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货交接,齐了后再给你三百两,剩下的三百两…”她沉吟着,“待手续齐了,香料行正常运转了,一次付清…”静静地看着韩长生,“…如何?”
“这…”
道上的规矩都这样,没有谁会一次把兑银全部付清的,总是要等到各种手续都交办齐全了,免得以后有了纠纷找不着主儿或者被原主拿捏,可也没有人像眼前这位黑公子,一开口就留下了近一半。
嘴唇动了又动,韩长生想拒绝,目光从红木雕花托盘上那一颗颗成色十足银光灿灿的元宝移到穆婉秋腰间价值连城的祖母绿玉牌上,他果断地点点头,“好,我就信黑公子一回…”
暗舒了口气,穆婉秋偷偷拭去指尖的细汗,盘算着剩下的二百两银子怎么开张。
…
“…公子要去哪儿?”远远地瞧见穆婉秋神态悠然地走出天香阁,李老汉心砰砰乱跳,见她朝自己走来,忙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凑到她身边低声问,“…谈得怎么样?”他一直在这儿守着,刚刚瞧见韩长生风风火火地出来,心就一直忐忑着。
“…成了”穆婉秋喜滋滋地说道,又大声说,“师傅,去东街。”躬身蹬上了马车。
“好嘞…”李老汉满脸是笑,随手关上车门,小声说,“…你婶儿把衣服送来了,都在包袱里,你就在车里换了,我拉你回去…”他以为穆婉秋说去东街只是遮掩的话。
身子一顿,穆婉秋又打开门,压低了声音,“叔儿,先去孔大师的碑撰楼,我要订一块招牌…”
“…订招牌?”李老汉险些喊出来,回头看看左右,又压低了声音,“韩记不是有现成的吗?”谁家兑店不都是带着招牌的,就算韩记的那块旧了,想换新的,那也得看看自己腰包里有多少银子啊。
他很不理解穆婉秋这种张扬的做法。
买卖还没开张,她的银子是花一两少一两,这个时候还是能省就省。
“我没要他的招牌…”
“你…”李老汉震惊的说不出话来,“阿秋…”
“不要牌子,他给便宜五百两…”怕说多了解释不通,穆婉秋直接说出结果。
“五…五…”嘴唇哆嗦了半天,李老汉早忘了这是在闹市上,良久,才透过一口气,“阿秋,你上当了,没有那块牌子,他那个料行一文不值,就他那些香料,压了快半年了,不好卖啊。”他一直给李记拉料卖料,对这些非常了解。
“我已经签约了…”知道李老汉是关心她,可大街上穆婉秋没法解释,“叔就先拉我去东街吧,趁天没黑先把招牌订了…”伸手要关车门,“这事儿等回去再说…”
“契约都签了?”李老汉急得直跺脚,手把着马车门不让关,“这个韩长生,单看他那双鹰眼,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善茬,果然骗了你…”一把关上车门,“走,叔拉你韩记找他,把契约退了…”又道,“香行会有规定,签了约三日内都可以悔…”
韩记的买卖好,靠的就是那块老字号的招牌,如果没有它,穆婉秋光兑回一堆韩记都卖不动的积压货,想把买卖折腾起来,一个字,“难”
比登天还难。
闹不好,那六百两银子就打了水漂
“叔儿…”穆婉秋又打开门,“不要牌子是我提的,已经定好了,我如果毁约,不管三不三日的,都要赔他三百两银子…”这不是一句话就能说通的,又在大街上,她干脆告诉李老汉这件事儿悔不了。
“…赔他三百两”李老汉脸腾地涨红起来,瞬间又变的青黑,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哪有这事?”又骂道,“这个畜生,就会欺负孩子,走,叔带你去香行会理论…”
潜意识里,李老汉一直把穆婉秋当成那个孤苦的小姑娘,竟忘了,她此时扮的是一位翩翩阔公子。
“叔儿…”穆婉秋一把抓住他,“香行会首先会追究我乔装骗人…”她朝车外看了眼,“这儿人多,叔儿先带我去东街,这事儿回去再说…”
目光落在穆婉秋一身光鲜亮丽的锦缎上,李老汉也冷静下来。
是啊,真追究起来,还是她先装阔骗了人家。
余光瞧见街头的行人已经纷纷驻足朝这面望来,李老汉的汗水刷地往下落。
“叔儿放心…”穆婉秋低声安慰道,“是我不想要那块牌子,我早想好怎么经营了,没事儿的。”语气十分坚定。
“真的没事儿?”有些狐疑,对上神色悠然的穆婉秋,她这一身装扮,的确给人一种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感觉,李老汉恍然觉得一切均在她掌控之中,心没由来的就安了几分。
“没事儿…”穆婉秋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那…”还有点不踏实,李老汉想说什么,余光瞧见身后已有人聚过来,忙一把关了门,跃上车辕,猛甩了一下鞭子,“驾…”
“…好字”穆婉秋放下笔,碑撰楼的镌刻大师孔勇就鼓起掌来,“柏…叶…坊…”他喃喃地念着,“想不到黑公子年纪轻轻,书法造诣竟如此之高”
“就是有点女人气了…”他在心里补了句。
看着案上六尺见方的白纸上,清秀隽永的三个大字,李老汉眨眨眼,暗忖,“看不出来,阿秋的大字写的这么好,做牌子都行。”又回头看看穆婉秋,“…她真是苦寒人家的女儿吗?”
第一百零一章顿悟
棋琴书画,这些都是她前世身为青楼名ji必修的功课,听到身后的赞叹,穆婉秋暗叹一声,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从来没学过。
她很少彰显这些,就是因为这一切都刻画着她不堪追忆的前生,刻着她前世那洗也洗不去的屈辱,刻着她对他刻骨铭心的恨。
“…这字行吗?”穆婉秋回了头问孔勇,“用来做招牌,会不会清秀了些?”
她知道自己的字不够苍劲。
“…不会”孔勇摇摇头,“黑公子的字清秀隽永,用在一般店铺做招牌不够苍劲,可是,用在香坊却是极好。”
“…为何?”这个穆婉秋还是第一次听说。
“…大多数人都以为调香只是一个行业。”
“…调香本来就是一个行业嘛。”李老汉不解地看着孔勇。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孔勇捻须摇头。
真是酸腐
李老汉别过头去,他最讨厌这些酸腐的自以为是自命清高的人。
真有能耐,干嘛不去考状元。
孔勇也不看他,转向穆婉秋,“您想想,把几种香料调和在一起,就造出一种美好的香味,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儿?”见她点头,又道,“细究起来,调香不仅是一门手艺,更应该算是一门技艺,能事先想象出各种神奇美好的香味,然后调出来,这才算是一个真正的调香师,这不仅仅要手艺好,更要修养高见识广才行…”叹息一声,“可惜,世人都不理解这些,只知道死记硬背、照搬照抄祖宗的秘方,到现在,放眼望去,魏氏之后,整个大周再没有一个真正的调香人了…”语气中有种逝者已逝的悲哀。
李老汉哼了一声,没言语。
穆婉秋心却一动。
魏氏调香术的开篇就说,“调香是一门艺术,就如同绘画不是颜色的大杂烩一样,香也不是香料的简单堆砌;要调制一种好香,不仅需要敏捷的嗅觉记忆力,还需要丰富的想像力…真正的调香师可以在想调制的那种香存在之前,就闻到意念中的香味了,就像画家在作画前就构思好了画的轮廓的一样…”
开始她还不理解,越往后,她越觉的这句话的深奥,此时,经孔勇一点拨,她顿觉豁然开朗:
是啊,都说创香难,是因为人们不知道怎么创香
就像作画,那些仿照名家,一笔一划的模仿出来的赝品,即便颜色布景微妙微翘,在逼真,也还是赝品,不堪为大家,一个道理,那些利用祖传秘方调香的调香师,即便能调制出一手好香,可那终究不是自己创作的,总不堪为宗师
只有创作,才能独成一家。
那些书画名家,在创作之前,都是事先构思好了要画什么,才会去选择运用什么颜色,怎么起笔,怎么运笔,最后勾画出意念中的美好。
香也一样,如果能够记住了各种单香的味道,和他们混在一起的味道,那么,当你想造出意念中一种新奇的香味,只要按记忆中的味道选择适当的香料,慢慢的调试就可以了。
而世人恰恰相反,只知道按祖传秘方下料、调配,就能制出特定的香,至于那香的形状味道,只有做成了才会知道是什么样。
就像当初她按魏氏调香术制造的青香,之前,她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只知道按魏氏的秘方一步一步地来,直到晒干了,她才发现自己出的香竟然是青色的,不是天风香馆的齐掌柜慧眼识香,让点燃了闻,早就被林海当做废品处理了。
那时,看着一罗罗青光闪闪的香,虽然隐隐地觉的那香错不了,可她一点自信都没有,更不敢强辨那是一锅绝世好香
如果,当时她就知道自己制造出的会是什么样的香,那天还会有那尴尬的场面出现吗?
如果,她能掌握一种这样的秘技,把闻过的香味,都能试着调出来,那不就是人门说的仿香吗,同理,把这个世上不存在的意念中的香味,用这种方法调出来,不就创造出了一种新的香品吗?
至于创出的香是好是坏,全凭意念中的那股味道,这个却是要靠个人的见识、修养和灵性了。
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悟。
真能达到那种境界,那么,放眼天下,在她面前,谁还敢说自己手里的秘方独一无二
灵光闪过,穆婉秋的心砰砰地跳起来。
虽然她还不会调香,离那个境界还远,但她感觉她已经摸到香道的大门,怀里的魏氏调香术不再是天书了,脑海里硬记下来的那秘术纷纷地活跃起来,让她周身血液沸腾,跃跃欲试。
“…好,好。”她连连点头,“孔大师说的对极了。”
“阿…公子…”李老汉诧异地叫了她一声。
他就没听出孔勇这番话好在哪里?
和那牌匾上的字体是清秀还是苍劲又有什么关系。
“…孔大师是说,调香要的是高超的艺术修养,香味要的是隽永醇厚,不是苍劲有力…”穆婉秋看着孔勇,“我说的对不对,孔大师?”
“对,就是这个意思…”孔勇目光闪闪地亮起来,“而且,调香界女人居多,更喜欢这隽永清秀的大字…”目光落在穆婉秋有些不自然的脸上,声音戛然而止。
他忘了,黑公子是个男人。
“…好”穆婉秋轻咳两声,“就用这三个字挞了做成牌匾。”看着孔勇,“多少银子?”
“柏叶坊…”孔勇又低低地念了一遍,“就这三个字?”抬头看着穆婉秋,“…不再改了?”他觉得这个名字不论不类,任谁看了,也猜不出这个柏叶坊是做什么的。
这样的招牌,连声吆喝都赚不来,能赚钱吗?
“…怎么?”穆婉秋一怔,“这字写得不好?”
“不是,不是…”孔勇连连摇头,话题一转,“黑公子既然要开香坊,莫不如用黑记,抑或…”他低头想着,“坊中的招牌香名儿…”低头看着几个大字,“这个柏叶…实在…”他摇摇头,声音戛然而止。
柏叶是用来烧火的,太平凡了,实在没什么攥头。
“孔大师说的对…”李老汉插话道,“公子不如就用“黑记”两个字吧…”他也觉得这个柏叶没什么寓意,又不响亮,怕是不好闯。
这“柏叶”就是她以后的招牌香
父亲是朝廷钦犯,她是不敢用穆姓做招牌的,却也不想就便宜了黑氏这个姓,所以她才选了柏叶香这个她预定的招牌香做店名。
穆婉秋果断地摇摇头,“就用这个…”又神秘地笑了笑,“不怕,等过了斗香会,这‘柏叶’两字就响亮了”
斗香会后?
两人齐刷刷地看向她,都不明白,这么平凡的两个字,怎么过了斗香会就会突然响亮起来?
微微一笑,穆婉秋也不解释,看着孔勇,“多少银子?”
对上黑纱下隐约的笑容,孔勇有一瞬间的眩惑,越发觉得眼前之人深不可测,直愣了半天,才开口道,“这么大的字,连写带刻一个要三两银子,您自己写了,我们只负责拓印雕刻,加上木料,嗯…”敛回心思,他仔细想了想,“您就给我五两银子吧…”打心里钦佩眼前这位风度翩翩恍然带着股神秘特质的公子,他少要了些。
“…好”穆婉秋掏出一块碎银,估摸有七八两,“不用找了,后日我来取货…”
心疼的直咬了下舌头,李老汉嘴唇动了动,随即又闭紧了。
“谢谢黑公子…”接过碎银,孔勇激动的脸色发红,“我就给公子用上好的红木,公子后日一早来取货便是。”
点点头,穆婉秋带了李老汉就向外走。
“黑公子留步…”目光落在那三个字上,孔勇想起什么,又回头叫住她。
“…什么事儿?”穆婉秋转过头。
“黑公子要不要个落款儿…”他指着柏叶坊三个大字。
像题诗联对,朔阳流行在牌匾的左下角留下题字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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