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力上涌,我觉得身子有些燥热,于是用手指去解领口的盘扣,想让那清风往里灌进去一些,解一解脑子的昏沉。
而那仙人已经到我身前,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按住我不得章法在衣结处乱扯的手指。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孔,让我的唇角忍不住勾起。
“师尊……”
果然是他。不管在不在灵山,不管与他相见或不见,我总会梦到他。在那些为数不多的美好的梦里,几乎都会有他的身影。可即使是在梦里,他也总是留给我清寂的背影,仿佛近在眼前,但只要伸手,他便似隐在云间,飘渺难寻。
可是今夜他的神情却不如往日冷峻,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有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我平日里对他敬畏至极,只要被他那带着寒意的眼风扫上一眼,便只敢噤若寒蝉。但若是在梦里,说几句胆大些的话也无妨了吧?
“师尊,其实你穿白衣更好看。”我眯着眼笑。
他神色微愣,目光却仍是温柔。
“师尊,无暇聆听你百年教诲,仍不懂何谓参悟,何谓得道……你说惟有依凭本心,可我……正如师尊所言——心结繁杂,道心不稳。既是如此,我是否永远也无法得道成仙?”
师尊不答,只是伸手取走了我身边的酒壶。我却以酒壮胆,抓住他的手,将酒壶抢回,递到他唇边。
“饮不尽杯中酒,散不去心中愁,拈不取镜中花,掬不起水中月,望不穿红尘劫……弟子心情烦闷,独饮伤神,师尊可否陪我饮一杯?”
我随性吟哦,放肆相邀。
他叹一口气,却真的拾起玉杯,自斟残酒,尽饮一杯,之后低声吟道:“握不住指尖沙,求不得诸般法,留不住彼岸花,放不下怨憎会,参不透奈何天……前尘陌陌,回首已是烟云处——不知世间缘法,欲引我入何途……”
他的音色本是低沉,此刻被酒润过的嗓音又生出一分涩意,听来不知是惆怅,亦或是感慨。我见惯了他静若止水的神情,此刻禁不住呆呆望他,痴痴地揣摩他浅灰眸子里的幽深。
月如银,花弄影,梦里寻仙,却引动凡人痴妄几许?
“你们师徒,虽无半分相似之处,却也诡异地合拍。”
听到这声音传来,我宛若梦醒,想要强自清醒过来,头脑却越发沉重,竟连眼皮都撑不开了。
“景卿,原来是你。我这徒弟修行之人,却不胜凡间酒力,如此不济,倒让你见笑了。”
“你肯收的徒弟,又怎会不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无暇小徒弟来历可不简单。你对她如此关心切切,却又故作疏离,小心翼翼,像是有所避讳。虽然你苦心在她身上施了封印,却仍是被我见识到她那冲天煞气。紫蔺,这一切,你真不愿同我解释?”
“景卿……我……”
“罢了,依你的心性,我不妄想你会违心对我开口。但你这徒弟道心不稳,又是如此心性,若是发起威来,就凭那熔金黑火,只怕是有灭世之能。紫蔺,只此一桩,我便忍不住为你心忧……”
“景卿——我了解你心中所虑。无暇心性的确偏执,但她心念纯直,正如其名,似玉无暇。只要我一日尚在,便不会容她陷入歧途。我赐她忘尘,惟有一念——必要渡她抛却前尘,得道成仙。”
……
我却已经听不进他们的谈话,趁着那微醺的醉意入了又一个好梦。
在那梦里,我仍是年少,在花树下奔跑舞蹈,还看见一个温润少年脉脉望着我,摇扇浅笑。
正文 何谓是非
更新时间:2011…5…31 22:12:34 本章字数:5434
“容无暇,你睡够了没有?从晚上睡到晚上,还睡得一脸傻样,真不像样……”
“虫儿……你摇我作甚?好没礼貌……”我揉一揉惺忪睡眼,“你敢说我睡得一脸傻样?我可是好不容易有故人入梦,正相谈甚欢,你却扰我好梦,看我不揪你的尾巴……”
“无暇,你在人间之事既已了结,为师便有事要你去做。”
听到这是师尊的声音,我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自我检视一番,全身上下虽然有些凌乱,却不算很失礼,这才赶紧下床到外间向他行礼。
他如往常般对我略略点头,神色又是静如止水,亦如往常般。
此刻我忆起那晚他踏月而来,饮酒吟词的情景,已经明白那不是梦。那一时之间,我觉得他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仙。只是此刻,他便又变回那个严厉疏淡的师尊,仙气凛然,让我不敢过于亲近。
“师尊有何事,尽管吩咐。”
“百里昀瑞非一般荒魂,与宁无缺一战后,为师与景卿如今都无力施行破魂之术,将其迫散。只好由你将荒魂与阴阳阙一起送回天机城,以天机城内‘涂灵之阵’将其暂且封印。待景卿灵力恢复,再行处置。”
“师尊,百里昀瑞的魂魄不是已经被宁无缺……”
我心中波澜又起——他……他竟然还存在于这世间……
却是虫儿打断了我的思虑:“宁无缺是想将那阴阳阙夺去,但是有主人在,他又岂能得逞!容无暇,你看你那神情,难道还在为那些俗事烦忧?你一个修行之人,怎能总是如此,困于恩怨情仇之间……”
“巽风不必多言。何谓是非,何谓喜悲——既是心结,非是旁人三言两语可解,只能凭她自己用心参悟。”
听到师尊如此说,他只好赶紧住嘴。
“何谓是非,何谓喜悲……师尊,无暇懂得你劝导之意。荒魂既是世所难容之物,我便知道该怎样去做,这便与师尊同回灵山。”
师尊却摇头:“你与景卿一同回去,为师暂不回天机城,另有去处。”
我有些惊讶:“师尊在人间劳顿多时,本该回灵山静养调息,不知还有何事未了,弟子可否效劳?”
“因为宁无缺在紫蔺身上种的蛊毒十分诡异,那毒使得他真气阻滞,无法调息疗伤。若不能化解,他虽为真仙也必然受尽苦楚,以致损伤修为,就算是回灵山闭关也是徒劳。因为巫蛊之术发源于南疆,所以紫蔺须得去南疆一趟,看是否有解毒之法。”
答话的是徐景卿。
师尊转头扫他一眼,淡淡道:“景卿,你最近灵力耗损过甚,不宜频繁现身。”
“不久之后,我又得渡魂于其他躯体。千年已过,我的魂魄能量渐尽,下一次渡魂怕是凶多吉少。岁月流尽,我的牵挂已经不多,就此寂灭也并无太多遗憾。但是紫蔺,我不如你薄情……在永诀之前,还想出来再多见你几面……”
他的语气带些戏谑之意,旁人听来却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我见师尊薄唇抿紧,浅灰眸子中神色变幻,却终是未答一言。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以为他习惯淡漠,其实他只是习惯于隐藏。就如他身受重伤,又被蛊毒折磨,我却愣是看不出半点。
人说仙人无牵无挂,无喜无悲,行止之间,当是一切随缘,顺其自然。师尊表面上是如此,可我却渐渐懂得,我只是看不出他的悲喜,读不懂他的挂牵。想起他为了我,决然去强挡那天劫神雷,我心中升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钝痛,一时间竟连呼吸都有些凝滞。
“师尊,我可否陪你一起去南疆?虽然我无用,但好歹也让我略尽心意……”
“那阴阳阙呢?”虫儿问道。
我扫他一眼:“自然是由你陪景卿前辈送回天机城。”
“主人远赴南疆,理当由我陪同效劳,我也要去。”
师尊却淡淡扫我们一眼:“胡闹,我自在来去,无需你们作陪。宁无缺大费周章要取阴阳阙,却不知是有何目的……总之,你们不可掉以轻心,务必要将阴阳阙平安送回天机城。”
我与虫儿都不敢再言语。
第二日清晨,我们便起程回灵山。
青凝率祭司殿众人送我到朱雀门,一脸依依不舍之色。我淡淡与她话别,心中却稍有些感慨。因为我尘缘已了,再不愿回光明皇朝,下次与她见面,不知已是何年。
自师尊走后,徐景卿的灵魂也陷入沉睡,许久都不曾出现。但虫儿对祈真的态度却好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徐景卿的敬佩。
但这一路却不只是我与他们两人同行,因为天机城也派来了人接应。刚出皇城不远,我便看到一小群蓝白道袍的佩剑之人在前方等候。
领头的居然是玄彻,看他稍有些苍白的脸色,显然上次的伤势还未痊愈。
他带领一行人很有礼貌地朝我行礼:“见过无暇师姐!自神岐宫一别,我还未谢过师姐的救命之恩呢!”
我朝他微笑:“那事因我而起,倒是因为我牵累了你。”
“师姐莫要如此说话——玄如听来可甭提多惭愧了!”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玄彻背后传来,我一看,原来是玄如。一阵子不见,她动作仍是灵动活泼,只是脸色却和平时大不相同。只见她原本雪白的脸颊上泛出一抹不正常的潮红,一双大大的眼睛里似有些掩不住的倦色。
见她从人群中蹦出来,我亲昵地拉住她的手:“怎么,又寻机溜出来玩?”
她笑着摇头:“才不是呢!我是和大家一起出任务,有正经事要办呢。”
我却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因为她的一双手皮色泛红,握上去却感觉冷得像冰。我赶忙将手指搭上她的脉门,用灵识侵入她体内。这番探查却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我感觉她体内真气阻滞,血脉逆行,呈万分凶险之相。
惊异之下,我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无暇师姐,有什么不对么?”她觉察出我脸色不对,轻声问我。
我的目光越过她头顶,却看到玄彻变了脸色,在用目光示意我不要多说。我心中虽疑惑,却是领会了他的意思,只对着玄如笑笑::“那你这次下山,是来办什么正经事啊?”
“据说有个叫做‘缚魂坛’的邪教重现世间,所以掌门师父派我们出来探查。不过,清宴师弟他们却是接到了重华师尊的传令,特意来接应师姐你们护送那什么‘阴阳阙’回天机城去的。”
缚魂坛——我想起上次不幸遇到宁无缺的那几个弟子,心中隐隐有些担心。
“我与缚魂坛坛主打过交道,他实在是……穷凶极恶,所以,你们可千万要小心。”我忍不住嘱咐道。
“放心,我们人多嘛,而且还有大师兄在呢。”玄如一脸地轻松。
我扫一眼脸色苍白的玄彻,心生感慨——这位掌门的首徒恐怕是个责任心极强之人,他肯豁出性命去搭救同门,凡事也都是以身作则,倒真的是个可造之材。
玄彻却面露讶色:“无暇师姐,你见过缚魂坛坛主?”
我点头:“那人名为宁无缺。玄彻,师姐有一言相告——若你们遇到了那人,记得转身就逃,千万莫要被他盯上!”
“为什么啊,莫非那个人相当之厉害?可是,师父说过,我们修仙之人应该捍卫正道,就算是面对强敌也要坚韧不屈,怎可以落荒而逃?”玄如似感诧异。
宁无缺此人的确厉害,竟连师尊都吃了他的亏,更别说他们这些修为不高阅历又浅的了。
这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我被她的“落荒而逃”四字数落得颇感惭愧,却也不太好解释,只得随口答道:“那宁无缺可是只千年老妖,只可智取,不可硬抗……”
我说完这话心里便有些发虚——貌似像我这般资质的,只有被那宁妖孽‘智取’的份啊……
“什么?缚魂坛坛主,竟然就叫做宁无缺?!”
我转头看向失声叫出来的玄彻,只见他神色突变,脸色愈加苍白。
“玄彻,莫非你……竟与那妖孽遭遇过?”
“这倒不是,只不过……”他顿了一顿,对我说道,“师姐,可否请你这边借一步说话。”
他撇开旁人,将我带到一旁的小树林边,这才面露惊惶之色:“无暇师姐,大事不好了!”
“什么大事不好?”
“你方才可有觉得玄如身体状况有异?”他问道。
我点头:“的确如此,但又不像是伤病所致,莫非你知道原委?”
“这个……我想由月容姑娘来解释比较好。”
月容?
我有些诧异,只见树丛背后缓缓走出一名女子。她身上紧紧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兜帽几乎将脸庞都遮住了,但露出的皮肤仍是光洁如上好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