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京惠依旧如少女般曼妙的身段,慧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京惠啊,那你觉得自己幸福么?京惠留着短短的卷发,显得颇为搭调。慧婉注视着她那双褐色的眼睛,恍然发现自己最近一次来这里已经是两年以前了。
“倒是你更让人心烦。反正终有一天会遇上英善那种事的,难道不是么?高中的一个同学曾经想服安眠药自杀,结果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过了那道坎儿,一切就都解决了……有些话是现在才对你说起,你可知道,当你说因为感觉不到爱所以要离婚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笑话你!如果那都算是理由的话,也许就不会再有人离婚了。”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理由不可笑呢?”
慧婉淡淡地反问。
“至少应该遭丈夫殴打,或者他有外遇什么的。不然的话,就是自己在外面有了男人,再或者丈夫是个无赖……诸如此类。你想想,结婚的时候,有人会问‘你为什么要结婚’么?不会,因为答案再明确不过了。可离婚的时候别人往往问长问短……因为那些想离婚的人,纵使找出千百个理由,最终还是会放弃这个念头,一般人都是那样的……身边还有孩子,还要为他们考虑将来。”
京惠提到孩子的时候,悄悄瞥了慧婉一眼,随后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孩子的话,大不了再要一个嘛。”
“是啊……再要一个就可以了。”
这时候,京惠两岁多的女儿挣脱了保姆的手,朝着京惠飞奔过来。孩子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色连衣裙,微微卷曲的短发被扎成两束。尽管在感觉上有许多不同,可孩子那双水灵的眸子倒是长得格外漂亮,和京惠颇为相似。死去孩子的眼睛也和慧婉的很像。
“要是眼睛长得像,性格大概也差不多。这么看来,这孩子将来也很倔。”
丈夫告诉慧婉。
慧婉像一个参观者,朝京惠精致而整洁的客厅环视一周。家具早已被撤换,然而咖啡色的沙发依然散发着皮具特有的气息。墙上挂着两幅画有教堂的画框,是京惠上次去欧洲旅游时买的。画框下放有一个奶白色的竹篮,里面摆放着若干个小巧玲珑的香水瓶。
京惠的女儿始终打量着慧婉,仿佛在期待慧婉也能像其他来访的客人一样喜欢自己。慧婉只是轻轻地对她笑了笑,旋即又沉下了脸。面对孩子,慧婉总是很困惑。自己到了这样的年纪,对于孩子的关注是出于这个时期的本能;可一旦想起死去的孩子,她又会痛苦万分。慧婉下意识地抽了口烟,又看了一眼京惠的孩子,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妥。
“没事的,抽吧。心烦的时候,我也经常抽的。莲芝啊,去吧,和姐姐一起玩……去看《小甜甜》吧。”
绝对、反正和即便如此(2)
京惠抱起孩子,走过去给了保姆,随后取了一个烟灰缸。在慧婉看来,即便只有短短几秒,京惠的眼中仍流露出一种怜悯。对于两个常闹别扭的人而言,今天的氛围似乎格外融洽,或许是因为这里并不是她们经常见面的咖啡厅,而是家里的缘故亦未可知。也正因为如此,京惠并没有触及慧婉的伤口。
“等一下。”
慧婉掐灭烟,仿佛遭京惠眼中的怜悯驱赶似的,匆匆走进了洗手间。盥洗台和浴缸是由黑色大理石制成的,映照出慧婉短裙下那双骨瘦如柴的长腿。挂杆上挂有草绿色的长毛巾和紫色的短毛巾,颜色颇为协调。甚至连盥洗台下方的脚垫,以及挂着装饰手巾的小型装饰柜也是相似的颜色。
慧婉洗手的同时,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果然有家的感觉。她不禁自言自语起来。然而在她看来,理由全然不在于这里的颜色,更不是因为豪华的大理石浴缸,她觉得京惠为这个家做了很多。慧婉突然想安定下来,像京惠那样为家人挂好毛巾,把浴室擦得锃亮……当初,她正是由于无法忍受这些才和丈夫离了婚,也正因为如此才导致了孩子的死亡,可她现在居然又对这些怀念起来。慧婉拧上水龙头,用毛巾把手擦干,而后对着镜子简单地捋了捋头发。她想,收拾收拾房间,给人做做饭,未尝不是件开心的事情。但她无法忍受它们被强加在自己身上。
镜子中,慧婉惆怅的眼神渐渐变得冷静起来。
“也对,如果真要是自愿的话,那这样的爱也算是无以复加了。”
慧婉对着镜子微微一笑,走出了洗手间。空调静静地运作着,她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坐回京惠对面。京惠正切着甜瓜,把切好的部分一一放到碟子上。
“去过英善那儿了?”
京惠把叉子递给慧婉。
“嗯,前天。”
“她怎么样?”
“看着她吃了饭……不过她什么都没说。”
英善的伤口愈合得还算理想,胳膊已经不需要再固定了,只是仍在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疗。
三天前,慧婉去了医院。英善坐在病床上,穿着宽松的病号服,活像一粒干瘪的核桃仁。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阴影消失殆尽,她的脸顿时变得明亮起来,成了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待慧婉走进房间,英善只是憔悴无力地望着她。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英善的眼神中竟透射出一种强烈的悲伤,仿佛破碎的玻璃杯迸发出生命的最后一道光。片刻,虚弱的悲伤在她眼中渐渐隐去,换之以强烈的抗拒感。慧婉把买来的绛紫色小*束插到了玻璃花瓶里。假若不是因为这束花,或许慧婉转身即会离开亦未可知。英善的母亲率先打破了两个年轻女人之间的沉默,轻声啜泣了起来。
“还不如早点让你们离婚……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是缺什么了,是没让你们去念书么……还是你们现在相互嫌弃了?那时候不管我怎么反对,你都不听……现在倒好,也没法去怪他,你说到底要怎么办?”
“伯母,您冷静一下。这次是英善有些敏感,所以才……”
连慧婉自己都觉得这根本不像是一句安慰人的话,于是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所以什么啊……当初那么多条件不错的结婚对象她都不选,也不知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个……从见面的第一眼我就觉得那家伙一定会把我们家英善弄成这样,我就知道。”
伴随着母亲的哭声,英善的目光显得有些游离,不久便移向了窗外。尽管英善母亲的哭声适时地消除了两人间的沉默,可慧婉依旧觉得心事重重。英善的手腕上有几道像是缝合了的疤痕,而其余部位已无明显的创口。也许是感觉到慧婉在观察自己的手腕,英善慢慢把手藏到了白色被单底下。慧婉也把视线转移开去。窗外,人来来往往,医院的正门前停放着许多车辆。人们神色匆忙地行进着,而有的则在原处徘徊不前。英善收起游离的眼神,闭上眼躺在了床上。应该是镇静剂的药效起了作用。然而那天晚上,慧婉发现英善并没有睡着,她分明是在抗拒睡眠。第二天,从清晨阳光射入的那刻起,英善始终对周遭的一切不甚耐烦。中午时分,慧婉把英善的母亲送去吃饭,自己则陪在她的身边。慧婉欲言又止,只是叹了口气。那一刻,她发现白色的被单下,英善的身体蜷缩了起来,随后紧闭的双眼竟流下了泪水。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绝对、反正和即便如此(3)
我也经常会想哭,我都理解的。慧婉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她开不了口。事实上,此时此刻根本就不应该冒出那样的话来,慧婉只想大声地质问英善: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哭?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然而,慧婉真正想质问的或许是她自己亦未可知。很快她便意识到这点,旋即控制住了感情。
“我走的时候,伯母哭得可伤心了。英善整个人像是得了失语症……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慧婉想起了临走前的场景。
“英善她为什么不说话?谁受了委屈不开口诉苦啊。”
“真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当然会开口的,但她现在哪有这份心情。对了,你还没去医院么?”
“当然去了……”
京惠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没见到英善就回来了。”
京惠像是遗忘什么似的,蓦地起身过去关上了厨房的门。回来的时候,她点燃了一支烟。
“昨天去的……不知怎么,站在医院门前突然气得不行,这到底算什么嘛……纵使你我之间过去有过不合,可我们什么时候讨厌过英善这丫头了?我可不想见到朴导那家伙,可我更不想见到英善……到底是什么理由,总该让我们知道吧。既然她什么都不想说,我看没进去算是做对了……仅仅是因为她一时发疯,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一想到她会哭诉些什么,我就害怕得不行,一直坐在医院后院的长椅上。”
说完,京惠长长地吐了口烟。
“话又说回来,这鬼天气怎么这样,昨天居然那么闷热?热得我都唱起六字歌谣①来了。在路上走着走着,实在受不了就去了餐厅要了杯啤酒。喝完一杯,居然还想着偷偷把英善从医院叫出来一起喝一杯,我可真是的……”
京惠说完笑了起来。事实上慧婉也有过那样的想法。英善厌倦生活,试图自杀,又让慧婉觉得难以接受,同时她觉得呆呆站在那里、望着英善的自己亦厚颜无耻。
“哎,徐慧婉,假如我离婚了,你会怎么说我?”
京惠把姓加了上去。起初,慧婉以为京惠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可她发现京惠竟直直地盯着自己。
“离婚,为什么?你不是说我比英善更让人头疼么?”
京惠“扑哧”一笑,撩了撩发梢,说道。
“其实上个月我们之间闹过挺大的矛盾。”
慧婉静静地聆听着。已经记不得何时听过京惠这样的倾诉了……距离上一次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年。慧婉不理解的是,英善也好,京惠也罢,为什么偏偏要把话憋在心里呢?仔细一想,假若京惠像英善那样干出傻事,或许自己仍会被蒙在鼓里亦未可知。恍然间,慧婉体会到一种疏离感,仿佛所有事物间的距离都在变得遥不可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岁月与岁月之间的距离……京惠所说的秋天湛蓝的天空与精神病医院间的距离……三个穿着白色袜子和皮鞋、略带腼腆的少女与成为孩子母亲的女人间的距离……满怀憧憬的80年代初与90年代间的距离……就在刚才那一刻,慧婉突然很想开口问一句:京惠啊,你真的幸福么?
“怎么,你是过来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京惠的眼中已不见了忧郁,语气颇为轻松。
“这个嘛……虽然不清楚你的理由是什么,可要是丈夫带给你的屈辱感,已经远远超过了你所能承受的,那想离就离吧。”
慧婉说得很直白。
也许是太久没有抽烟的缘故,京惠觉得胃有些不舒服,险些呕了出来。待到缓过劲来,她的眼角已充满了血丝。随后,她把还剩一大截的烟重重地掐灭了。
绝对、反正和即便如此(4)
“我就知道你会那么说。不过也对,到了这个年纪都会那么说的吧。我现在讨厌电视这种东西。看着那些年轻的主持人站在台上,光彩夺目,说实话我好妒忌。”
“如果那算离婚理由的话,我也相信。”
慧婉的眼中透露着真诚。
“不是的……从我怀上莲芝那会儿起,他在外面就有女人了,而这件事我直到最近几个月才知道。两人甚至好几次一起出国……事情当然是碰巧发现的。那天我以为他又去参加研讨会,所以就带着莲芝去澡堂洗澡,还穿得漂漂亮亮的,之后就去机场接他。哪知道,那个女人和他分别从飞机上下来,你说说,她看到我的时候会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听起来都觉得可怕么?”
最后一句,京惠明显加快了语速,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她下意识地摁了摁早已熄灭的烟。那天,慧婉发现京惠的手竟是如此的柔弱不堪。自从新婚第一天起,婆婆就把身边的保姆阿姨送到家里来,京惠告诉慧婉,婆婆是怕自己做的饭菜不合丈夫的胃口。那时候,京惠娘家准备的嫁妆钱不够买一个婆婆想要的衣柜,结果是丈夫掏钱买了。慧婉想起京惠曾说过,只要看到那个衣柜,自己就有一种想把丈夫从床上推下去的冲动。京惠的手再次映入慧婉的眼帘。尽管手上戴着一枚镶有硕大钻石的戒指,她的手依然显得羸弱无力。这个泰然道出丈夫有了外遇的女人的手,是那么缺乏生气。
“总是无缘无故地想起你来……不过我知道,你我虽有相似的地方,可有一点却是不同的……毕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嘛。说好听点,我比你更懂得权衡得失。倘若不这样,恐怕在这个家就会过不下去。难道要让别人指着我,管我叫‘离过婚的女人’么?其实说到底,孩子根本就不是问题……我已经想明白了:你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