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是温柔的一片白。简青盯着那白色的月光看,恍惚间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道:“我要先走了!”悚然一惊,茫然四顾,却又是鸦雀之声不闻,只有阿珊轻轻的鼾声若断若续。简青把脸埋在手里,肆意地流起泪来。
遇救
阿珊才把早餐端到桌上,就听到门铃响。简云从洗手间探出头来,诧异地与阿珊对视一眼。这么早,谁呢?
门外,一个健壮帅气的大男孩,见了阿珊道声Hi,问道:“这是简慧的姨妈、简云家吗?”阿珊道是,请他进来,又问找简云什么事。那男孩却不肯进,也不肯答,只说:“可以请她出来吗?”简云在里面听见了,不知何故,手里执着牙刷走到门口,对那男孩道:“我就是简云”。那男孩立刻满面笑容伸出手来,自我介绍说叫王明宇,是市体校的。见简云一脸不明白,遂收起笑容:“简慧出事了,现在在我们那儿,她请你去看她。”简云一惊,回头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简青还在睡。她轻轻带上门,与阿珊一并站在楼道里,要王明宇仔细说,王明宇却跺脚道:“哎呀,你跟我走先,行不?路上我跟你详细解释!”简云端详下着急的大男孩,爽快答道:“行!我开车去!”
三人把王明宇的自行车放进简云花冠车箱里,王明宇一路指点着方向,一路绘声绘色解释道:“昨天下午,我们体校在海边集训,完了之后大家都回校了,我和‘螃蟹’,哦,就是谢青,我们不想回去那么早,他提议去海里游泳,我们就去了。不知不觉天黑了,我说回学校吧,他游兴正浓,不肯听。我正劝说他,胳膊就碰到一个东西,摸上去象人的脸,吓得我大叫。谢青游过来嚷嚷‘怎么了怎么了’,我指给他看,他胆子大,游过去叫道:‘是一个人!女的,长头发!’我问‘死了吗?’他不理我,拖着那女的就往岸边游。幸而我们一直离开岸边不远,很快就把那女的拖到沙滩上了。我学过急救,给她按压,挤出肺部积水,又给她做人工呼吸,折腾了总有十多分钟,她‘哇’地呛出一口水,活了嘿!我这才看到,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很清秀的姑娘呐!”阿珊听得脸唇都白了,颤声问:“恁说的这妮儿是简慧?”王明宇瞪着她:“不是哦,是外星人!”
简云压住心惊肉跳,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为什么不送医院?怎么在你们学校?为什么不回家,也不回科技大学?为什么让你来找我,不找她妈妈?”王明宇大大翻了个白眼,转而恭恭敬敬地答:“她不想回,也不想见她妈妈,我觉得她好像有点怕她妈。”
简云无声地叹口气,不再问了。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简青和简慧母女俩,只怕前世真是冤家了。简慧跟着妈妈,没少吃苦。当年生下简慧后,简青重返校园,接来父母,在校园附近租了间屋,把简慧丢给不情不愿的外公外婆。简慧一岁半就被送去幼儿园了。简青是要学业和养家兼顾,太忙无暇照顾简慧,且他自小是一副刚强的男儿性格,认为简慧没什么苦不能吃。熬到简慧三岁,简青也大学毕业,带着简慧来到鹏城工作。她认为简慧长大了,幼儿园离家又很近,坚决不允父母再送简慧上学,一定要她自己去。外公外婆正乐得不去“丢人现眼”,干干净净回了家乡小镇,再不肯与简青住在同一屋檐下。每日简慧自己整理好小书包,一个人孤单单去学校,又从学校回家,孤单单等着简青下班。小时候简慧见了简青,也曾爱娇地要扑到妈妈怀里,简青不说什么,只是推开她,竖起黑亮的大眼睛,不怒自威地看着简慧,直到简慧自己觉得没趣,讪讪走开。时间久了,等简慧逐渐大了,两母女连拉拉手都觉尴尬,别说象简云和晓晓那样总搂在一起说悄悄话了。倒是简云,生就温柔可亲的脾气,每每见简慧被简青冷落,常觉与心不忍,对简青那一套“慈母出败儿”的理论又总嗤之以鼻,得空就抱着简慧温言抚慰,常日灯下辅导功课,简慧常当着妈妈的面说,云姨实在更象亲妈。
王明宇不时看看简云的脸色,“她还在发烧呢,又死活不肯去医院,只在学校诊所挂了点滴。真拿她没办法。我们让她跟‘螃蟹’哦,就是谢青,跟谢青的女朋友住一个宿舍,他女朋友的同屋正好请假回家,屋子有空。她想见你,让我带她过来,那怎么行?她可走不了。所以我来接你了。”简云心道:打个电话就行的事,偏大清早骑几站路,到人家门口来按铃。她又转过头,打量了王明宇几眼,微微地笑了。
车停在宿舍楼前车道上,简云正想推开车门,看见楼前草坪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徘徊。阿珊也看见了,轻声招呼道:“梁小军,你来看简慧?怎么不进去?”梁小军应声回过头来,简云一楞,这孩子眼睛哭得红红的,怀里抱的正是简慧常随身带的那个背包。
简慧睁开眼睛,头痛得厉害,象有人拿着几千几万根针,一下下扎进去又拔出来。想不起来身在何处,一切都恍恍惚惚看上去不真实。床边有个简易书桌,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一堆零食,还有一个相框。照片上是碧海蓝天,一个微笑的女孩站在海滩上,穿着T恤,卷着裤腿,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拢住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夏日的海浪温柔地卷成白色小花,轻吻着女孩的脚。简慧想,那浪花简直是打蛋器打出来的,一点威力也没有。跟自己遇到的海浪可是两回事。那海浪。。。阿军!这个名字跳进脑袋里的时候,世界在这一瞬间都返回真实了,突如其来的痛从心尖传出,随着每一声心跳流遍全身。她痛得蜷紧了身体,却赶不走千百倍于头痛的这种痛。望着照片里那个幸福的女孩,简慧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出来。她一直把自己的幸福系在阿军身上,可是幸福,毕竟对她只是个奢侈的词。她从没想过,阿军会背叛她。是阿军啊!陪伴她长大的阿军啊!
亲人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简慧的目光从相框上移开,转头看到简云走进来,阳光从云姨身后撒进来,描出一个长长的影子。那双温柔的眼睛里有那么深的了解和疼惜,嘴角却含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笑得那样轻,仿佛怕惊吓了简慧似的。简慧见她手里拎着的背包是自己忘在梁家店里的,心里一痛,哑着嗓子叫了声云姨,一面忍不住望向简云身后,问:“他来了?”简云摇摇头,拥她入怀,柔声道:“云姨都知道了。孩子,苦了你了。”听了这句话,闻到简云身上熟悉的暖香,简慧终于崩溃,哭了个肝肠寸断。
明天就是仲秋节了。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了。从教员室往窗外望去,老师们都行色匆匆,不少人手里拎着学校发的、自己买的节庆礼物多半是各色各样的月饼,三两谈笑着从林立曲窗前走过。林立曲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桌,但终于到无可收拾,无事可做了。她呆呆地坐着。下午放假,老师和学生们很快走得差不多了,校门口的车马喧闹声也逐渐静下来。
林立曲看着窗外那两簇春羽,春羽的大叶子仿佛邀请的手掌向天空伸展着,一片浓浓的绿。它在邀请谁呢?为这个所谓喜庆团圆的节日,邀请一个年近四十未嫁的老姑娘吗?林立曲自嘲地一笑。教员宿舍里人去楼空。父母远在千里之外,唯一的哥哥林成非跟女朋友去非洲了。且他即使在又能怎样?兄妹已经多年不说话了。简云简青两姐妹自小仿佛亲姐妹一般,但是哥哥却那么无理地跟简云分居了,何况又有两年前何淼夫妻诈骗。。。。。哎!天地这么大,能容纳千千万万人,她的近旁却都是些不相关的人,她能跟谁去团圆?咕咕叫的肚子提醒她,更现实的问题是,学校食堂今天不开伙,她又要去街上吃快餐了。林立曲轻轻叹口气。什么时候开始,连吃东西也需要忍耐了?小时候,吃东西可是一件无比快乐、无比有创意的事!
家乡林家和简家合用的前院里,简妈妈和林妈妈栽上了各种蔬菜和水果。那两陇南瓜每年开花,简妈妈教四个孩子认识甚么是谎花,让他们将谎花摘了来,撕成一瓣瓣,用菜油在锅里轻轻一炒,再撒在简妈妈亲手做的菲薄菲薄的手擀面里,那种香味,仿佛是春天的阳光落在碗里了。四个孩子次次都吃得肚儿滚圆。
两位妈妈栽在院子里的韭菜,茄子,辣椒,番茄,豌豆,毛豆,土豆,花生。。。在一年四季里你方唱罢我登场,热热闹闹地纷纷进了四个孩子的小肚子,林妈妈在院子的四个角落里还分别种了苹果树、海棠树和葡萄。春天开了满树粉白粉红的花,老远就闻得到香气,忙坏了成群结队的蜜蜂和蝴蝶。林立曲和简云的卧室窗户都各自对着一树海棠,年年海棠开花的季节,林立曲每夜的梦都是又香又甜的。那陇葡萄架是天然捉迷藏的好地方,四个孩子把每片葡萄叶子都认熟了。故乡的土质特别适合种葡萄,无论是什么品种的葡萄,一律比别地方要甜。秋天葡萄熟了,他们躲在葡萄架下,可以老半天不出来,头顶着串串葡萄讲故事,看蚂蚁打架。瞧着哪串葡萄好,伸手就摘到吃了。简云那时总笑话林成非是葡萄的亲戚,因为只要他一招手,必定摘的是最大最甜的一串。三个女孩子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林成非后来悄悄告诉林立曲,每年葡萄快成熟的季节,他天天都会在葡萄架里一圈圈巡视,不断地观察、试吃,比较哪串葡萄会最快成熟,哪串葡萄最好吃。后来,林立曲在中学的数学课上,第一次听老师讲“抽样”的概念,趴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因为当时,她脑子里出现了哥哥在葡萄架下两眼放光,口流馋涎的样子。
想着故乡的南瓜花面和葡萄,林立曲越发感觉街上的快餐无法忍受。她听着肚子唱着歌,懒懒地坐着不肯站起来。孤独象无边无际的潮水,从心里凉凉地流过。可是她问自己,这个世间,又有哪个人不是孤独地生,孤独地死呢?再也不能象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了。她明白,长大了以后就明白。但是她宁可不明白,快乐会更多些。那些快乐,都遗失在哪一段时光里,遗失在故乡的哪个角落里了?春羽在阳光下摆着手,仿佛说,它与故乡庭院里的任何植物都不相似。林立曲厌倦地调转了目光。今年春节一定要回家乡去,她想家了。
一个小孩子将脸贴在窗上向里张望着,是晓晓。林立曲笑了。这个侄女可是她在城里唯一至亲的人呢!她迅速站起来打开门,晓晓见了她雀跃不已,拉住她的手往外拖:“姑姑,跟我回家!青姨来接我们了!”林立曲犹豫着挣脱她的手。晓晓看看她的脸色,道:“妈妈也叫我来接你!她知道爸爸早晚要再结婚了!她一点也没有生气,真的!还有,你别不好意思,她让我跟你说,两年前那件事跟你也没关系!”林立曲瞪了晓晓一眼:“小孩子关心这些事干嘛?你妈自己怎么不跟我说?”嘴上说着,脚下已经跟着晓晓走了。
校门外,简青坐在车里,见晓晓拉着林立曲出来了,笑着朝她挥挥手。
断
仲秋这天简云家里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中午,简青接了晓晓和林立曲刚进门,简云就带着简慧和阿珊回来了。一时母女相见,姐妹相见,姑嫂相见,显见得是一番热闹。简青见简慧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样子,脸一沉,正要说话,简云赶紧拉了拉简青的衣袖,低声道:“别只管发威了!小慧还在发烧,她的事我一会儿跟你说!”简青一楞,才见简慧拉着晓晓的手,左手上果然有个小小的胶贴,该是打了点滴留下的。心里不禁又一痛,待上前去摸摸女儿额头,问问怎么回事,却见简云又是轻轻摇摇头,不由得又惊又疑。简云丢下简青不管,先让阿珊扶着简慧去晓晓卧室躺着,又忙着给简慧倒水吃药,唤阿珊赶紧为大家做中饭。
晓晓竟也不问慧姐姐怎么回事,不管大家都忙了一晌午,尚饿着肚子,只管拉着林立曲的手,再三闹着姑姑陪她上街买东西去。简青从窗外望去,见街上人人都撑着伞,因说:“下雨了,我开车载你去。”晓晓立刻跺脚道:“不嘛,我只要姑姑陪!走着去!”林立曲笑了,随手拿起门边一把伞,拉起晓晓的手:“走吧,我陪你去,小姑奶奶!”简青心里还惦记着女儿,倒也不坚持。简云忙把特地为女儿做的月饼端出来,塞了一大捧在林立曲的肩包里,一再叮嘱两人路上吃。
送走林立曲姑侄,安顿好简慧,简云拉了简青到客厅,递给她一杯清茶要她坐下,看了一眼急言变色的简青,说:“你呀,还是这么个性儿,女儿都这么大了!”不忍她继续着急,从王明宇来敲门说起,说到简慧为躲三个歹徒,跳到海里逃生,却腿抽筋溺水,被王明宇救起,简青的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