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一骨碌爬起身来,毫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尘土,看一眼虫儿,旁若无人地说道:“哦,白虎精你原来在这里,可让贫道一阵好找!”
一听他那声称呼,虫儿的表情便瞬间冰冷。
“为何不用天机城的传送阵?你那下三滥的遁术,简直难看之极,丢尽了你们茅山宗的脸。”
祈真不满地撇撇嘴:“贫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你怎样损我都可,但不可损我师门!你以为你们天机城的传送阵就很好用么?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设计的,贫道在里面进进出出多少回,就从没一次性传到过正确的地点!”
“那是你笨!”
“你这老虎精恁没义气了,我记得昨日还教了你一招风遁术,到今日你便立刻翻脸无情!”
“你可也学去我很多式御剑诀,那又怎么算?”虫儿不甘示弱。
“御剑诀我原本就会!”
“会西玄山御剑诀的是徐景卿前辈吧?而你这道士根本就是不学无术……”
“你,你……”
他俩恨不得就要开打,而在一旁围观的一群人脸色都极为精彩。我正要出言阻止,却听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师尊开了口,说道:“西玄山……”
虫儿一听是师尊开了口,立刻意识到自己太过放肆,赶紧闭嘴,默默地退到一旁。
被师尊那清冷眸光一扫,祈真也不敢再放肆:“原来重华真人也在此……咳咳……其实,我是来找巽风,有事要他帮忙。”
我望向师尊,以为他是有话要说,却见他只是抬眼望向西方,像是在苦思着什么,继而自顾自转身朝着西方缓缓走去,像是要去追逐就要西沉的夕阳。
我赶紧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
“师尊,你要去哪里?”
“西玄山……真是……叫人怀念。无暇,你可还记得?”他轻轻说完,转头望着我,露出一个笑容。
他这一笑,犹如春风忽来,我心中忧伤化作万枝冰树,如今全被他这一笑催得尽数花开,竟是繁华到令我感到不知所措。恍然间,我竟觉得他这笑容有些熟悉;但仔细回想,这百年来,他可有用如此神情对我笑过?怕是从未有过……
“师尊说的西玄山,无暇并未听过,那到底是在何处?”我轻声问道。
他却不答,只是轻轻摇头,继而又是自顾自缓缓前行。我这才意识到他此刻已经无法御剑,并且似乎已不大识得方向。见他如此,我心中又是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楚。为了我,他竟能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况,这是何苦……从今往后,我仅仅守着他这一缕神识,又该如何自处……
只不知,到何日我才能偿还他为我所做的一切……
只听虫儿在背后说道:“我与祈真有事要办,容无暇,你务必要照顾好主人。”
我回身点头,默默地拉住师尊的衣袖,随他去雾隐涧。他步子极缓,且有些僵硬,我见他眉头轻蹙,像是连这最基本的走路都有些艰涩,心中不禁担忧。
“师尊,可是身体有不适?”
他轻轻点头,继而却又摇头,不肯搭话,甚至轻推开我扶着他的手,兀自前行。我了解他那坚韧冷峻的性子,只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只听到水声震耳,像是近处有瀑布流下。当走近了,看到那刻有“雾隐涧”三字的石碑,我不禁皱眉——这山涧中的确灵气充沛,适于修行之人静养,但却有六座瀑布,分六个阶梯飞流直下,水声震耳,日夜不息,又哪里称得上是“清静之地”了?
只见这雾隐涧中的瀑布之水尽数汇入一方深潭,潭水清澈,分流成曲水处处,水上有睡莲点缀,水边是芳草萋萋。整个山涧中似有一股天地灵气盈然流动,清新却并无潮湿之感。阳光无法直射进这深谷,谷底却是天光敞亮,毫不晦暗。的确,这里是一方宝地。
原本,雾隐涧便是天机城“六大灵眼”之一,据说这六处灵气充沛之地,集天地之气韵,使得玄妙风水浑然天成,是维持天机城气韵不衰的关键。除了偶尔有长老级的人物到此清修吐纳,寻常人等不得踏入。
我仔细一看,只见那瀑布后的古树上,露出了一角飞檐。原来房舍竟是建在那巨大的古树之上,以倾斜的枝干为阶梯。我走进去一看,只见里面布设清雅简洁,看来收拾的人颇为懂得师尊的性情,且瀑布的水声也被旁边石壁巧妙地阻隔,不再听到激流之声,不但不觉得嘈杂,还颇为动听。
我正要唤师尊进屋休息,却见他目光望着瀑布背后,神情很专注。
“师尊在看什么?”
“白涟……怎会在此处?”他望着那瀑布,神情似是有些疑惑。
“什么莲……?师尊,莲花在这里……”我用手指着潭内。
他收回目光,在水潭边弯腰,信手拈了一朵睡莲。如今他身上再无仙光笼罩,我第一次觉得看他如此真切,离他如此之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捻动着睡莲艳丽的花瓣,静静地望着潭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里似有些懵懂,又似只是漫不经心。此时的他,竟再不像平日那般让我敬畏。我心中某跟弦便被拨动,一股有些酸又有些甜的滋味涌上心头,心里竟在想——若我是他手里那朵莲花该有多好,得他专注地欣赏一度,即使是碾落成尘,又有何憾?
我正恍然间,突然听见谷口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跑了跑了!快追!”我听到有年轻而激动的声音在谷口处叫嚷。
我施展遁术,想看看到底是何人竟敢来此处搅扰。到了谷口,却见一只雪色小兽与我擦身而过,如风一般奔入谷中。不用仔细看,我便知道这是一只妖兽,估计是从试剑林中跑来。它拼命奔逃,足下生风,噌噌窜上古树,钻入木屋之中。我一看,这还了得?忍不住追过去,却见它又窜出木屋,朝着远处山上遁去了。
我转身出来,正看见谷口冲进几个蓝衣的天机城弟子,吵吵嚷嚷,领头的一个尤其激动,还未看清楚状况,便将几把飞剑射入谷中。看来他们都是在试剑林内接受试炼的低辈弟子,是追击妖兽才误入此处。看那领头之人的飞剑射得十分凌厉,本事倒也不错,可惜他过于冲动,利剑对准的根本不是那妖兽,而是向着师尊飞过去了。
其实这时我并未在意,因为我认为以师尊之能,这等小小意外根本就对他构不成威胁。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竟无力抵挡,甚至连闪避都没有。我眼睁睁看着那飞剑射中他的手臂,心头如遭雷击。
等我奔到他身边,已经迟了,我见他伤口的鲜血汩汩流出,滴入潭中,洇开一抹抹触目惊心的红。
“师尊!你为何不躲?!”
他只是皱着眉,轻轻摇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如今他只存下一缕神识,意识懵懂,仙力全无,我竟然没有保护好他!此刻,我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巴掌。
冲进谷来的一群人见到我们,全都愣在了当地。总算是还有人有眼色,看到师尊腰间的云纹紫佩,立刻战战兢兢倒头跪下。
“莫非……莫非竟然是重华……重华师尊?!”
一群人一下子吓傻了眼,我却顾不得去理会他们,立刻催动灵力替师尊疗伤。我脑子里一片乱遭遭,看着他在流血,心疼得无以复加,又在懊恼若是被巽风知道我如此大意,他一定会狠狠揍我一顿。
可巧下一刻我便听到虫儿的一声大吼:“是什么人在此撒野,都给我滚!”
转身一看,来的正是虫儿和祈真。那几个人知道闯了祸,吓得浑身发抖,逃得没了踪影。
“容无暇,你这是在干什么?!”他果然朝着我吼叫,怒不可遏。
我低着头,理亏至极,连解释都不敢了:“虫儿,我错了,我……”
“这点小伤根本无妨,绯衣你不要哭……”
听到师尊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心中一顿,因为他平日一向自称“为师”,更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
“紫蔺,你方才叫她什么?”
听到祈真直呼师尊的名字,我猛然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一双眸子闪亮,身上一股凛然灵气,毫无那茅山道士的惫懒之态。我这才惊觉,虽然现在还是白天,但现在我面前的却不再是祈真,而是徐景卿。
“紫蔺,你方才叫她什么,你再说一遍?”他向师尊追问,神色又惊又急。
“她……她自然是绯衣……”师尊有些茫然地答道。
听到这答案,我和虫儿莫名其妙,却见徐景卿脸上神色如同风云变幻,真不知他心中经过了怎样一番复杂的历程。只见他紧紧地盯着我,似乎要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将我看个通透。
“景卿前辈?你……”我疑惑。
他仍是盯着我,目光中的复杂让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透其中含义。最终,他仰望苍穹,长叹一声后说道:“原来如此——果真是因果轮回,孽缘难断!”
正文 千年寂寞
更新时间:2011…5…31 22:12:43 本章字数:6478
“前辈,您这话是何意?”我急急追问。
徐景卿却只是连连摇头,那望着我的目光灼灼,似要将我穿透:“你……好自为之吧……”
虫儿却有些不耐烦了,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药瓶递给我:“就凭你那点学了个皮毛的疗伤法术,如何能消解主人的伤痛?这是我特意从炼丹长老那儿要来的冰凝露,你拿去替主人治伤,记得涂在伤口上以后要用灵力化开,方能有效。”
“无暇,你带紫蔺进屋内治伤,我与巽风在此有事要做。”徐景卿吩咐道。
我只好依言而行。
“师尊,无暇要替你治伤,只好得罪了。”要替他抹药,我只好大着胆子去解他的衣服。幸好,蓝玉曾说过,等他元神恢复之后,将不会记得现在之事,因此我有恃无恐。
“无暇……?”他似是有些疑惑,努力思索一番,最终说道,“恩,容无暇……是我的徒弟。”
“是,无暇是您的弟子……”我心中酸楚,他仅存的一缕神识,似乎不再认得其他人,连巽风都不再认得,却仍是记得我。
我的动作尽量温柔,可当我将他的衣衫一层层褪尽之后,看到他满身的伤,还是心痛得差点掉下泪来。若是平常人受了这样的伤,早已死了十几次了。我触及他伤口之时,他虽不吭声,眉峰却皱得很紧。可见,他的神识虽然微弱,知觉却并未丧失。
总算是处理完伤口,我像是完成了极为艰巨的任务,竟累得出了一身的汗。见他似是筋疲力竭,我赶紧扶他躺到床上,在一旁凝视他良久,却未见他睡去。只见他神色一片迷蒙,定是在和强烈的疲倦感作斗争,一双灰眸却仍是睁着在望我。
“师尊,你不睡么?”我轻声问。
“我不能睡去……还有……心愿未了……”
我怔怔地听着他的回答,万般心疼化作泪水汹涌而出。
“师尊,你不必如此辛苦……无暇不想你如此辛苦!你安心休息罢,哪怕是一千年,无暇都会守着你,等你醒来!等你醒来,再达成你的心愿不行吗……”
我扑到他身上,肆意地流泪。
“一千年……只留下我一人……多么寂寞……”他在我耳边轻轻叹道。
我终于明白,原来他于至高之处俯视芸芸众生之时,神情中的那丝冷寂并不是睥睨,而是寂寞。他却不知道,站在他背后的我,更加寂寞。从前,我对他只能仰望。而此刻,我紧贴着他的胸口,守着的却只是他的一线神识。
他终究,不会懂得我的寂寞。
在这一生中,我为许多人流泪,却只有为他流的泪,最为心酸。我对他有一分渴望,却抵不过对他的十分敬畏;有一种哀怨,却抵不住对他的万般倾慕。
我趴在他胸口一动不动,只是流泪。因为我的心已经痛得抽搐,身体根本就无法动弹。我知道,这是那情蛊发作了。其实,我一直都明白,就是在那九华山见他的第一眼,将我的心境完全改变,但我心中所向根本就不是什么道门仙途,我心中所憧憬的,根本就是他。
这百年修仙之路,我只修得满心落寞。
蓝玉说得对,他如此待我,解不了我的情蛊,只会让我越陷越深;宁无缺说得对,生死爱欲,焚心于火,我早已偏离正途,我的执念已成魔。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强忍着心痛,颤抖着在他的唇上印下轻轻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