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宁无缺此人善于攻心,你莫要听他任何言语。”
我觉得疑惑——师尊往日从不如此多话,今日却主动解释再三,到底是怎么了?
“莫非,紫蔺你竟没有告诉她,这魇魅与她有着何种因缘?看来你对这徒弟倒是用心良苦……”宁无缺竟然低低叹了一口气,“唉~你总是如此,总是妄想一切最好都由一己承担……”
“宁无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意思是,你这位师尊他可真是个情操高尚之人。如我这般‘罪大恶极’,他却一直对我心存负疚——除之而后却不快,恨之而后却悯惜,怨之,痛之……”
他停顿片刻,突然嘶声吼道:“紫蔺,你给我听着——你我早已缘尽,不过是你自己斩不断前缘,放不下憾恨!如今无非是你死我活而已,我惟愿你以此心待我!否则,你虽苦苦修得仙基,怕只怕终要毁于一念之间!”
我不能理解宁无缺这话的意思,却见师尊的神情变得更加沉郁,似是被他说中心事。但他却不肯再搭理宁无缺,只是浑身散发的仙气愈发狂放。
“无暇你让开!”
我被他喝得身子一抖,心中只觉得,他像是把来自于别处的怨忿迁怒到了我身上。
我心中悚然——这个宁无缺最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别说是徐景卿了,他居然能将一向静如止水的师尊都激到此等地步……
“无暇,于我而言,今日与你便是永诀……”
我突然听到一直沉默的容胤开了口,语气中流露一种宿命般的绝望。
我本是拉着他的手,可是忽然有一股诡异的力量从他身上爆开,让我如遭雷击,不得不放开了手。
我见他脚下冒出红光,显出一个圆形法阵,当中符文曲折复杂,径路都像是用血纹刻。那些符文发出摄人血光,将他已经摇摇欲坠的身体迅速笼罩。
我悚然望向师尊,却发现他并未动手。
师尊却也变了神色:“宁无缺,原来你胡言乱语,扰我心神,便是为了此等目的!”
“我的东西,自当收回,无人可挡……”只听宁无缺阴恻恻答道。
下一刻,我便听到容胤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像是猛然惊醒,转身朝着那已经启动的法阵扑过去,却在快要靠近之时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住。
“不可!此为摄魂之阵,你若陷入,万劫不复!”
我终是看着他在那阵中痛苦挣扎,徒然地伸出手却无法触到他。
这终局似是早已注定,我苦苦阻挠师尊执行大义,却只让他的结局更为悲惨。
我终是……无法再看顾他,守护他……
“容胤……容胤……”
我嘶声叫他的名字。
“也许永别是种解脱……但我其实心有不甘……只因……终是无法让你再为我再舞一曲……如那一年……红裳翩跹,风华绝代……”
他最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我并未完全听清,却独留片语在脑中久久回荡。
再舞一曲……如那一年……如那一年……
浸透了深切的遗憾,洇染开幽深的无奈。
我怔住了。
他说——纵然你曾将我引入修罗魔道,纵然你曾用玄火烧得我灰飞烟灭……
他说——两生两世,不枉我苦苦恋你……
他说——我是暴戾凝成的荒魂,爱欲于我等同于遭致毁灭的猛毒……
“那一年……那一年……我将他烧得灰飞烟灭……”
我喃喃着,那些血泪交织的爱与恨,即使使用铅封,也很容易便被翻开。
“你……你是百里昀瑞?!”
他却再也无法回答,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在法阵中缓缓倒下。
震惊,惶恐,悔恨,怨忿。
我睁大眼,却只觉视野中一片黑暗。望向苍天,穹宇一片空茫,而我,落到那最深的渊底。
多少次的梦魇中,我因谁而恨,因谁而狂?
可是这些年来,我到底是做了些什么……我尽心尽力扶上王座的到底是谁?我全心全意关心辅佐的是谁?我不惜违抗师命维护的又是谁?!
刹那间,无数画面在我心中闪过,未看真切,便化为细碎光片,零散地切割我心中深藏的脆弱之处。
“你是百里昀瑞!你居然是百里昀瑞……!”
我口中发出长笑,笑这个天大的笑话。
“无暇不可!!”
我听到师尊的一声断喝。
什么不可……?
我有些茫然地望向四周,却无任何一物入眼,只见一滴晶莹水珠悄然而落,在我伸出的掌心砸得粉碎。
悄然间,又一滴水珠掉落。
我伸手在脸上一拭,才发现咸涩泪水已经流了满面。
然而我脑海中,悲喜俱已不在。
仿佛五感都已麻木,无所见,无所闻——这感觉,记忆中曾有过。
而后,便是铺天的黑火,席卷而来——
“无暇不可!!!!”
又一声厉喝传来,似利刃穿透我麻木的神识,割开我的一线清明。
“师尊……”
我视野中终于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庞,却不似往日般刻板冷峻,带着惊急的表情,却愈发俊朗如秋水。我忍不住伸出手,用缠绕着黑色火焰的纤细五指轻轻抚平他额间皱起的深纹。
正文 痴妄几许
更新时间:2011…5…31 22:12:33 本章字数:6380
“师尊……我没事……”我喃喃道。
“没事才怪!容无暇你还不赶紧放开主人!在这世上,你那黑火烧不化的怕也只有主人的仙身了!”
我听到虫儿在对我咆哮,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在何地。可是,我看到身边正在飘雪,点点白雪,带着冰的激寒,落了我和师尊满身。
“师尊,我刚才……是怎么了?”我懵然。
“你……不慎走火入魔,放心,如今已无事。”
听到这平和的声音,我的心境总算是平复下来,身上的火焰也完全灭去。可是下一刻,我脑子里“轰”的一下,差点又失去清明。
因为我方才无意识之中,紧紧抓住且搂得死紧那人——不巧正是我那板正严厉的师尊。更糟糕的是,我身上衣裳已被黑火全部焚尽,连带师尊的衣服也被烧去不少。
宁无缺的虚影已经不在,天上那条黑龙也已经不在。
只有虫儿用一种要吃人的目光瞪着我。
而徐景卿则意味深长地盯着师尊的表情。
居然还有一个不知何时到来的青凝,瞪着眼睛一脸惊讶。
不,还有更糟糕的。
放眼一望,夜色中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闪烁——一定是方才动静太大,竟引来了黑压压一片御林军!
我此刻只想在我身周拉下一道深黑幕布,以掩盖此刻尴尬。
幸好师尊他衣袍宽大,长袖一拢,便堪堪将我遮入怀中。
我将头抵在他的胸膛,感受到他清冷的气息将我笼罩。我不管如今身在何处,不管俗世纷扰几何,闭上眼,周围一切俱已不在,只觉倚靠的是一座隽永不移的大山。
方才经历的一切,在我心中竟是恍若隔世。
“师尊……求你带我走,我再不愿留在这尘世之间!”
震怒过后,我仍是胆怯。此时此刻,我不愿深究自己过错,不愿理清前因后果,仍是只希求他的庇护。
然而自己种下的因果,仍是不得不面对。
徐景卿向我证实,神岐宫阴阳阙中的残魂确是百里昀瑞。百年之前,他渡魂于西宁国君身上,为情所困,理智尽失,发动战乱,致使天下大乱;而后更是附身于上古凶妖,祸殃人间。
我那黑火并未将他残魂烧尽,恰逢徐景卿出山,用缚魂之法将此荒魂封入阴阳阙中,镇在神岐宫。
百年之前,师尊知晓我为何跳下囚龙渊;百年之后,师尊明白我为何下山辅佐君王……其实有关我的事师尊全都了如指掌,只是为免我道心动荡,不曾向我言明。
他只是未曾料到,竟是我闯入神岐宫,使百里昀瑞的残魂得以重见天日。
神岐宫因阴阳阙之事向师尊问罪之时,他才知道我又牵扯上这桩孽缘,却迟迟不肯点破,只在暗中调查,请徐景卿了结此事。
一切的一切,又是我这“祸水”惹出的祸端。
然而到头来,却是我自己觉得难以承受。
光明皇帝驾崩,举国皆丧。
皇城素幡连天,我闭门不出。我知道他们已经将皇帝的尸首殓回,却未曾去过灵堂一次。青凝问我是否前去祭奠,我冷冷摇头。
因为那并不是容胤,不过一具空壳而已。且他的魂已逝去,何以为奠?若要我祭奠的是那个我巴巴地注视了二十几年,却令我追悔莫及的人,那他可当得起?我又该不该?
流言四起,说光明皇帝为我所祸,因我而死。一众大臣屡屡求见,要我道明原委。
我避而不见。
之后有群臣在殿外齐声求见,痛心疾首大呼:“国,不可一日无主!”
我充耳不闻。
我真的,不想再管。
可师尊不让我立刻就回灵山,他说:“你需得考虑当前人世之大局,莫要只思逃避。你尘缘未了,道心不宁,勿作回山之想。”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不让我回山,那师尊你留下陪我!”
只听巽风在一旁难以置信地大叫:“容无暇你混帐!此地尘嚣污浊,你要主人如何清修疗伤?!”
我这才想起师尊为我几番奔波,未来得及好生休养疗伤,心中愧疚不已,立刻低眉认错。
却听师尊沉声答道:“入道之人看破红尘,却不能不顾念天下苍生。缚魂坛向喜搬弄皇权,百年之前的西宁之乱,便是明证。宁无缺既已在皇城种下势力,为防他意图祸延天下,为师与景卿都将暂留此地。而无暇你在朝中威望甚高,于此动荡之下,你该做之事是另立新皇,清洗祭司殿,为这人间理清太平。”
我黯然:“师尊有令,无暇自然照办。师尊向来超凡脱俗,弟子却将师尊拉入红尘俗事,弟子实在是……心中有愧。”
师尊却摇头:“既然牵扯到宁无缺,便并非是你之事。我与无缺之间的孽缘……亦不知何时才能了结……”
“师尊,你与那宁无缺到底……”
我看着他黯淡下去的神色,欲言又止,终是不敢再多问。
百官暗地里对我颇有闲话,然而我毕竟辅佐过两代国君,经营国事多年,积威犹在,所以这烂摊子还是得请我来收拾。消沉之余,我登上朝堂,以雷霆手段重整江山。
国确实不可一日无君,祭奠旧君的白幡还未撤去,新君便在百官朝拜中登基了。容姓皇族一直子嗣艰难,容胤不曾成婚便离世,从此容姓后继无人。
新君是由百官拥立,我完全依从众意,只提了一个条件——新君需得改姓为“容”。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执着于此,总之以后光明皇朝的事我是真的不会再管。
大局已定,我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却也只觉心力交瘁。
不管什么人死去,不管多少人哀恸,最终依然是归于平静。宫里恢复了秩序,而夜里更是显得安静。
我望一望天上月轮,独自拎一壶酒,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御花园的桃树下。席地而坐,我闭上眼自斟自饮,想象这枯树依旧是过往的一片繁华。
皇宫的酒不够烈,小酌我已经觉得不痛快,便开始狂饮。大半壶下肚,却也觉得醉意熏然,看着四周景物,渐渐地花不像花,叶不像叶,变得都有些不真切。
半醉半醒间,我看见摇曳朦胧的花间转出一个人影,缓缓行来。我眯上眼,只见那人挺拔清逸的身形颇为熟悉,只是身上那一袭白袍,很是陌生。
他在睡莲池畔停住脚步,似是在望我,而后,径直向我走来。他竟不绕曲径,而是踏水而来。倒映在水中的圆月被他足下的轻纹荡碎,化为摇曳的光影。
他身上披了一层银辉,看上去怎地如此迷离,难道是月华织就的仙衣?
原来我又做梦了,梦见雪衣银发的仙人,从湖上踏月而来。
我的梦向来凶噩,如此美好的梦境倒是非常难得。
酒力上涌,我觉得身子有些燥热,于是用手指去解领口的盘扣,想让那清风往里灌进去一些,解一解脑子的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