵山雪峰之间见到个不过十几岁的小女孩倒在雪堆中。我见她已经冻僵，却仍有一丝活气，便赶紧施救。因为打定主意要趁师尊不注意的空当下山一趟，我便将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托付给师尊豢养的灵兽虫儿，让它将女孩带回山顶，在我住的暖洞中暂时照顾。
只是那一次我下山一逛，便遇上洹河中妖兽作乱，祸害人间。于是我打败妖兽，应了当时皇帝的请求，以斩妖除魔护佑人间为名，恳求师尊让我留在光明皇朝做了大祭司。
而那小女孩后来如何，是被虫儿送下山了还是怎样……？想来我做事一向糊涂，真是惭愧……
原来如此，我当年稀里糊涂揽下的事，原来又是师尊亲自帮我善后……
“只可惜，当我带着仙草回家时，我母亲已经过世了……从此我举目无亲，想起幼年时有算命先生说我有仙缘，又想起在灵山上遇到的仙人，便又去了灵山。结果我又倒在了雪地里……醒来时便已经身处天机城。”
“哦，原来你还有着这样一段机缘……”我心中感叹，这玄如还算是真有仙缘之人，否则又怎能遇见师尊，得他两次相救？怪不得以她这样的资历竟然能入掌门派系，原来是师尊引荐的。
玄如也感叹：“我当时稀里糊涂，后来才知道自己真是三生有幸。据说天机城曾有规矩，只要是能够攀上灵山雪峰顶的人，就可以破例收入门下。我不但靠着灵山的神虎上了雪峰顶，还是由师尊亲自引荐进的天机城——正因为这样，我不知占了多少便宜……”
“这就是一个‘缘’字啊……”我微笑。显然她并不知道其实是我将她带上峰顶，但如此也好。我当时只是随意为之，看到她现在的境遇，我也很欣慰。
“若不是当年师尊相救，我早已冻死在那冰天雪地中了……只是从此以后，我竟再也没能见到师尊。直到今夜，才得匆匆一瞥……其实我只想亲口说句感谢，却也没来得及……”
我看着她满脸失落的神态，安慰道：“你的心意我明白，等到日后有机会，我会带你上雪峰顶，亲自向师尊道谢。”
她立刻眼神熠熠：“师姐此话当真？”
我笑着点头：“师尊虽不喜与人打交道，但你只是去道一声谢，他又怎会拒绝。”
“谢谢师姐！”
而后，她的话便多了起来。我也毫无睡意，听她说一些天机城内的趣闻轶事，愈发觉得她单纯可爱。
其实我与她的境遇，颇有些类似。若不是师尊相救，我也早不在这人世间。
正文 一念成痴
更新时间：2011…5…31 22：12：24 本章字数：6075
我的思绪，飘飘荡荡回到了百年之前。
那时我不过是个豆蔻少女，是真的年轻。作为光明皇朝大祭司的独女，我在很多方面都难免要受拘束，却没能修养成如母亲那般稳重宁静的性子。
我那时，风华正茂，张扬天真。
母亲对我的管束虽然严厉，但当朝的皇帝却很喜欢我，我的待遇简直和皇家的公主无二。更有一个太子容陵，从小便宠着我。我那时把他当成最亲密的哥哥，有事没事便围着他转，“陵哥哥……陵哥哥……”地叫得他骨头发酥。
西宁国使者来访，我觉得很新鲜，便也央求容陵带我去看热闹。在款待使者的宴会上，我竟喝醉了，不由分说冲进舞得曼妙的舞姬群中。那一天我穿了一身绛红长袍，在一场子的雪白云裳中随性起舞，用上擅长的“蹑云术”腾挪旋转，惊艳全场。光明皇朝人人惊诧，却又不好揭破，只好任我肆无忌惮舞了一场。
我当时玩过了也就罢了，从没料到正是这一舞，遭致了后面山河动荡的大变故。
就这样无忧无虑地，一转眼我已经长到二十，性格却于张扬之外更多了执拗。但我毕竟不是皇家的公主，母亲也开始打算要我继承她的事业了。可我不爱读那些晦涩难言的法典，也不愿辛苦修炼法术，一颗心完全放荡在外面那繁华世界里。
母亲生气了，将我关进皇陵，要我闭关修炼。容陵自然知道这样一来我一定会憋死，于是偷偷将我放出来。于是，号称闭关修炼的容无暇，其实是央求容陵带着偷跑出去游山玩水了。
当然我也不敢跑太远，只是去了趟九华山。九华山顶奇花异木丛生，云笼雾罩，景致胜似仙境，只可惜却是游人止步。因为山顶有个云霄观，观主立了规矩，说顶峰是圣地，不容凡人踏足。
可这规矩半点也挡不住我，我当时别的法术没怎么学，“蹑云术”却很擅长，几个腾挪，便撇下容陵，越过云霄观去了山顶。到了那里，我只觉得连空气都清冽了几分，薄雾曼曼，鸟鸣啾啾，光影朦胧，真的是胜似仙境。
我沉浸在这美景中，流连忘返。不知不觉到达了最顶上，却意外地发现远处林木掩映中似有一片皑皑白雪。眼前季节正是草木繁盛的初夏，九华山不可能有雪，于是好奇心使得我往前一探。
“原以为你是只兽妖，却是只得了山水精华的灵兽。可惜这九华山俗气甚重，恐怕不利你修行得道。故意来与我争斗，又跪地乞求，莫非是想我带你修行？收了你，也无妨。但以后如何，需看你本身造化。何谓参悟，何谓得道，惟有依凭本心。”
这声音低沉平和，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韵味。
我偷偷地从树隙中望去，只见雪地上跪伏着一只巨大的白虎，而俯视着它的那个人，着一身玄色道袍，身姿挺拔，峨冠玉带，发色如雪。
“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他头也不回，却已经发现了我。
那便是我与师尊的第一次相遇。
我不由自主走出来，神魂颠倒盯着眼前这仙风道骨的人物，心里诧异——云霄观竟会有这样的人？
“你……体内气息十分奇异……”
他转身，眯起浅灰的眸子打量我，表情似有些疑惑。
“莫非你竟然是……？怎会如此？！”
他惊讶之余，思索片刻，伸手便解下腰间紫色玉佩，朝着我走过来。感受着他周身如冰雪般冷冽的气息，我呆成了一根木头，任凭他将那玉佩系到我腰间。
“相逢即是缘，此玉赠予你，可保你一世太平。你并非寻常人，若能修心养性，一心向着正道，或许能步云登仙。切记，此玉佩终生不可离身。”
等我反应过来，林中只剩一片白雪。我以为一切是梦，伸手却触到腰间玉佩，感觉冰凉沁心。
后来我央求容陵去查，结果却是云霄观中从来就没有那样的人物。之后我数次去九华峰顶，也再无奇遇。母亲曾详细问我玉佩来历，听我说了九华山的奇遇，她神色似有些紧张，却只是轻叹一声后说道：“赠送这紫佩的必然是得道高人，暇儿自当珍重这玉佩，从此不可离身。”
我不知道重华师尊当初为何会赠我玉佩，但这块刻着闲云纹路的紫佩，我从未离身，直至今日。
从那以后，我变了。我一心以为自己遇到了仙人，仿佛俗世的繁华全都变成幻梦一场。犹如夏虫见到冰雪，犹如池鱼游入大海，我心中那种憧憬和向往，非言语所能表达。
步云登仙……步云登仙……
明明只此一次，他的话语却像有着神力一般萦绕在我心间。无数个夜里，我远离尘嚣，站在高处仰望星空。
何谓参悟，何谓得道……
后来，我甚至独自搬到云霄观清修。容陵劝过我几次都无效，只得摇着头叹气：“我的无暇，当真是痴了……”
可我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痴。
容陵当时已经登上帝位，忙得心力交瘁，也再顾不上管我。
母亲也说我变了。我以为她一定会为此欣慰，可是她却只对我叹气：“一念执着，一念成痴。暇儿，你此生，怕是再也无法超脱。”
我并不懂得母亲此话何意，也无意去深究。容陵也只好顺其自然，在云霄观为我建了一座宫殿。从此我便恍若进入另一番境界，即使是容陵大婚那一夜，我都不曾下山。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却令我始料未及。西宁国新皇百里昀瑞登基，居然提出要与光明皇朝联姻。而他想联姻的对象，居然是我。
几年前观看了那一场醉舞的外宾中，正好有他。从此他便一心沉迷，打定主意一定要将我娶到手。那时他不过是个随行的小小使者，没料到几年之后竟然夺下了西宁王位。
容陵不答应，我也不答应。那个百里昀瑞，只看到我倾倒众生的皮相，只想将美色据为己有，根本不配拥有我。
当时光明皇朝国力比西宁国强盛，从政局上来说，我没有定要委曲求全的必要，于是拒绝得很痛快。可是，那百里昀瑞竟然是个色令智昏的昏君，还是个穷兵黩武的暴君。
战争，因我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