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斋去不止是去买胭脂,那老板娘又长袖善舞,略施小恩小惠便能套到许多官场与内宅□,正是太后暗地里掌控朝廷动向的法门,谁知甫总管与程子常,为了小利而忘了大义,抵或者以为灭了连家只是大象踩蚂蚁一般轻易,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将连家在京中的生意收入囊中,却不曾想被连夫人糊里糊涂地将盖子掀开,传得满城风雨,闹得皇太后脸上无光……
武景行想到这里,看了这四个人一眼,你们既欠了那姓程的银子,又无钱归还,为何不依着前约杀了连大人?
四个人里最斯文的那个答道,我们虽说是行走江湖的,却也知道厉害,连大人一来是朝廷命官,二来也官声极好,并不是那些个贪官污吏,我们虽说是亡命之徒,却也怕报应二字,这才出首程子常。
武景行笑了笑,你们想得好,只是那程子常是内务府程家子弟,我虽有驸马之名钦差大臣之实,却也不是能轻易动得了他的,还望你们四位与我一同进京去做个人证……
这个……这四个人都犯起了难……
有我保你们无事就是了。
武景行和连成璧进京城遇上的头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许昭龄,他与许樱细说详情之后,怕连成璧不明就理面圣之后与刘首辅相处时说错了话,特地在城门口守着,连成璧见到了他,自然是下马行礼,三个人寒暄过后,一边往宫里走一边把该说的事情说了,连成璧没想到许昭龄会为了自己夫妻的事从山东千里迢迢到京里相助与他,感激之余,又将凉州四虎的事说了,许昭龄倒是与武景行是一个心思,内务府世家这几年愈发的不像话了,像是毛氏、程姨娘这样的女眷还知道规矩,也知道畏惧,余下人等别说是本家男丁了,便是旁枝甚至是奴下奴,都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任谁也不放在眼里。
正是因有了这样的心思,程子常才会毫不顾及地雇凶在京郊杀天子随员。
可是这两个人又有不一样的心思,许昭龄说起来与刘首辅过从甚密,也是文官集团的一员,他想的是趁机整治内务府世家,虽说不可能连根拔除,可也要伤筋动骨,让他们知道畏惧。
既然这四个人已经承认了是被人雇佣意图杀害朝廷命官……许昭龄知道内务府程家嚣张,没想到嚣张到如此地步,若是那四个混人真得动了手,便是日后杀了这四个全家满门,灭了程毛两家,又哪能换回连家的连城宝玉许家的姑爷山东的探花郎?还是要上报刑部才是。
按理应是如此,只是此事牵扯到了内务府世家,怕是外官不好插手,还是待我禀明了皇上和皇太后,再请他们做决断。
武景行则到底是世家子弟天家驸马,想得还是自家家奴宜用家法,禀在皇上和皇太后面前陈明厉害,将程毛两家整治一番,让他们收敛一下便成了。
连成璧听着他们俩个说话,隐约听明白了两人的立场,心道自己到底还是嫩些啊,自己做官的这两年多,初时是在翰林院,这才约么的知悉了天下事,跟着武景行在江南走了一圈,这才晓得这天下之大,远非他坐在书屋里能想像的,经历了这件事,这才明白了京城的水有多深,露在外面的好比是水面上的孤岛,水面下不知是万丈深渊还是万丈高山。
他本是极聪明的人,为人又不愚腐,想了想道,六叔可曾想过刘首辅的立场?
许昭龄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
打狗看主人。
许昭龄叹了口气,果然是后生可畏,就依你们俩个吧。他又想了想道,既然咱们送了这么大的人情,樱丫头反倒不宜出面了……我本想着让她向皇太后和刘首辅陈明情形……
武景行皱了皱眉,连夫人如今身怀六甲,怎好轻易劳动?
许昭龄摇头笑道,我们这些小官和商人家的媳妇,可不似你们家里的夫人奶奶精贵,连家有位先辈的管家太太,差点儿把孩子生在二门外坤院,坊间一直传闻是女中豪杰。
连成璧听到这里也笑了,您说的是我曾祖母,那个时候是因运河涨水淹了我家的运粮船,我曾祖父下落不明,我曾祖母肚子里的孩子正是我的祖父,她大着肚子指点生意,整整三个月,到底是力挽狂澜,也等到了我曾祖父回家。
武景行听着像是故事一样,摇头道,我怕是这辈子都见不着这样的女子了,走吧。
许樱刚打点上下,预备着见皇太后和程、刘两位夫人的礼品,自己也前思后想了许多事由,却听见蝶尾往家里传得信,说是自家老爷与武驸马在京郊出了些变故,两人与舅爷一同进宫面圣去了,让夫人在家里等着勿要急着出门。
许樱心里有些忐忑,但见蝶尾的神色不是有什么大事,这才慢慢放下心来,拉着元辉问及家中事,你来时娘的身子可好?
许元辉正开始长个子,手长脚长的不说,牙还缺了两个,说话有些漏风,为了怕丑养成了说话不大张嘴的习惯,娘……参子好得很……就是想结结……
许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呢,你想不想姐姐?
想得。
娘在家里每日都做什么?
娘每日管家森苦得很,四叔整日要银子要出门,爷爷骂他,六叔回来了,他又骂了他,他连门都不敢出了,家里靠着姐姐的店铺,慢慢又有了些银子,在山东许家村,咱们家最好。
许元辉轻描淡写几句,说出了她出嫁后许家的情形,杨氏有了管家权,至少不会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了,只是四叔还在闹,幸亏有爷爷弹压,后来六叔回去了,这才压制住他,因有她的店铺和家中田产收益家里的日子慢慢的又过成了最好。
姐姐们有谁回去过?
许元辉想了想摇了摇头,没人回去过,不过听说过得都好,大姐都有两个孩子了……
这样才是好,可惜许榴终究没福。
算命的说二姐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便是为了渡劫,劫难渡过去了,就回到天宫做神仙了,咱们家这般好,正是因为二姐保着呢。
许樱笑了,她原先以为人死了就是化成泥化成灰了,可她重活了一回又怎能不信这世上有阴司报应,算命得这般说,许是真得吧。
太太,廖妈妈来了,听说是廖老爹病了,没银子请大夫……
拿一两银子给她吧。许樱随意说道……
绿萝说到一半便听许樱这么说,脸上有些尴尬,听说是急病,已然咽气了,廖奶妈说要见老爷一面,求老爷太太准她告老。
廖家……这是彻底的没了吗?把她带到后座房歇着,等老爷回来了,我与他一同见她便是了……
是。
196完结
这世上的人;好人也好坏人也罢;好人也有冷漠无情的时候,坏人也有舐犊情深的时候;最要紧的是不能逼人太甚,尤其是不能逼得人全无希望,只觉得活不下去;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更何况是人?许樱上辈子最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从来都是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次……却是……
后座房里冒出浓烟的时候;许樱还在跟绿萝商议着要给孩子做什么样的小被子;忽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一般,抬起头却看见滚滚的黑烟夹杂着一股子难闻到了极致的味道从后座房里传了出来,接着是丫鬟、婆子们吓得几乎听不出本来声音的喊叫,走水了!走水了!
绿萝拉着许樱往外走,许樱却要往里屋去,里屋有帐薄子不能丢。那些金银首饰银票等等失了都能寻回来了,帐薄子对生意人却是比命还要紧,她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随手扯下床上帐子当包袱皮儿,开了对开门的铁梨木大柜将里面的帐薄子一本一本的往外搬,绿萝见拉不住她,只得也跟着往外搬东西,没过多大一会儿姚荣家的带着几个丫鬟寻来了,见她这个样子跺了跺脚,太太!那些个帐薄子就是全烧了又如何?您和小少爷是何等的金尊玉贵!您要是不放心,奴婢们几个替你抢帐薄子,您跟着绿萝走。
许樱瞧了瞧还剩下一小半的帐薄子,又看了看外面,后座房已经窜出了火苗子,前院铜锣响个不停,男女仆役们正在往房上浇水,一时半刻还烧不到这里,只是烟大些,多个人多双手,有你劝我这功夫,东西都拿出去了。
姚荣家的也没了法子,只能跟着一起搬帐册子,这些东西摆在那里看不出沉来,搬出来却沉得很,这些个丫鬟婆子又是做惯细活的,全搬下来往外拿颇费了点力气。
绿萝本是穷苦人出身,她对金银可不似许樱那般不在意,趁着人搬帐薄子,她又把首饰匣子拿了出来,抱着也跟着往外走,许樱一个人扶着肚子走在这些人的后面,心里还在想着怎么平白无故就走了水……
一个穿着连家普通仆妇衣裳的老妇人,低着走了过来扶她,太太……我扶您……
许樱在她的手碰到自己的一刻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伸手去推她,这个老太太手里的刀子已经伸了过来,许樱使尽全身的力气向后退了回去,却踩到了自己的裙边,狠狠栽倒在地上,那些拿着东西的人听见后面的声响,转过头瞧见许樱倒在地上,有个婆子拿着刀要刺她,都冲了回来,绿萝离得最近,拿着珠宝箱子往那个人的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又有几个救火的男仆也围了过来,这才把她抓了起来,扯下那人束发的帕子一看,不是廖嬷嬷,又是何人?
廖嬷嬷!太太待你不薄!你竟然……
我儿子死了,男人死了,孙子也死了,她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让她血偿血偿!廖嬷嬷看着跌倒的许樱跟她裙边渗出的血,哈哈大笑了起来。
冰凉的手指慢慢穿过她的发丝,许樱只觉得头皮上一粒一粒的起了鸡皮疙瘩,像是身上被包了一层冰块一样,她使劲儿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样也动不了,一直到站在她床畔的那个男人说话,我一直低估了你。
许樱猛地睁开了眼,看见站在她床边的那个男人,他穿着月白的直缀,腰上束着丝绦,头上束着发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这个男人,这身衣服,还有这男人脸上的笑,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挣扎着生下唯一的儿子之后,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站在她的床边,假仁假义的安慰她,告诉她孩子被抱回了连家,写在太太名下……认祖归宗。
若非是我死了,忽然忆起了许多事,竟不知我两次都毁在了你的手里,原来你竟这般的恨我。
连成珏!
你恨我便罢了,为何连我们的儿子也恨?只因为他不认你?他对你倒是不差的,毕竟他不知道你是那个人人皆知的徐大老板,更不知道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你死之后,他收敛你的尸身,瞧见你身上带着的那些银票地契,又追问了陪着你的婆子,知道了你的真身是谁之后,你知道他多后悔吗?你有家财万贯,却留给了他一分,余下的都散尽了,你就高兴了?
他是姓连的。
连成璧也是姓连的。连成珏冷哼了一声道,上一世他就喜欢你,这一世他还是喜欢你,你跟你娘真是厉害,不声不响就惹到了连家两代情种……
你死了。许樱耳边听见水声,再仔细看看,正是连成珏衣服上滴下来的,再看看他的头发,早已经被水浸湿。
我若不死,又怎会知道仇人是谁?你这般的坏我的好事,真真不怕报应?
你都不怕报应,我怕什么?
连成珏笑了起来,是啊,你怕什么……你连我死了,都能让人追着我,又能怕什么。
我怎么会有本事让别人追着你,你忘了你害过的人吗?不要说别人,你以为管仲明能放过你吗?
连成珏忽然慌了,转过头瞧向自己身后,真是……他不是应该下十八层地狱吗?
你都没有下地狱,他又怎么会下地狱?!
追着他的那个人忽然面目清晰可辩了起来,不是管仲明又是谁?连成珏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恐惧与慌乱,他退后了许多步,大叫了起来,不要追我!舅舅!不要追我!他猛地转过身,飞快地跑了起来……
连成璧握着许樱的手,忽然见许樱弯了弯嘴角笑了起来,心里也开始莫明的暖了起来,他搂了搂她额头上的乱发,醒了?
许樱睁开了眼睛,看见的是连成璧的笑,嗯……她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去摸自己的肚子,只觉得鼓涨依旧,这才放下心来。
大夫说你要卧床一直到孩子生下来。
好。
呃?
好。
那些个帐册全让我给扔了。
啊?
金银不过是身外物,帐本子又算是什么呢?咱们家财万贯,也无非是三餐一眠,为官者造福一方,为商者货通天下,可这世上的银子是赚不完的,比你有本事的人也多得是,做生意无非是让自己和家里人不愁吃穿,可为了这个,整日里芨芨营营,甚至如我父亲一般一年到头难在家中住上几日与妻儿团圆,又有什么意思呢?
许樱上辈子丢下的太多,这辈子抓住的又太多,紧紧的好像帐本银票不在自己手里,就慌得像是大树没有根一样,可是她上辈子最后身上藏着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