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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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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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羽彼时正点着灯抄经,听到动静,依旧不动声色将这一页的最后一个字抄完后,才抬头往门口迎去,扶起了门口泣不成声跪倒在地的孙嬷嬷,低声宽慰了两句,然后才对高敬恭声喊道:“高公公。”

“殿下……”高敬神色有些感慨,喊出口却又觉得不该,便急急噤声,拂尘一拂,身后一个小太监弯着腰将一个金漆红木盘子高举过顶,上面正中放着金壶金杯,左边叠了一条白绫,右边一把金鞘匕首。高敬叹了声,道,“由殿下自己做主,择一样吧。”

孙嬷嬷再度脚软跪倒下去,泣声又起,翟羽伸手点了她穴道,扶她到了榻边安置好了,又回到书桌边,将支起的楠木花窗放下,才走了回来。伸手执起中间金壶,往杯中注去。她以为自己早知有这一天,便足够镇定地来面对,却不防手还是抖的厉害。

“我最是贪杯,让高公公见笑了,”执起酒杯,翟羽看了看金杯中的艳红鸩酒,再抬首,从高敬身后没有关上的房门望向院中,廊下灯笼被风雨刮的左摇右晃,角落翠绿芭蕉耷拉着叶子,合欢花也落了一地,花圃里的火红芍药与月季,也俱是因暴风雨,垂着花枝,喘不过气来。

唇角勾出一抹笑意,低低叹了一句,翟羽便仰首饮尽了杯中之酒。

**

而此时凌绝殿里,药汤才送来,翟琛走到床边,扶起了床上那个出气声粗重的老人,接过汤药,正用药匙舀了一勺到唇边,准备试药,却闻门外人声忽近,是高敬带人回来复命了。

高敬脱了身上蓑衣,先进来,跪地说,“皇上,交待的事,奴婢办完了。”

“哦?”敬帝嗓音嘶哑地问,“人带来了?”

“带来了,”高敬往身后招了招,便有两名小太监抬着担架上前,上面躺了一个人,蒙了一张白布掩住身形面目,又覆了张油纸挡雨。待小太监放下担架转身出去后,高敬又恭敬回道,“她最后选了毒酒。”

“哦?”敬帝微皱眉头,神色呆滞地将目光落在担架上,又喘了两声才说,“给朕看看。”

“怕会污了圣目啊,皇上……”高敬出声提醒,见敬帝神色严肃,便“嗻”了一声,上前弯腰,先开了油纸和白布,露出下面一张惨白的小脸来。

敬帝的目光在翟羽隐隐透青又了无生气的一张脸上逡巡着。虽一路上盖着油纸,可风雨太大,翟羽一头乌黑长发被淋了个透湿,湿答答黏在额际,再映着唇边乌血,更见可怜。

收回目光,敬帝阖目叹了声,“还是个孩子呢……琛王,你也看看。”

一直坐在床边,目不斜视的翟琛,闻言才转过去看了一眼。不过一眼,便又面不改色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见他依旧面无表情的样子,敬帝摇了摇头:“你是个比朕更心狠的。”

翟琛唇角一抿,垂眼,搅了搅手中汤药,举起药匙,试了一勺后,才递到敬帝面前,“父皇还是喝药吧,凉了药效便不好了。”

敬帝不耐地挥了挥手,可依旧接过了药,没喝,又问高敬:“她死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她说她最为贪杯,让奴婢见笑了。还看着院中慨叹了一句……好像是……”高敬紧皱眉头,回忆道,“看疾风骤雨,怒打蕉叶,乱红飞花,不如醉去……”

敬帝略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对高敬道:“传旨,皇长孙翟羽,急病而殁,朕深觉痛心,感其多年孝顺聪颖,特追封为皇太孙,以太子之仪治丧,入皇子皇孙陵。”

高敬领命,又让人进来抬走了翟羽尸身,转身退了出去。

而待敬帝喝完了药,翟琛扶着敬帝躺下,拿着空掉的药碗出门,随手递给旁边的小太监后,挥退举着伞和蓑衣追上来的孟和顺,直直走入雨中。

电闪雷鸣,疾风骤雨,却也撵不去心底攀附而上的那个身影与那个声音——

她抓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手心,娇憨笑着说,“再不醉了……这样的便宜,只给你一个人占,好不好?”

74复仇

这场暴雨,前后绵延,竟接连下了七天。

七天后的入夜,雨渐息。

这天白天,翟羽在雨雾朦胧的阴霾天气下出殡,下葬。敬帝还撑着身体在钉棺时出现了片刻,翟琛知道,敬帝不过是为了确认翟羽究竟死没有,或许终究察觉斗不过他,斗不过天意,所以唯恐他连翟羽都没有失去,半点损失都无。

送葬队伍出城后,他又去伺候了敬帝汤药,忙活了整整一日,翟琛才湿着一身衣裳,回到自己的宫室。孟和顺忙招呼人准备热水让他沐浴,可翟琛刚去了身上湿重的墨青色外衣,便有人来报:“王爷,皇上那边怕是不好了……”

“知道了。”翟琛没有急着赶去,而是依旧简单沐浴过换了干净衣裳,才沿着长长宫廊走道,再度往凌绝殿而去。

一年时间,他终是一步步将京畿里大部分守卫力量撤换为玄衣骑。但这不过是为了确保在这一刻到来时,不会发生什么异变,能用思虑一步步解决的事情,他便不喜欢用武力。

这一条路,几乎是毫无差错地了过来,将到终点时,他却半分也不着急了,只想这条路再长一些。

走到凌绝殿前,不过锦鞋微湿,他迈入空荡的宫殿,眼睛通红的任贵妃迎了出来,看到他只默不作声微微一低头,便带着高敬等人全部撤了出去,又赶走了外殿跪了一地的妃嫔。

这下,凌绝殿便更是安静阴森,角落烛火拉着翟琛的影子拖了很长,映着他端着汤药一步步稳稳走到敬帝床前,床上的老人发须花白稀疏,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父皇,该喝药了。”他唇角微勾,冷冷地喊了一声。

敬帝微微睁开眼,喘了许久才说:“你来了?”又嘶哑地笑,“这个位子,终究还是归了你。朕,抗不过天命。”

翟琛不动声色坐到往常的位子,过了会儿才淡淡说:“天命算什么?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才不可活。”

“你……”敬帝已经发白的眼睛鼓了鼓,“你想说朕自作自受?”

“父皇,”翟琛淡淡截过他的话,“你输了。”

“朕知道……”

“你不知道。你以为你是输给天的,但你确确实实是输给儿臣的,”翟琛用药匙搅着手中的汤药,慢慢悠悠地说,“其实你猜的对,从一开始我就想要皇位,你也说的对,从一开始我就想杀了你。如今,儿臣不才,两个都做到了。”

“你……你……”敬帝终似是意识到什么,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眼睛越睁越大。

“你一定好奇我是怎么做到的,其实是因为最开始你就算错了,”翟琛说的面无表情,“你以为儿臣会是想造反的,可即使父皇不圈禁翟羽,儿臣也不会造反,只为儿臣要的不只是皇位,而是你不得不看着儿臣这个你最厌恶的皇子最后却名正言顺登基,这样才痛快。儿臣不需要世家姻亲,不需要笼络朝臣,甚至不需要表现优异……当然,像父皇这般利用姻亲谋取皇位之人,想必十分不能理解儿臣的耐心。但这普通的耐心,和对你的恨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敬帝气得鼓眼睛,手将锦被死死揪住,堵了半晌才说出一句,为自己辩解一般,“朕很早便知道你恨朕!”

翟琛冷冷一撇唇,“你的确知道,可却抓不住我半分把柄和证据,便常常让你犹豫和自我怀疑。但权利博弈,哪里容得你半分踟蹰?这么多年,你对我诸般试探,下的最好一步棋,却是平叛之战里,终于下决心让六弟杀了我,可惜你又偏偏看错了六弟。不是一个高明的棋手便罢,更可惜父皇还是一个糊涂昏庸至极的皇帝。”

敬帝重重喘了两声,愤然啐道:“那是因为朕多少还念着天伦人伦,你却比朕更狠心!”

“结局都是一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翟琛手上的药匙在瓷碗上一磕,唇角牵出没有温度的弧线,“如今你死了,翟晨尚幼,你最后的翻盘可能,也被我毁掉。这局棋,我赢了。”

敬帝狠狠瞪住他:“你如何杀得朕!?”

“你说呢?”翟琛低头,用药匙舀出一勺药,再微微倾斜,冷眼看深褐色药汁如珠玉倾泻,坠回药碗……接着又是一勺,循环往复,“你的确处处戒备,用翟羽性命让我投鼠忌器,更假装亲厚待我,让我入宫侍疾,汤药非要我尝过才肯入喉……到最后你都病态地想逼我做些什么,以佐证你所疑不虚。只是这样也好,如此一来,宫中便无人怀疑于我,民间赞我孝顺恭谨,所有朝臣都默认我为储君……这样的事情更一定要记在史书上,以佐证我得位的……‘清白’。”

“哈哈哈哈哈哈,”敬帝看着那药倏然明白了什么,便捶床大笑起来,眉目之间却全是痛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也不过要用这般法子才能赢朕!你以为你真的是赢家么?后世有无人诟病有何干系,你也无法千秋万代!而且朕不信你就不心疼翟羽之死!她是因为你要这皇位才死的,你现在自暴自弃是不是觉得亏欠了她!?哈哈哈哈……”

“是啊,你杀了翟羽,想必觉得非常痛快,”翟琛扶着额头,微微皱眉,“可是她好像没死。”

眼见敬帝于大笑中哽住,翟琛忽觉畅快,也笑了笑,“儿臣的确心疼她,所以怎么舍得她死?以前的徐太医早配出了假死药,高公公被我收买,配的毒酒改了一味药材,虽然毒是真的中了,但不致死,宫外有人悉心照料,她一定能比你我活的长久。”

“朕……今天才……”

“父皇今日所见,不过是具偶人罢了,她心最善,我连找具尸体替她都怕违了她心意,令她不喜。父皇心眼通透,明白儿臣疼她,但父皇眼力倒是的确不好了。”

眼见敬帝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翟琛又不疾不徐续道,“父皇年轻时为了皇位曾利用白后深情,为了牵制各大世族,更是用“情”之一字在后宫做了不少文章。父皇也的确懂得利用这个字来令人伤心,只是你为儿臣指的那门婚事……王家嫡女,确为品貌端庄之人,可似乎在及笄之前便与儿臣军中一名中将互许情缘。她家人看不上那中将,因此父皇稍有示意要为儿臣娶妃,便赶着上来要将女儿嫁与儿臣。可巧的是,大婚前夕,那中将刚被调到儿臣府里做了暗卫长……”

“你……”敬帝一口气憋的脸色绛红,“你……竟允许自己妻子与人私通?”

“儿臣从未将她视作妻子,又有何关系?”提到此,翟琛面色淡淡,“如今,王氏将要临盆,你说,我对外报一个难产而死,让他们双宿双栖,她会不会对我感恩戴德?”

敬帝又笑了起来,只是已经笑不出声音,憋着那口气,他沉沉地说,“如今朕还没死,遗诏未下,一样可以定你个谋逆之罪!”

“父皇记性不好,方才儿臣已说过,高公公是个审时度势的明白人,早已经告诉儿臣,当父皇知道自己撑不过去,决定赐死翟羽之后,便写了两封遗诏,一份立我,一份杀我,可杀我的那份,应该已经不存于世了。”

敬帝挣扎着,怨愤非常地拍床:“朕早该杀了你!怪朕!最后竟为了南朝国祚,没有杀你!”

翟琛轻笑一声:“那父皇可以安心,南朝交到我手里,定会比在你手里好上许多。”

“还有,”停了停,他菲薄唇角一牵,又说,“父皇,你那可笑的心思……最开始你怕我造反杀了你,身子不好后,却甚至想逼我造反,只为证明自己疑心不假。但你最怕的依旧是死,那我就最是要你不能得享天寿。我不会谋逆,让天下人同情你,如今任你死在病床上,毫无尊严地输的一败涂地,多好。我若是要赢,怎么会给输家丝毫可聊做安慰的机会?”

敬帝一口气提在喉咙眼:“你……也……活……不长……”

“会比你想的长许多,”翟琛放下药碗,雍容起身,俯视着只差落气的敬帝,神色越来越冷,“请父皇记得,到了地下如遇见我娘,别再喊她贱人。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比猪狗都愚蠢低贱一万倍尚且不止……”

一字一句说完,翟琛再不屑看床上急促喘气的敬帝,转身拂袖而去。

不到殿门,便知龙床上气息已断。

翟琛出殿,仰首望着暗夜中的沉沉黑云,潮湿又凉爽的夜风向他袭来,他神色却依旧沉郁,半晌,才轻轻说了句:“我替你报了仇了。”

四更天时,皇宫中哀钟沉重,宣敬帝驾崩,后宫六院,哭声震天。

之前便被召入京的各王公宗亲,与其余京中大臣命妇,连夜入宫,开始守灵哭丧。

高敬宣读了敬帝遗诏,翟琛毫无悬念与异议地继了位,称,勤帝。

而是夜,琛王妃王氏,本欲入宫守灵,于路途之中惊动胎气,难产而丧。

**

翟羽觉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

喝下那杯鸩酒后,由嗓子起便像点了一把火,一直烧到腹中,引发一阵又一阵的剧烈疼痛和痉挛,她支撑不住,往地上倒去,接着便完完全全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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