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铎听他语气不佳,莫名其妙道:“我今天是撞了什么运了,到处讨人厌。”东方径自走到里面桌边,坐下倒了杯茶水。承铎无语,摇摇头道:“行。如你所言。”扭头走了两步又转过来:“我叫了哲修在这里,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东方应了声:“知道了。”承铎便一径去了。
走出那客房,行至中院,一路只觉万籁俱静,月色宜人。
风露乍起,他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庭院十分陌生。承铎有时固然放浪,却决不□无度。相反他自律甚严。无论是肉体或精神的放纵沉溺都是无益的,行之愈过愈觉寥落。他本来就很少回京,在王府的时候,大多在书房起居。女人大抵是一样的,近而不逊,远而生怨。而名分低微的女子,不会僭越,不用敷衍,可以废用自如。
那些柔弱娇贵的亲王夫人们,他娶她们,也娶她们的家势。他们的家庭和她们自己无一不渴望在他心底占有一席之地。有了这番计较,便难免没有算计。从皇宫到王府,这些庭院里的女人们远比她们的外表要坚忍,要决绝,要狠戾。这虽是生的本能,却容易超出善的尺度。站在局外的人可以欣赏,站在局内的男人决不会爱上。
而承铎,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的。这厌恶从很久之前便开始了。有一些恨,最终会烟消;有一些遗憾却永不能弥补。
上京的高官贵戚们无不知道靖远亲王战功赫赫却子息单薄。他的正妃萧氏便是因寤生而死,他的侍妾也有二三得孕的,却都小产。侧妃谢氏,曾诞有一子,一岁时又夭亡。于是传言四起,都说是因他征战太多,杀戮太重,所以天令其无后。
承铎笑笑,并不以为意。没有杀伐,又何来安定。太平盛世需内定,需外靖,无不是浴血而出的。他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月都不在王府,若他的妻妾怀了孕,那才糟糕,多半得是他帽子变了颜色。
承铎回到他内院书房里。这书房其实是几间套间,内外相通,十分阔朗,不与一般屋院构造相似,只以承铎觉得怎么样方便好看,便怎样布置。书房之外连着卧室,再往后走一片竹林,便是承铎那著名的温泉池。这一片区域,是他个人独有,有侍卫守侯,如非他允许,内院之人是不许入内的。
其实一个人若要遮风避雨,一丈之室便足容身。承铎回到王府,所青睐的也不过就是他这所无名的书房与温泉。这王府其余的地方,倒显得多余了。
哲义候着他回来,承铎也没什么事了,将哲义遣去睡觉。自己推开门,外书房已是黑漆漆不见烛火,内室里还点着一盏五枝桐条灯,照在卧室还算明亮。茶茶伏在床角瞌睡。承铎再没见过比她更爱睡觉的人。
他脱掉外罩的大毛衣服。若是在燕州,他不会这么穿,可宫中赴宴一切便马虎不得,需得按品级服饰,不能随意穿个便服。承铎又解下里面袖口上的一圈黑狐皮袖衬,转顾内室,一片寂静。茶茶还趴着没醒。
茶茶有一项好处,就是你不高兴的时候完全可以当她不存在。然而承铎今天接连被人无视,迫切地想寻找一点存在感。于是他走上去,一巴掌把茶茶拍了起来。茶茶被他拍得昏头昏脑,抬头见是他,忙立起身。
承铎坐到床边上。这张床很大,实木做成,只刻成流波花边。承铎不喜欢琐碎的花纹,故而一丝雕花也没有。雕工虽简朴,质量却是上乘,翻云覆雨起来绝不会吱呀作响。承铎一手背在身后,便示意茶茶近前来。茶茶原本不甚清醒,挨到他身边。承铎便拿出背在身后的右手给她看。
他手上抓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承铎左手托在右手下,似乎怕捏着了它,凑近茶茶面前。茶茶便有些畏缩。承铎说:“你别怕,看看是个什么?”茶茶烛火下看着不太分明,正要研究,那小动物似乎挣扎了一下,承铎托着的左手一动,没抓住,那东西一下子蹿到了茶茶身上。
茶茶惊得跳起来,飞快地把它甩掉,转到承铎左边,抓着他袖子把他胳膊挡在前面。承铎忍不住哈哈大笑。于是那毛茸茸的东西展开来摊在地上,却是承铎的狐皮袖衬。茶茶猝然松手。
承铎也不去捡那袖衬,一把将她抱到膝盖上,问:“你今天做什么了?”茶茶当然没有回答。承铎说:“还在给李嬷嬷跟班呢?”茶茶点头。
“我看你两年后定然和她一样。”茶茶没反应。
“你看她那么严肃,你表情比她还要一成不变。今后定然是这样一个死硬不化,让人惧怕的老太婆。”茶茶很不赏脸,一派平静地望着他。
承铎不以为意,继续教育道:“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切不可整日委顿缄默,要死不活。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样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茶茶淡定地望着他。
承铎补充道:“而那种明明心里精怪得很,偏要装得一脸冷淡的人尤其可恨!”茶茶张了张嘴,露出一个怔忪胆怯的表情,仿佛用以表明自己不是他说的那种人。
承铎也换上一点和煦的笑容道:“你悟性不错,人也机灵,幸好不会说话,不然牙尖嘴利就不大可爱了。”茶茶怀疑地看着他,难道这不会说话倒成了好处了?
承铎像看出她的意思来,一点头:“这是你比起其他女子来的一大好处,千万别小看了。”茶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她也什么都不能说。
承铎柔声问:“你是天生的哑巴么?”
茶茶轻轻摇了摇头。
承铎抚摸她咽喉,莫名其妙问:“你最后一次说话时是什么情形?”
茶茶一愣,眼神黯淡了下去。
承铎自我解围地自语道:“定然不是什么好情形了,不想也罢。”
茶茶抬起一双剪水幽瞳,忽然发现承铎一贯自若的神情里有那么一丝丝不自然,恍然觉得他方才那番话或许大概约莫是想安慰她的意思。
可惜他实在不擅长得很啊。
*
注:承锦写的诗乃某青原创,低眉飘过……
第13…14章 王府
王府的生活对于茶茶而言,并不无聊,甚至还有些丰富过余。承铎有大大小小的事务要办,从踏进王府的第一步就把她扔给了那个严肃的老太婆,人称李嬷嬷。
李嬷嬷究竟是什么来头,茶茶不知道,只知道这内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掌管着,这内府大大小小的人都怕她。茶茶不幸落了她的手,回来这几天过得当心翼翼。
茶茶第一次见着李嬷嬷时,就见她皱了眉头冷眼看着自己,大约是觉得承铎不该把这种流萤野草带回王府。茶茶第二次见到李嬷嬷,被她沉着脸改头换面地梳洗打扮了一番,成了王府侍女状。
茶茶第三次见到李嬷嬷时,这老太太虽没皱眉,却也冷着一张脸,教训她道:“你虽是王爷的人,毕竟是个下奴。王爷的意思,容你在书房起居,余事全不管你。王爷这般待你,已是很抬举你了,你别仗着王爷抬举,就得意起来。”
她说话并不高声,却断字清晰,带着股气势,让人自己不免要低了头。茶茶也就很配合的一副做小伏低状。
“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不养那些无用的闲人。你是个哑巴,叫你使唤,你答不出一声来;叫你传话,你回不出一句来。你就跟在我身边。勤谨一点,别跟我耍小聪明!”李嬷嬷说完,转身就走。
茶茶埋头跟上,冷不防她突然又回身道:“你要伺候王爷就寝,早上许你晚起一个时辰。”
茶茶听得一窘,幸而李嬷嬷已经转身又走。
就这么老实跟了几天班,这天早上起来,茶茶走到西苑小厅里,李嬷嬷已候在那里了。见了她,打量了两眼道:“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了吧?”茶茶点头,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的?
“今天开始你跟着我下厨房。你来了好几天了,还没见过夫人。王妃早逝,内院里徐夫人品级最高,一会带你去叩头。”李嬷嬷说着,一个小丫头端了个大托盘过来,盘上托着一壶茶水,几个茶盏,另有一碗药。
李嬷嬷便让茶茶端了药跟她走。茶茶并不知那药是新煮的,滚烫,伸手一捧,没有防备,手一松放在托盘上,却把边上一个茶盏碰到地上去了。
李嬷嬷痛心疾首地训道:“你是胡人奴隶,不比得一般婢女,连月银都没有,这毁坏了东西怎么赔呀!哎,少不得要我来赔上!”
那端托盘的小丫头忙劝她道:“嬷嬷别气,王爷怎会让您赔盏子。这……这姐姐也不是故意,下次必不敢了。”
李嬷嬷瞪她一眼:“就是王爷摔了盏子那也得从官中的银子拿出来补上。再说咱们做下人的,哪个还敢故意摔东西不成?”吓得那小丫头再不敢言语。
“真正没见过这样愚笨的人!你再摔一个盏子,我把你手指头切下来。”茶茶被她一吓,下意识地摸着自己那几根青葱玉指。
按律无论再富贵权势的人家,对家中奴仆都不能私刑。然而战场上得来的胡人奴隶,那是和犬马鸡豚相似,你就是把她煮来吃了,也不算犯律。
李嬷嬷大声道:“还不去换一个!这嘴巴说不来话,这脑子也慢么。”
茶茶连忙拾起那碎片,往茶房去。李嬷嬷悲痛地喊:“方向错了!”茶茶站住,四面一看,终于找对了方向,再不敢看李嬷嬷一眼,一溜烟跑了。
好半天换了一个来,难得配上了那套茶具,另有一个托盘。李嬷嬷哼一声,抬脚就走。茶茶用托盘端了药碗,跟在后面,越走越慢。只因为那药总要洒出来,她左端不是,右端也不是。李嬷嬷鄙视地看她一眼:“没端过盘子?”茶茶为难地看着她。
李嬷嬷一把接过托盘来,单手托了就走。走得比方才还快,那药碗里的药竟然平平稳稳,再不洒出来了。茶茶一路看着她走过西苑侧门,到了一处宅院,李嬷嬷再把盘子递给她端了。自己回身进了月洞门。茶茶端着碗跟上,这回竟然也没有再洒出来。
刚走到正厅垂花门帘前,就听见里面一个女人低沉柔软的声音说:“王爷回来好几日了,人影都瞧不见。放着许多丽质佳人,金枝玉叶不亲近,偏爱跟那些低贱的营妓侍婢厮混。”
另一个生脆的嗓音婉转相劝:“王爷跟那些女子能混个什么?不过是图个快活。夫人不用介意。您是有名有份的亲王从一品夫人,王妃之位既空着,这府中上下女眷谁还能越得过您去。”
徐夫人轻叹一声道:“那又如何?只怕王爷见了都不认得我了。”她又低了低声,道:“听说那个女人竟在他书房里伺候。那里没有允许,谁也不能去的。别说是外书房,竟然还住在内室里。王爷这是怎么了,我倒有些看不懂了。”
那个生脆嗓音的是徐夫人的贴身侍婢绿翘,只听她笑道:“奴婢打听过了,那个丫头真是下贱极了。出身就是个番邦野种。以前还是胡狄毛子的玩物。”绿翘说着,掩了嘴“嗤嗤”地笑。徐夫人一听之下也挑了眉,脸上满是鄙夷。
“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过,哪里还能怀上孩子。就算王爷愿意给她机会,她也出不了头。不然这几个月就她跟在王爷身边,怎么一点动静没有。”绿翘一语中的,说完徐夫人已笑不可抑,拧了她脸道:“你越发粗鄙了,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李嬷嬷转身打量茶茶,茶茶端着那托盘纹丝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李嬷嬷轻咳了一声,里面笑声立止,听徐夫人问道:“什么人在外头?”
李嬷嬷便应声道:“是我。来给夫人送药。”说完,撩了帘子进去,茶茶也便跟着她进了那偏厅。虽然已经立春了,那偏厅地下还烧着素香炭盆。软榻上坐着个妇人,家常装扮,也只二十五六。论长相,总算得中上之姿,只是装饰得合宜,整个人也还赏心悦目,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她身侧立着个丫鬟,握着手绢,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徐氏捶着肩。
李嬷嬷才一进去,徐夫人便当先笑道:“这怎么敢劳烦嬷嬷呢?”说着一眼看见茶茶,蓦地顿住。李嬷嬷示意茶茶跪下。茶茶便跪下了,手举了那盘子,只觉徐氏和绿翘两双眼睛如刀子般投在自己身上。茶茶反而抬了头,望着徐氏。
李嬷嬷上前端了药,敬给徐夫人。徐夫人欠身接了,反觉让茶茶瞧得不自在起来,就把碗轻轻一搁,绿翘便喝道:“放肆的奴才,敢这样看主子!”茶茶并不怕她这一喝,反转过眼来望着她。绿翘眼里是满满的怒意,茶茶还是静如湖水。看了绿翘片时,她淡淡地收回目光,只看着那红漆盘子的边沿。
徐夫人和绿翘同时觉得被污辱了,却又说不出茶茶到底怎么污辱她们了。她眼里并没有不屑,意思又分明不屑了。仿佛这两个人看在她眼里就跟她手里的红漆盘子,廊外的青藤凳子一样,不过是个东西。
李嬷嬷道:“夫人,这茶茶是个哑子,说不成话的,恕她不能请安问好。”
“奴才无论叫个什么名字也就罢了,她这胡人的贱名在府中如何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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