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皇子,没有任何荣宠,他是卑贱女子所生之子,更被人视作不祥……其余皇子争得是敬帝欢心,而他,争得却是生存的权利。但即使仅仅是这样,他还是需要付出比别人多无数倍的努力。他不分寒暑昼夜地练武苦读,他工于心计钻研棋局人心。多少次,他若稍失谨慎或运气就活不下来?又是多少次,他舔着人血,踩着累累尸骨方能一步步前行?每往前走一步,后面的路便断了,不继续走下去,回首或停下,都是坠入万丈深渊的结局。
这条险路一路行来,他不敢信任何人,他看明白这世间的趋炎附势,人心冷暖,既然没有真心可言,那谁不能利用?谁不能算计?可却居然真有人用真心待他,可这样唯有的两个在他冰冷生命里给过他温暖的人……翟琰已经因他的多疑而死,翟羽……就连翟羽,他都护不住了……
这个最会骗人的丫头。
他费了多大的心神,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说服自己放过她,让她离开阴暗去享受她原本该有的自由和快乐?可她却弃如敝履,她骗他说她会幸福,可她的幸福难道就是放弃性命?
每当想到这里,他心口便有如刀扎,痛不欲生。
世间最痛,不过便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去。
好在敬帝防他之心不轻。
好在,顾清澄是真的如他所想般,将他曾对她说过的话告诉了敬帝。
不然这次回京,他或许连她的尸首都见不到了。
此次再回去,已无退路的他,也终会将这条漫长的路走到尽头。
孽、祸、恨,他要统统还给那些人。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
从遥远的焰城赶回,即便是日月兼程,也花了十多日时间。
京中设有迎功臣而归的典仪,虽不是敬帝亲自主持,却也是皇族有极高辈分和威望的王公亲王所领,朝中所有文武大臣皆在城外列队行跪拜之仪,京城百姓夹道欢迎,入宫之路沿途俱是喜气洋洋。
翟琛虽然早得知有这一出,也猜出敬帝欲暂时笼络安抚于他,但这样的阵势,还是有些超出他预想。
而一路行来,他虽面色一如既往地镇定与不辨喜怒,但百姓的闲言碎语却一声不落地入了耳朵。此等风月八卦虽由他亲自传出,但听来,也是不怎么自在;更何况在回顾传言故事之余,还伴随着各式指点评述,连他五官都事无巨细分析了一遍,来论述他何处看上去像是有那般癖好之人。
最后得出的结论,竟大多是他太过孤傲冷僻,女人断是不敢接近,唯有男人或许更多几分胆色。
听得他失笑,却也没空去震慑那些无聊百姓,只为他一心只想着那个确实“颇有胆色”之人。
终于入了宫,嘈杂之声隔绝在外,敬帝恩旨,准他在皇极殿外乾德门再下马。跨过乾德门,站在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庭前,他抬眼瞥了瞥庄严肃穆的皇极殿,这才随着前来接引之人而行。而敬帝并没在皇极殿见他,而是他日常起居的凌绝殿。
高敬守在殿门口,见他过来,一个打千,被翟琛喊起后,便笑着说:“皇上可等了琛王您许久了。”于是又殷勤地迎翟琛进去。
卧房内残留了些许不散的药气,翟琛没有看龙床上靠坐着的老人,直接跪了下去:“儿臣请父皇圣安。”
敬帝没有立刻喊起,而是眯着眼睛打量了他这个唯一剩下来的儿子许久,才轻飘飘说了句:“起来吧,赐座。”
翟琛起身在床边方凳上坐下后,敬帝挥退了一并伺候的宫人,又过了半晌才说:“这次平叛之战,你做的很好。”
翟琛心里冷笑一声,嘴上却谦让:“父皇过奖,儿臣不过是借父皇福泽庇佑,运气好了些罢了。”
“是啊,运气是好。老七一死,老二老五就接连着畏罪自尽,想来也是奇了。大概是朕的报应,七个儿子,一个个离朕而去,现在剩下的唯你一个,”敬帝牵着唇角笑了笑,视线从窗边明亮光线重新挪回翟琛脸上,眸中阴狠光线一闪即逝,“朕知道你其实是想要朕这个位子的,甚至比谁都更想要。”
翟琛听了,又一度跪下,却并无多少着急,只清清淡淡道了声:“儿臣不敢。”
“你不敢?什么事情都做尽了有何不敢的?”敬帝冷笑一声,“你想必是知道,这次出征,朕本想让老六杀了你的,可那孩子狠不下心做的事,倒被你狠心做了。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杀你么?即使老七叛乱,朕想着若是他能活着回来,朕也最多圈禁了他!可你!朕却一心要杀掉……你可知为何!?”
见翟琛微垂着头,却没有要接话的意思,敬帝颔下胡须抖动,一抿唇,自己说出了答案:“因为朕知道,你对朕只有恨而无半分父子亲情!只有你,为抢这个位子,可能会杀了朕!”
翟琛半垂着头,知晓敬帝看不清自己唇边冷笑,口中又恭敬地说了声:“儿臣不敢。”
“罢了罢了,朕却算不过你,算不过天命,如今这般局面,朕也有太多责任……”似方才说话用了太多气力一般,敬帝有些瘫软地靠回床头,放在金黄锦被上的指尖遏制不住地颤抖。良久,摇了摇头,他又道,“不过朕也失算,你是真的能忍,如今将手中兵权全权放弃,你就不觉得亏,也不担心朕寻个由头赐死了你?虽没有儿子,朕却还有孙子!”
翟琛顿了顿,才不疾不徐地说:“父皇想必对功臣不会再这般心狠。”
“功臣?你倒也会自封……”敬帝皮笑肉不笑地说,又看着跪在龙床前的翟琛片刻,才语气温缓地说,“不过你放心,既然已经如此局面,你又让人寻不出你半分罪过,朕必不会亏待你。几个皇孙,一个是庶出,一个身有残疾,一个愚钝非常,另一个还是襁褓婴儿。你想要的,朕终究会给你……”
仿佛是知道翟琛不会接话一般,他停了停就又开口,“只是,你要坦白告诉朕,翟羽,是怎么回事?你和她有情,可是真事?”
翟琛垂眸不答,竟是默认了。
敬帝一拍锦被,哑声怒喝:“荒唐啊!荒唐!你怎么如此荒唐?那你是早知她是女非男了?”
翟琛这次倒坦然应下,“是。儿臣早就知道,却无法告诉父皇。”
敬帝摇了摇头:“如此看来,你倒真和她是情深意切。那她回来,想必也是为了保你吧。”
翟琛掩在袖下的拳头捏的紧了些,声音却只是稍有波澜:“她回来之事,儿臣事先并不知情,也绝无可能赞同。而她回来是不是为保儿臣,儿臣亦不知晓。”
敬帝冷哼一声:“哼,当初朕审她,她可无论如何都不肯认与你之情,这不是保你是什么?这般誓死袒护,现在想来倒也感人,可是你们……琛王你是真糊涂,天下这般多德才兼备的佳人,胜过翟羽之貌的必也不少,你却偏偏!不过你既然如此回来,又至今没为翟羽求情,想必是想明白了。”
翟琛又维持着原本姿势,低头敛眸,沉默不答。
敬帝神色冷冽了些,又道:“自古欲成大业者,哪里可有什么私情能讲?翟羽之事,朕只当你糊涂,不会罪及于你,但你要想明白,该割舍的,必须要毫无留恋地割舍!这一路上,你想必也听到流言蜚语是多么难听,这都是为你多年不娶的缘故,身边没个贴心之人照顾,难免也会一时想偏了去。朕近日会紧着替你寻一门当户对的良缘,你是该赶快娶王妃了,以后若是恪承大统,也当有个皇后。”
翟琛依旧不言。
“朕这也是为你好!”敬帝见他不言不语便是心急,就又提高了声音,“若朕非诚心,大可让你继续鳏寡之身,看流言怎么毁了你!”
“父皇苦心,儿臣省的。”翟琛终于是应了一声。
“这便对了,”敬帝松了口气一般,“那京中名门闺秀可有你中意的?”
“但凭父皇做主。”翟琛此话,说的平静,不过略显低沉。
“嗯,想你之前也没在此事上用心,朕会替你留意,”敬帝咳了两声,又缓缓说了句,“朕龙体不适,你身为唯一皇子,明天起便入宫来侍疾吧,用孝心彰表天下,你是堪继大位的。”
翟琛又应,“是。”
又过了半晌,待高敬隔着门提醒敬帝太医来了的时候,敬帝才又开口:“朕圈禁了翟羽,并不许任何人探视。待决定你继位之日,朕会赐死于她。你应该知晓其中轻重。”
翟琛静了一会,才又是那一个,“是。”
敬帝该说的也说完了,便挥了挥手,“朕今日乏了,你一路车马辛苦,也先回去歇着吧。”
翟琛又应了声,才退了出来。
外面初秋阳光之下,展手一看,掌心红痕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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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宫前站了一会儿,才提步而行,随他进宫的安平慌忙跟上,一路竟见他往东宫方向而去,而当见到东宫就在眼前,安平终是忍不住劝阻:“王爷,前面可是东宫了!”
翟琛仿佛没有听见,直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守卫森严大门紧闭的东宫之前,他才冷冷对安平说,“去我昔日所住之地将我的笛子取来。”
“王爷是想奏笛?安平从未听过王爷奏笛,也不知王爷宫中所住何处。而且王爷连笛子都留在了宫里,想必也久未奏过……王爷今天更必定是累了,咱们还是回去……”安平絮絮叨叨说到这里,终于得到了翟琛的一个森寒眼神作为回应。
这个眼神倒是清楚明白,那便是——你若再多说一个字,便让你下半辈子都说不了话。
安平慌忙捂嘴,汗流浃背地溜走了,挨着打听过去之前翟琛住在何处。心中暗自祷告父亲会原谅他的没气节,他实在是怕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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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圈禁已经一个多月,翟羽的肩伤也好的七七八八,近日她找伺候她的孙嬷嬷从之前秦丹的房内寻来了几本佛经,每日抄写,来打发大片大片不知该做什么的时间。
虽然圈禁,但敬帝倒也不算特别苛刻,至少日常最基本的供给是一样不缺,饭菜简陋也不是无法入口,甚至还从秦府选来了秦丹之前的乳母孙嬷嬷入宫来伺候她,孙嬷嬷怜惜秦丹,对她自然也是极好的。
当年也算是显赫的秦家是彻底倒了,不过也亏秦相不是毫无自觉,自秦丹一死,便早早辞官告老还乡。敬帝不愿将翟羽一事张扬出去,也没法寻到秦家半分错处。听孙嬷嬷说,秦家目前日子虽不如以前那般处处过的铺张奢华,但也是平平淡淡很好过的,翟羽也算安了心。毕竟虽然秦相因贪欲而拆散了她爹娘,之后待秦丹更是苛刻,却也罪不至满门被屠门。
这天孙嬷嬷正进屋来给翟羽送水,眼见她依旧埋首桌前一动不动地抄经,便叹了一声,这般年华的美丽女孩,却要这样打发了一生,让她如何不心疼。
几步走过去,劝了劝:“丫头,该歇会儿了,日日盯着这字比苍蝇还小还密的经书,眼睛得坏了。”
翟羽笑着摇了摇头,“嬷嬷您当年刺绣还不是坏了眼睛?我看啊,这抄经可不比刺绣费眼。”
“那哪能比?女孩子是得多做做女红的……”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孙嬷嬷忙给她斟了杯凉掉的白水给她递过去。
“是啊是啊,其实我倒是对女红感了兴趣,”翟羽倒不以为意,“要不嬷嬷依旧去娘的房里替我寻些丝线布料来教我吧!也省的我一天到晚抄经惹你烦心。”
孙嬷嬷本是想拒绝,但看着翟羽那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睛,哪里狠得下心,便戳了戳她,“你一天到晚寻些点子来折磨老奴,罢了,老奴待会儿便去寻来教你。”
翟羽笑的更开心了,抱住孙嬷嬷就道,“我就知道嬷嬷待我最好,是我不乖,拖累嬷嬷。”闭上眼,她心里是极愧疚的。自己迟早要死,不知道敬帝处死自己前,却会不会灭了孙嬷嬷的口,她的孙儿比自己还小上两岁……
看,敬帝就是会寻些亲近之人来威胁于她。她一心软,不舍自尽,便只能拖累翟琛了。
不过,料定他也不会为自己做什么的,最多心里多几分难过和膈应,那又算什么?让她自私一下,就当做让他将之前欠她的还她些许吧……
孙嬷嬷看着她紧闭双眼的愁思模样,其实什么也明白,抚了抚她头发,“没事,当年夫人对老奴有救命之恩,这条老命白赚了这么些年,今天还给小小姐,倒也是该的……”她只是希望翟羽能更快乐一些,但这事却找不到话来劝了。
正在这间隙,却闻笛声响起,只是原本该明亮清越的音色,此时却低低如诉,哀哀如慕,直吹的人想要落泪。
孙嬷嬷听得不由怔住,半晌后嘟囔一句,“这曲子倒好听,不知是谁吹的?”
翟羽听言,也稍稍回神,微微一笑,“嬷嬷可知,之前宫中哪位皇子最擅吹笛?”
孙嬷嬷一笑,“老奴哪里知道宫中之事?只是知道以前的七皇子珏王最为风雅,擅长音律,可是他?”
翟羽摇头,“七叔独爱箫,要论这笛子,宫中倒是少听到的,我也只是在他房中见过一次,当时还是十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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