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曼语是你的母语,也就是就,其他的都是第二语言。请按流利程度,由上至下排列。”
趁少年把语言都报一遍的空隙,他打量了一眼对方的装扮。标准的白衬衫黑领带,领带夹同样以白银铸成,上面什么纹饰都没有,少年似乎是个极简主义者。对方所说的通用语与他一样都带了一点神纪城平坦清晰的口音,黑色卷发不能定对为“很整齐”,但男人能够接受这种程度的不修边幅。
他又问了几句,随即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上面还说你出身自神纪城,我们已经派人核查你的档案,若然档案不符,即使你得到了这个职位,两周之后也会丢掉它。或许你早已听说过,你我就读的是同一所学院,那实在是我人生里最丰盛的五个年头,到现在都没什么可以与它比拟……还未请教,你师从哪一位教授?”
少年张嘴说了一个名字。男人有点惊讶地挑起眉毛,表情再有变化也不失刻画于眼眸里的温和。十年的访问学者生涯并不能让他改掉故土口音,和眼前这个少年一样,但凡他一说话,别人便立即知道他来自哪里。
“我当年也想拜入这位教授门下,但听闻他在很多年之前便已经停止接收学生了,再有地位的学者向他推荐也没有用。想不到今天竟然会遇上他的学生,还是个晚我近二十年毕业的后辈。”男人往软椅靠去,漆黑的羊毛在披风上围过一圈,这种颜色衬得他苍白且文雅。“既然如此,学问方面我再没有什么可以挑剔了。同样,我们也会派人查核这一条讯息。请不要误会,我们不是不信任你,而是那个名字太过显赫……接下来我们谈谈别的技能,这里说你还懂得剑术,是这样吗?”
……
“我相信这半个小时的交谈已经让我足够了解你的背景了,艾斯托尔先生。”男人放下手里薄薄的三页纸张,“老实说,先生,在所有应征者之中,你的履历最为优秀,优秀得我觉得自己不聘请你的话,简直就是个大蠢材。”
少年没有答话。他继续说下去,“出身自神纪城是个很大的加分点,作为未来的千镜城主,丽卡迟早得过去念书,现在让她熟习一下当地口音、教育方式,对她来说绝非坏事。”
他站起身,朝对面的少年伸出手去。在长达三十分钟的交谈之中,少年第一次出现木无表情以外的神色──他抿着嘴唇轻轻笑了下,就像一个刚得到工作的小伙子一样,“容我再一次自我介绍,吾名费迪图。拿高,现任千镜城主,神纪城的访问学者。你将成为丽卡第一且唯一的私人教师,艾斯托尔先生。”
抱着一点试探的心思,费迪图把下半句话换上彻尔特曼语。明明已经说了通用语十多年了,他说起话来还是彻尔特曼语更流畅一点,“稍后我会让人带你参观城主堡。今天我们要招请城内一半仆役,人多口杂,请勿介意。”
“请直呼我的名字,拿高先生。面对学院前辈,我绝不敢妄撞。”路迦握了握他的手,用字极尽谦卑,口吻却仍然淡定得反常。几乎在费迪图。拿高住嘴的同一秒钟,路迦便开始接话,任何人一听便知他的母语的确是彻尔特曼语,毫无疑问,他的口音是标准无比的首都腔。“能够为千镜城服务,是我的荣幸。”
“再说一次,妳叫什么名字?”
“塞拉菲娜。塞拉菲娜。法高托索,来自高锡耶市,今天前来应征厨娘一职。”金发蓝眼的女孩如此回答。她后脑上束着一个整齐的发髻,脸上没有化妆,也没有喷香水或者涂护手霜,闻起来干净得像是千镜城最清澄的湖水。女孩把披肩放到一边,此刻身上只剩下一条黑色长裙,款式朴素得不像是少女该穿的衣服,反倒更像是中年女人的居家裙子。在解开围裙的同时,塞拉菲娜又加上一句,“我知道这个名字很不好记,唤我菲娜就可以了。”
妇人的目光上下扫视一圈,没有应这个小女孩的话。她是千镜城里要求最严格的管家,然而就算是她,也无法挑出法高托索的一点错误。她浑身上下唯一能够诟病的地方,就是长得太过漂亮──让人觉得她做厨娘是种浪费的那种漂亮──但撇开这一点不看,她懂得大陆上绝大部份的礼仪,做事爽快俐落,做出来的苹果批也好吃得让人忍不住想连舌头一并吞下。
哦,还有别的毛病。
“法高托索小姐,妳的发色是天生的吗?”
塞拉菲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后的头发,这让她指尖上的面粉全部都蹭到头发上面,看起来有几分糊涂可爱,“没错,是天生的。”
“这种发色很少见。至少我从未见过。”
“或许是的。”女孩笑了一笑,“恕我冒犯,夫人。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我的父母也不例外,我也从来不用这件事为难我挚爱的母亲。”
妇人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好像根本没认真听。这个回答得体而且真诚,女孩说了“恕我冒犯”,但没有人能够在这种温柔的直言之下生得起气来。她想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很遗憾,妳不会得到这个职位。”
塞拉菲娜的动作凝滞一瞬,她看起来是真心诧异。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她的表现比其他应征者好上太多,这样还得不到工作的话,她就再也搞不懂千镜城主招人的要求了。“呃,那么……”
“我有另一个工作机会。在我看来,妳是目前唯一一个合适的人选。”管家这样说着,扫了扫胸前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城主大人的独女,安洁丽卡。拿高小姐,现在正欠缺一名贴身女仆。这份工作的薪水是厨娘的三倍,终年无假,包含膳食与住宿,必须二十四小时待在小姐身边,教导她应有的礼仪与谈吐,并且打点好生活里每一个小细节。”
事情进行得比他们所料想的还要顺利太多。
这是塞拉菲娜。多拉蒂走出厨房时的想法。
她完全不担心路迦那边。要是诺堤家的精英无法胜任一个五岁小女孩的教师,那么暗夜家族多年来的教育也算是白费了,不需要泰尔逊来抢,路迦自己便应该让出家主之位,然后拉着永昼一起逃亡。
但塞拉菲娜的确没想到自己能一下子就当上城主独女的女仆。她原本盯上的不过是厨娘之位,独居于康底亚的十年时光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积下饮食心得。若然有朝一日她也无法施展魔法的话,或许当个厨娘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谈这点意外,这样一来,无论是双胞胎还是泰尔逊,都不可能迅速接近他们,而极夜和永昼绝对有能力自保。城主堡是千镜城内防守得最严密的地方,他们不可能像是到旅馆附近逛一圈似的,随随便便就潜进城堡里面。
这为他们争取到一点时间。而他们所需要的,其实也就只有时间而已。
趁招聘混进城主堡,当然不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可爱得让他们觉得非这样做不可,这是索尔。奥古帕度的主意,并且被他利用成这个计划的一环。
随着冬季过去,休猎期也在几天之前结束,极地里的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之中,除了久居北地的猎人们,没人知道芬里的魔兽曾经强大得足以威胁猎人安全。春天里有不少新猎得的皮毛需要经由千镜城南送,当中又包含了不少在休猎期偷猎的珍贵兽皮,用索尔的话来说,便是“每一根皮毛都沾满了不义之血”。
千镜城主几个月前考虑过查禁珍贵兽皮,只批出普通品种的通行许可证。这个念头很快便因为商人和猎人的强烈反对而搁置──千镜城是北方其中一个大城市,有一半路线都需要穿行其中,商人绕不开千镜城,就只能够向城主施压,强迫他屈服于商人的利益之下。
双方各有主张,城主印便变得至为重要。无论是通行许可证还是逮捕命令,无一不需要城主印作实之后,才能生效。索尔说有人出了高价钱想买下这枚印章,他有格列多需要处理,目前分不开身,而他们作为新团队,又正好需要一定的功绩来赚得鸦眼的青睐──正好是一场双赢的买卖。
所以今天早上,路迦才会在接待员的见证之下,签了那份任务转让协议书,而且还随口与对方打了一个赌。
塞拉菲娜并不担心城堡里有人认得出他们,任何城市的工会都是自成一角,外人要发布任务也往往不会直接到工会去这登记。他们不过在工会里面露了两面,除了她和路迦一起出现这点难以解释之外,其他完全可以用商业活动来搪塞。
至于他们想要的城主印在哪里……
路迦把双手放在裤袋里面,尾随着费迪图走出主堡。
彻夜细雨之后,地上的积水还未干透,男人的长披风拖曳过地上,便留下一道浅淡的水痕。他打扮得不像一个富城的城主,反倒还有几分学者的模样,学者袍上面还配着一条手臂粗幼的银挂带,远在神纪城内,他这样的人随处可见。
注重外表的人,也不太可能把戒指摘下来。
路迦垂眸看向他的右手拇指。
白金铸成的塞壬正朝他安静地微笑。
第58章 千镜之城(十)
和培斯洛大部份城堡一样,千镜城的城主堡也分成主副两个部份,环绕在外的主堡好像一个半圆形,面朝着城内最大的湖泊,两者中间则是夹着一个尖顶内堡,除非大陆上出现一枝能在水面上行走的军队,否则这个半月形的城堡将继续成为培斯洛上最安全的堡垒之一。
所有公务与祭典仪式都会放到主堡进行,为免打扰到拿高工作,主堡平常只需要稍作清扫,连新面孔都不多看,要潜入那里并不容易──反观内堡,也就是他们一家人起居的地方,格局和诺堤在凡比诺的住处有点相像,路迦花不了多少时间便搞清楚里面的构造,但他知道自己所知的只是一小部份。
作为千镜城第一重地,城主堡还有一大片地方他从未踏足,拿高也好像没想起来一般,直接跳过城墙与守卫军的解说,而路迦也识趣地没有寻问。
在向他展示完用膳地点之后,拿高随即带领他走向书房,并且示意第二管家把人带来。
“你会喜欢她的,丽卡是个很乖巧的小女孩,初见时可能有点怕生,但之后就会变得很黏人──尤其是这一阵子,她的贴身女仆刚辞职了,缠人得有点烦。”话是这样说,费迪图脸上却没有一点苦恼,路迦看得出他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噢,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全名吧?她叫安洁丽卡。拿高,先生你跟我一样叫她丽卡就可以了。”
安洁丽卡,意即天使般的女孩子。
路迦没想过自己第一个学生并不姓诺堤,不,事实上,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有任何学生。师承神纪城的大学者是一回事,把自己的知识奉献出来、为某人启蒙,又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更何况,他不擅长应付小孩子。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当上一个学者,即使他做出多么惊人的成绩,神纪城也不会承认一个法师家族的成员为他们的同类。牵涉其中的利益关系太过复杂,而大学者们拥有足够的智慧,他们明白将法师拉进来不是件好事。
“爸爸!”
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路迦便知道自己来得太对也太错。
他又想起了那时候的事。好像一头被不知名魔咒所唤醒的怪物,眼前又浮现出最后一幕场景,死白的脸与蓝色裙子与银色发卡,没有声音,也没有别的画面。
如果说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噩梦是怎么赶也赶不走的同族之敌,那么他的噩梦无疑就是那一夜,由极地到千镜城,它一次次地挑起他藏得最深的伤疤,好像想要试出他的底线在哪里一般,反反覆覆地刺激。而路迦痛恨这一点,但他每一次都会轻易失态,并且没有一点办法。
永昼和其他诺堤将之模糊成“十一年前那件事”,但路迦很清楚那是一场死亡,不需要夸张与低估,也没有必要含糊其辞。它本质上就只是一场死亡,只不过死的不止她一个人而已。
“艾斯托尔先生?”
拿高略显担忧的声音响彻他耳边。路迦回过神来,看看被男人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她身上穿着一条浅紫色的及膝小裙子,漆黑如夜的长发柔软得像是某种织物,此刻披散于双肩之上,尾段带一点点卷,手感似乎很好。
她眼珠的颜色介乎于湖蓝与天空蓝之间,前者是费迪图。拿高的眸色,后者是塞拉菲娜变异之后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