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林的眼睛,里面很多东西攒著,又惊又怒,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不是。”他伸出手,想拉住严维砸车窗的手,严维仍显枯瘦的胳膊屏足了力气,他还要腾只手开车,一时按不住,“我不是这个意思。”郁林有些急促的劝著,他有些急了,手上用了真劲,严维大概是疼,眼角一下湿了。郁林有些发愣,手上松了松,却不愿意放,差点和前面撞上。
他转了个大弯,单手拽著严维,严维拿手遮著眼睛:“真的,真的不劳您费事。”郁林的嘴动了动,却好久没挤出声音来。“维维,我就想帮帮你。”
严维捂著眼睛,嘴角挑的高高的。“我不用人帮。我好好的。”
郁林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些,像是很难受,“我不是那个意思,刚才。你知道的,我就想好好照顾你。”
严维把挡著眼睛的手挪开了点,车灯下,看见严维的眼睛,像是胸口被人揍了一拳,先是喘不过气来,然後才感觉到疼。严维闷闷笑著:“你说的,我他妈的晚了,我晚了,你还管我干什麽?”
郁林看著他,发现怎麽也不能专心开车,草草在路边停下,却始终不肯按下车门解锁。郁林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珠子却是乌黑的。“我是和他,我……可是,我照顾你,明明是两回事。外面那麽乱,你提防不过来。我就想帮帮你,你干嘛、干嘛非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严维吃惊的瞪著他,他觉得郁林不可理喻,但有残存了些熟悉,说不上来。他记得郁林多年前搂著他的样子。他说:“我会赚很多钱,我养你一辈子。”他说:“别去外面混,别认识别人,我会疯的,我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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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脸和过去几乎重合起来,严维定了定神,才让自己忘了这错觉。他犹豫了会,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眼角,笑了下:“你刚才说,你和他,你跟我,这是两回事?”郁林侧头看著他,又转回去,用手摩挲著方向盘上的那层皮革。“你就当是应该的。做兄弟,做朋友,都不会撇下你不管。”
严维拿头抵著车窗,用了点劲,些微的钝痛,能让他头疼欲裂的脑袋好受些。他拿手指嗒嗒嗒的扣著玻璃:“这不是两回事,我告诉你。姓郁的,你能是我兄弟吗?你能是我朋友吗?这是一回事!选了他就别管我,你怎麽就不明白!”严维看了郁林一眼,那人还在看著自己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严维瞪著前面,好半天,一字一句的说:“就算真有一天,真变两回事了,我也不做你那什麽哥们朋友的,我不做!我就当自己没认识过你,我走的远远的!”
他像是难受极了,发著呆。郁林侧过脸来看著他,犹豫了会,轻轻拍了拍他手背。两人各自想各自的事,枯坐了四五分锺,郁林说:“还闹什麽小孩子脾气。”他把严维的安全带拉紧了些,哄似的。“我带你去看看。嗯?”严维没再说不。十多分锺的车程,到了地方,郁林先下车,拉开了副驾座的车门,严维慢吞吞的跳下来。那片楼盘顶上的装饰灯,都亮著,绿化也做了,只是花苗树苗都刚插进去,土块未掩,都是有机肥料的臭味。
售楼处的门锁著。只有样品房的那块粉饰过,其他几栋还是脚手架未拆的毛胚房。红漆的升降机四面兜风,还连著电,却不敢坐。郁林在口袋中找了找,摸出串钥匙,带严维走楼梯上去,样品房的那几间,都装修的似模似样,书架上堆满了书,随手拿了本,却发现是贴著一层贴纸的泡沫,果盘里摆著塑料青苹果,阳台上假花假草,看起来舒服,住起来要命。
郁林说的很少,让严维自己挑,严维却是一套事不关己的样子,最後随便指了一套。两个人在一起不到两个锺头,大半都用来吵了,现在终於安静下来,又过於缄默。郁林从那串钥匙上扭下来两个,递给严维:“让人收拾收拾,买些东西,明晚你搬过来就能住了。”
严维坐在沙发上,翘著腿,接过了,盯著钥匙看了会,问了句:“你留了备用的?”郁林的脸色变了变,口气有些冲:“行了,走了。”严维站起来,郁林像是戳破了心事,一直走在前面,走道灯没装好,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一阵阵的回音,严维跟了几步,没站稳,滑了下,脚跟连蹭过四五级台阶,一下子坐跌水泥地上。他吃了个闷亏,疼得一个劲的大张著嘴巴,倒抽冷气。郁林的声音是从下面传来的。“摔了?”他上来的很快,黑漆漆的,看不清他样子,就听见呼气声。
“疼吗,我扶你起来。”严维试了下,没扭到哪,於是扶著墙站起来,“没事,别麻烦。”他走了几步,发现郁林的脚步声紧紧跟著他,一晃神,差点又踩空。郁林扯著他左手,“看路。”口气似乎是急了,“我扶著你。”他说著,手上用了力气,严维看下面黑漆漆的一片,是真摔怕了,整个人都靠了过去,挨著那人。渐渐却变了,严维突然觉得自己活回去了,心跳的厉害,这麽黑,只有他们两个。他偷偷咽了口唾沫,声音却响的让他眼皮直跳,生怕让人窥测到什麽。两侧毛胚房一间间黑乎乎的,连个挡著的门都没有,像个大溶洞。严维害怕,却不是为了这个。他小心翼翼的说:“我今天说话冲了些,过去可真没这麽吵过。”
郁林应了声,眼看就下到一楼了。
“木木。”严维觉得脑门上全是热汗,“你回来吧,我什麽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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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就後悔了。冲动坏事。这种事情本该筹划下,要轮月亮,喝点小酒,要气氛,怎麽著也得有几分把握再出手,又不像那些但求心死的。严维虽然能腆下脸来多说几次,但什麽话只有第一次说的时候才金贵,说多了就掉了价,怕是一次不如一次了。那人闷站著,依旧托著他的胳膊肘,隔著层衣服,也能猜到手心的温度,这时惜字如金,弄得严维更是忐忑,想的东西不住的变,大起大落。
郁林到底没明说。等了好一阵子,只说:“你只用想你一个人的事,可真正要想的多了。”严维觉得头上那一层汗,都淌下来,粘在睫毛上,又咸又辣,有些木讷的追问了句:“什麽意思。”郁林扶著他往下走:“先下去。”严维挣脱他:“就在这说清楚了再走。”
郁林的呼吸稍微变了变,“我做不到。”他沈默了会,“够清楚了吗。”严维站了一会,然後走到他前面去,越走越快,想甩下谁。可离开他能去哪,又或是哪里都能去只要是离开他──郁林从後来拽住他,“是你自己要听的。”严维想把他手指一根根掰开,手里没称手的东西,不然就兜头砸过去。郁林的手劲很大,那种纹丝不动的冰冷的触感,像把铁钳。严维掰了几下,掰不开,就用脚踹,连踹几脚,郁林才趔趄退了半步。
“发什麽疯。”郁林的脸有了些怒色,这让他看起来没那麽死气沈沈。严维一甩肘,终於把手挣了出来,破口大骂:“滚你妈的!”油漆、肥料、工业废料的气味,像调色盘里的各色颜料,在这空旷的一隅被涂抹成刺鼻、粘稠的色块,搅拌在浓郁的夜色里。严维往有路灯的方向冲过去,郁林跟著他,“去哪。”
“说话,去哪。”
他跟了几步,渐渐有了些人烟。郁林伸手按著他的肩膀:“听话,回家再说。”严维甩开,走的更急了,三三两两的行人,拎著装满的购物袋,说笑著擦肩而过。郁林在他背後,压著声音叫他:“要去哪,不回去了?身上带了钱没有。”
严维嗓音也是哑的:“带了。”他钻往人群里钻,就像条鱼,见著水,怎麽也逮不住。郁林说:“站著。”
他额头上有些热汗,就是在大夏天,长衣长裤,也没见过他怎麽出汗。“我不管你了。”郁林朝严维的方向,压低了声音,低吼著。有路人回头看他,越显狼狈。“我真……”他说著,转过身子,走了几步,终於忍不住回头去看严维的反应。严维已经混进人堆里,那麽多黑头发黄脸的人,眨了下眼睛,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车还在路边,他按著遥控板,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钥匙却几次对不准。开了音乐,最大声,往回麒麟疗养院的方向开了几百米。却还是忍不住,猛地掉头,把车窗摇下来,往回找。
严维口袋里偏偏这一天带够了钱,刚结的半个月的薪水。他今天非走不可,打定主意了。一路走到西站,进了大厅,只有四五个人在排队,看哪路马上要发车了,就买了哪路的卧铺,他没带行李,看别人带包小包,总觉得少带了什麽,有东西落下。这个季节,离客运高峰期还远著,车厢里稀疏的坐著旅客,车灯大多暗著,越往里走越黑。只要在车厢里颠簸上十多个锺头,一睁开眼,就解脱了。他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把车窗往上顶了顶,露出拳头高的缝。正看见一个男人买了站票进来,像是被蝎尾那麽狠狠的蜇了一下,疼得浑身都抖。
郁林沿著车窗的位置仰头看著,一路走过来,嘴里叫著:“严维,严维。”他敲著车窗,直到人家从里面掰开一点缝,让他看清楚了。严维猛的把车窗拽下来,定定神,往里面又挪了挪。外面的人拍著铁皮:“严维,严维。”车厢里已经有人骂了出声,这时候,严维听见火车响了一长声,他眼皮直跳,突然有一个念头,扑出来,让他想跪下来求神拜佛,让郁林跟上来,让郁林也上来,他们倘若能一起走。才在心中默念了三四回,就看见有人影上来,接著是对话声:“车票?”“我上车补。”
他听见轻微的,有质感的脚步声。“维维。维维?”郁林轻声叫著,扶著椅子,往这边挪过来,打量卧铺上横七竖八躺著的人,企图从千百人中找出那一个。严维瞪著他,生怕错过一个表情,车还没开,还不能被逮著。他往後挪,坐在没开车灯的地方,秉著呼吸,像成功诱拐了谁,欣喜若狂,更提心吊胆。
“……”郁林找不到人,在过道的正中央站著。车身晃了一下,车门终於合死了,车轮和铁轨摩擦的那一丁点火星,似乎溅在严维的眼睛里。筐档、筐档的转动声,震得耳朵一片轰鸣,只感觉有风迎面刮著,身子一会冷一会热。严维站起来,拽著郁林的手,把他拽到自己的铺位。郁林的身子都是冷的:“我们在下一个站下。”
严维硬拽著他。“就试一次,就几天,就想著我。”
他顿了顿。“要麽你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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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维看著郁林的侧脸,辨别他呼吸的声音。他们这样肩并著肩坐著,依稀快在火车的晃荡声中,沿著轨迹,朝青葱的昨日倒退了几步。一阵夜风,夹著一阵温热的吐息,灯影下,缄默是吊命的那一口气,让他还信著终日皱起眉头,压抑而寡言的男人,一如信衣衫总熨烫过,端整却安静的少年。
郁林过了好久,问他:“几天。”严维看著他,愣了片刻,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绽开笑脸,简直像一只握拳的手,啪的打开,直让人吓一跳,半颗糯米似的虎牙,满眼都是喜色。严维笑著说:“三天。”他等了一会,依然笑著:“那两天。”“一天太少了吧。”
严维看著郁林,笑容可掬:“两天?”他见郁林没有出声反对,这才渐渐放松了肩膀,把郁林紧握的左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看见郁林的眼睑颤了颤,於是笑著说:“笑一笑。你答应的,就想著我。”
郁林闭紧双眼,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安的滚动著。严维伸手顶著他的嘴角,“发什麽傻。”指尖粗糙的薄茧,配著哄小孩似的语气,听得人晕眩了起来。“笑一笑,郁木木,笑一笑。”当初的戏语,从照相机後探出的脑袋,如今触手可及的附耳轻言。严维轻轻用著力,试图抚平他眉心的皱纹。
“我们是出去玩呢。吃好吃的,要这麽大的螃蟹,住宾馆,要带电视机的。都我请。”郁林看著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车厢有些颠簸,晃得人昏昏欲睡。他只记得那只手指又轻轻抵著的嘴角,逗他说:“茄子。呐,茄子。”谁比谁更心猿意马,痒痒的,嘴角真的弯了。那是多久前,闪光灯那麽一亮,眼前一片白,只听见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