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她这番情绪低落的话,他又侧首去看她,从她手里拿过酒,喝了一大口。
翟羽用空掉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睛,又笑:“这整整一下午,我是真的想就此离开,离你们,所有人,都远远的,好像自己从来不认识你们,从来没有在那个宫里面长大……可到最后,我只要再翻过那个山头,就看不见你的营帐,却调头回来了……我还想和你好好道个别,毕竟有些话,不说,以后一辈子也没机会说,我可能会后悔。”
翟琛没接她的话,只平视着前方慢慢地喝酒。
“我给七叔弹了《彼岸三生》,”他不看她,她却侧着身子,仰首望着他,继续交待行踪般缓缓开口,“弹完后,他问我,人会不会有下辈子,我答不上来。之前听太子说了下辈子,我爹说了下辈子,母妃说了下辈子,他们死的时候,似乎都带着遗憾……四叔,你说人会有下辈子么?”
翟羽料想翟琛不会回答,因此也只停了片刻,便自问自答了:“以前我不盼望,现在却希望有,因为我也有遗憾……遗憾这辈子没把你欠我的向你讨回来,只有等下辈子了。”
翟琛松开酒囊,终于一点点对上了她的视线。翟羽对他露出一个极甜的笑容,握住他手:“所以你要答应我的第一件事,不要再妄造杀孽。我怕到时候你下胎投的不好,我会错过了你。”
“胡闹。”翟琛觉得如鲠在喉,竟也不知哪里找到的力气吐出了这两个字。
“喂,我很认真好不好!”翟羽见他又不搭理自己了,便撒娇般去摇晃他手,“快答应我啦,答应嘛。”见他犹自不动,她又使出杀手锏,比出食指,“最后一晚……”
他握住她那根细细手指,又很快松开,终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
“所以即使小谢是庄楠妹妹,也长得像我,你却不会杀她也不会害她的,对吧?”
翟琛听了此句,觑向她时,狭长眼眸里已无半分好神色,却还是应下了。
翟羽笑得志得意满,手上极快地从他手中抢过酒囊,饮了一口,又闲话家常般提起:“下午庄楠也跟我说了几句,”见引起他关注后,她微微一笑,“她说你能不能顺利登基还两说呢,因为顾清澄给六叔生了个儿子,这是真的么?”
“是。”
翟羽晃了晃脑袋,“那……你打算怎么对这个孩子啊?”
“翟琰的孩子我不会亏待,这你可以安心,”翟琛看着她,见她似是还要追问,便无可奈何地一口气直接说了,“如我顺利登基,会收养这个孩子。只要顾清澄愿意,这个孩子也不是笨的无药可救的话,我会封他做太子。”
翟羽点头,停了停,还是补上一句:“当然也得这个孩子愿意。”
翟琛再深沉的性子也忍不住要叹气,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不耐烦,他选择了喝酒,喝完了却还是没控制住,凉凉问她:“还有谁是你要叮嘱、警告和托付的?”
“灵犀……”
翟琛浅吸一口气,瞪向了她。
他这般表情……翟羽顿时笑趴在他腿上,拽过酒囊,喝了一口又险些呛着,一面咳一面笑:“逗你的。”
待她笑够了,才微微撑起身来,头抵了抵他手臂,眼睛眯成弯弯月牙,“好了,别气,我真的是怕你再做什么事,让我们好聚好散皆是不能。”
翟琛直视前方漫无边际的深沉夜色,唇边一点点漾开一个弧度,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笑意:“离别、最后、下辈子……你一定要不断提起?”
翟羽觉得心口像被钢针缓缓扎入,疼的她有些气紧,她慢慢坐起来,盘着腿,弓着背,低着头:“反正说得再多,你也不会挽留我……或许越不会挽留,就越会满足我的要求……”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如吐息,说完她又喝了口酒,笑着补充:“当然,即使你想留我,我也不会留下……”
“只这一次。”翟琛突然冷冷开口断掉了她无事般的笑言。
“什么?”她怔住,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无事。”一念间他就又换了漫不经心的神情。
翟羽看着他侧脸疏离神色,方才一瞬间被揪起的心跳,终又一点点稳了下来。
她猜,或许是他刚刚本来想挽留的。“只这一次”,也许是说他就挽留她这一次,可他最终却没有说出口,也不打算说出口了。
虽是盛夏,但野鬼坡昼夜温差极大,夜里还是凉凉的,翟羽觉得有些冷,便又去喝酒。她其实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除了上面那些担忧,接下来全是旖旎情话。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说。
这样的夜,这样的风,这样的平和气氛,是她和他之间难得的宁静,即使,这宁静属于暴风雨前……
她一口又一口的喝酒,直到被酒辣的泪盈满眶,脑中突然响起一首曲调,是上次在温泉池子里,她替他擦背时唱过的。
歌词是从妓馆传出来的,艳媚低俗挑逗,甚至连韵都压的不甚严谨,可调子单哼出来,却是清婉柔和。
哼了好几遍,她再喝了口酒,笑着用手肘碰了碰无声无息的翟琛:“四叔,你是喜欢我的吧?”
翟琛怔了怔,低头看向她——白皙的小脸,波光清潋的杏眼微眯,是讨好又期待的神色。
他久久不能言,她渐渐撅起嘴,低下眸光,抱怨道:“讨厌,最后都骗不出一个字来,我都用‘喜欢’,没用爱了……”
翟琛却在她失望的时候极快应了一声:“嗯。”
“真的?”她眸子一瞬间又亮了起来,仰首兴奋地看着他,随后挽住他手,将脸靠上他臂膀,“其实我知道的,不然我哪里可以和你坐在这里,再向你胡搅蛮缠……不过听你承认,我很开心。”只因他肯说出口承认的,必然是极重的分量。
她被夜风吹凉的脸颊,传过来却是温柔热度,翟琛看了她一会儿,用另一只手拨了拨她额顶头发,于是挽住他的那只小手,又紧了些。
67如果
时光似是渐渐停下。
夜里有云,天上星星忽明忽暗,将缕缕情丝照的暧昧又明朗。
如果就此,安安静静,一夜也就理应这样过去。但翟羽或许是有些醉了,笑了声后,居然又开口,还问了个很破坏祥和气氛的问题:“那你喜欢我娘么?”
就连一贯淡定的翟琛,也被这个问题噎了下,“翟羽……”
“回答嘛,你知道我一直介意……”她蹭了蹭他,像一只猫咪。
翟琛无奈,沉吟片刻,才答:“现在想来,应该不算,只是那时觉得她很好。”
翟羽“哦”了一声,唇角撇了撇,又问:“那白翠婶婶呢?”
翟琛隐隐叹了叹:“我和她是赐婚。那时白家已倒的七零八落,她是白家最后的希望,却被指给了我——一个对白家有仇,还不受宠的皇子。却也因此,我待她并无热情。后来,她自尽了,身边侍女说她夹在我和白家中间,一直两相为难,又自觉拖累了我。”
“原来是自尽……”翟羽怔然,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轻声感慨了句,随后强笑了笑,用手指戳向他,“看你欠的风流债。”
翟琛抚着她颊边,轻轻将她的头压回自己肩膀,“我对她没有情,却有愧。”
“可我很嫉妒她。”
“为何?”
“因为她可以嫁给你……”翟羽闭上眼,轻声呢喃。那样的婚礼,满眼刺目又鲜艳的红,他掀开她的盖头,她和他喝的合卺酒……这些,她此生无法经历。也无法那般名正言顺和他站在一起,一看,便是戏文里唱的“比翼双飞”,诸般完美。
翟琛停了停,像是为什么所触动:“……翟羽,你知道我不喜欢许人承诺,于不稳妥的事情上,但……”
抚在她脸颊的手有些颤抖,却渐渐按的很紧,拇指触到她眼角湿润,缓缓揩拭的时候像下定了决心,“如果我能登基,你若愿意,便回我身边,我许你皇后之位。只是你要明白,只现在这一次我让你离开,若你回来,我不会再放你走,不管你再有多么恨我,也不会。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翟羽匆匆伸手掩住眼睛,却只感觉眼泪从指缝向外涌的那么厉害。
原来“只这一次”是这个意思。
原来,她也是可以嫁给他的。
正红的喜服,龙凤高烛,椒房,合卺酒,撒帐,子孙馍馍,结发结角,还有那四处可见紧紧依偎的鸳鸯……她都可以有……
只是,再无机会了。
只这一次,她离开他,然后再也不回来。
“讨厌,谁稀罕做你的皇后……”她掩着脸,哭的泪如泉涌,哀声凄凄,抽噎连连,“即使要回来,我也要做宠妃。我不要贤良淑德,我要独一无二、人人侧目的霸道专宠……”
“傻。”翟琛皱眉看着她,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倒好歹那颗一晚上被她高高吊起,再搓圆揉扁,酸痛难言的心,微微稳了些。
“你才傻……”翟羽松开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着通红的小鼻头,模糊不清的嘟囔着,“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翟琛摸着她光滑的额头,唇角微微勾出点笑意,顺着她话说:“傻?”
“嗳!”翟羽暴怒,抬头就狠狠瞪向他,见他笑意轻松,倒愣住了。
翟琛唇角留着那弧度,静静望着木呆呆的她。
翟羽回过神来,愤然拍掉他的手,“正经些回答问题!”
翟琛神情是正经了些,可面无表情,沉思许久的结果却是:“……不知道。”
翟羽快被他气死了,嘴唇撅的老高,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说个我漂亮么!?那些什么聪慧过人,机智灵敏,琴棋书画……”
“咳……”
翟羽眼睛鼓的老大,瞪向居然还敢打断她的翟琛,“所有这些优点,之前都被你否决的死死的了!但你不能审美水平都没有,最浅显直白的漂亮总能称赞一句吧!”
“……”今晚的月亮其实真挺圆的,翟琛想。
翟羽哭了,用铁头功撞向他。
翟琛波澜不惊受了这一击,却忽然没来由地问了句,“你呢?”
“什么‘你呢’,回答问题……”翟羽磨着牙齿,说着说着却突然反应过来,指着翟琛,笑得邪恶,“你是在问我为什么喜欢你?”
“咳……”她这般直白解释出来,倒让翟琛除了闷咳不知如何办。
翟羽见他不自在的神情,笑趴在他膝上,有点怨怪此时是在晚上,月色因为阴云又渐渐模糊,不然,说不定能看到他脸红的样子。
“让我好好想想是为什么……”她脑中一转,又直起腰来,笑的眼睛都看不见,却借着弯成月牙的双眸细细打量翟琛,半晌点着头说,“大概为了你像我爹一样照顾我,你知道我从小缺少父爱嘛……不过,如果是我亲爹,待我一定比你好多了……哎哟!你打我头!你以前从不打我头!”
翟琛从她后脑勺缓缓收回巴掌,薄唇微抿,无比正经,看上去倒像是真的生了气,连声音都极冷:“以前总忧虑会把你打得更笨。”
翟羽嘟囔着揉自己后脑勺:“那现在就不忧虑了?没良心……”
翟琛摁了摁额角,叹了声,“并不这样,只是忽然觉得估计已经到了极限,不会再……”
“我呸!”翟羽愤然去打他腿,一巴掌呼过去,没碰到他,手却恰恰好落入他掌控,拽的紧紧的。他指尖微凉,指腹粗糙干燥,掌心因为练武有茧,却十足温热……
翟羽霎时呆了,怔怔抬眸望向他,只需见到他唇边笑意,和眼中比春水更浓的温柔,她便觉得酒意上涌,立马醉了。
现在她是不好奇他脸红不红了,只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的不像样。
可脸越烫,心却越冷,甚至一抽一抽地疼。她假装愤然抽出自己的手,不满地嘀咕:“就知道色诱我,你小心我一任性,不走了,看你怎么想办法去。”
翟琛垂眸看着自己空展在膝上的指尖,徐徐开口:“也许……”
翟羽大惊:“什么‘也许’!?”
刚刚翟琛一说在登基后允她回来,她便也清楚知道,翟琛赶她走是为什么。一方面翟琰因他而死,他内疚对翟琰的牵连,也就担心在争位途中再害了她性命。所以翟琰事情一出,他就急着赶她走。另一方面,敬帝若不知她性别,也不知她并非太子亲生,便是一直将她视作继位人选。她要是回去了,翟琛要如何自处?他或许可以想办法让自己即使跟在他身边也瞒过敬帝,但终究风险太大。
何况,现在敬帝什么都知道了……
她不能让他冒这样的危险,也不想去赌这一遭。
就让他们的感情停在这一刻就好了,至少她知道他喜欢她,甚至将她视作妻子,愿与她白头偕老……
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如梦一般的时刻。
“什么‘也许’,”浅浅吸了口气,翟羽转头,眼睛微眯,笑意天真又灿烂,“我早说过,你即使要留我,我也不会留下。”
翟琛听罢,重新将视线平平挪回远方黑沉夜色,那只空掉的手静静扶在膝上,一语不发。翟羽也移回眸子,再度拧开了酒囊,望着长了毛边的月亮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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