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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二十来分钟,那艘小船又突突地开回来了。卸下七八个客人,还有几件货物。我惊讶地发现,那个抱着羊的老太太还在其中,连同她怀里的那只羊。她看到我们似乎也有些吃惊,眼神里露出些恐惧,站在跳板下面不敢迈步。船老大跳下船,拍拍她的肩膀:“走吧,没人会抢你的羊!”老太太这才放了心,抱着羊飞跑起来。
“哈哈,傻子!”我爸爸先笑起来。
我瞅着船老大问:“她怎么回事?”
船老大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回答我这么一个半大孩子的话是否有失身份,但最终还是答了:“疯婆子。早年间给生产队里放羊丢了一只羊,打那就疯了。天天抱着一只羊过河,不然这一天没法过。”
“天天过河?”爸爸问,“不要过河钱吗?”
船老大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脸上的皮肤变成了紫色,他把手里的篙往河里一插,回头冲我爸爸吼道:“你娘你也要钱?”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就连郑伯伯也似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目光带着同情和哀悯投向船老大。
“谁要看?”船老大不耐烦地转变了话题。
“我。”郑伯伯说。
“钱带了吗?”
“带了。”
船老大将手一伸:“拿来。”
郑伯伯从口袋里哆里哆嗦掏出一沓钱:“五百?”
船老大一把将钱夺过去,往指头上吐了口唾沫,开始一五一十地数。数完了,点点头:“正好。”将钱往胸前一揣,道:“跟我来。”抓住船舷翻身又跳上了船。
我们都顺跳板上去,跳板又窄又陡,走起来颤巍巍的。船老大走到船尾,勾起一块甲板,一股阴冷刺鼻的气息直扑过来。我看见阴暗的船舱里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面趴着一具赤裸的尸体,个子不高,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郑伯伯“哇”的一声哭了,身子就坐在了甲板上。
船老大一把将他拽住:“你先别哭,看准了是不是。”
郑伯伯这才强忍着悲痛,将头又往船舱口探了探,仔细看了看。
许是光线太暗的原因,那孩子看上去皮肤很黑,头发蓬乱着。
“我记得郑成是小平头呢。”我嘟囔一句。爸爸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蠢材,都多长时间了?”
我一想也是,一两个月了,头发会长的呀,就不做声了。这时,郑伯伯抬起头来,沙哑着喉咙对船老大说:“老大,趴着不好认啊。”
爸爸也说:“就是,就是,你得把它翻过来,看正面才行。”
“翻过来?怎么不行啊,”船老大嘿嘿一笑,把手掌一翻,“那还得这个数!”
“什么?”爸爸和郑伯伯都叫了起来。郑伯伯气得直哆嗦:“你,你这不是讹人吗?”
“讹人?”船老大火了,“你们以为它是自己爬到我船上来的?我是拼死把它捞上来的,你们知道这礼河有九湾十八潭吗?它就在那水最深流最急的一潭‘鬼见愁’里趴着。”船老大说着,朝河心里一指:“听见了吗?连鬼都发愁!”
出走(4)
“那你也敢下去?”我顿时对这条好汉好生敬佩。
“我?哼!”船老大略带感激地看了看我,“如果不是为了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学雷锋做好事,我才不冒这个险呢。你们知道吗,它差点把我拖到旋涡里呢,幸亏我的水性好。”他说得一脸认真,我差点笑出来。
“你光给我看个背面,那算怎么回事?”郑伯伯又气又急。
“它在水里就是这个样子,我啥办法?要翻过来不是不可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船老大蛮横不讲理,又翻了一下他那厚厚的手掌。
“行了行了,”看僵持不动,爸爸打圆场说,“大兄弟,你也不能说要多少是多少,是吧?我们不认了,尸首烂在你船上也不好,你说是吧?”
“谁是你大兄弟,”船老大不领情,捋了捋胳膊,“我才不怕哩,实话和你们说吧,才两天的工夫,来认的主儿算上你们就这些了——”
他又伸出一巴掌,郑伯伯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头。“再说了,我在草席子下面铺了这么厚的冰,放个十天半月一点问题都没有。”说着,他又比画了大约二十厘米的样子。“再不行,我撒上点盐腌起来,早晚等着有人认了去。要是实在还没人认,我就给它绑上大石头,扔进河里喂王八,也不让别人再拾了去!”
船老大越说越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溅到了我脸上,我听得毛骨悚然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我的天啊,我真服了你了,我的亲兄弟!”爸爸掩饰不住由衷的崇敬,挑起了大拇哥,“你也不容易,想得这么全面,做得这么周细,收点钱也是应该的。我看呀,老郑也别在乎这点钱了,大热天的来一趟不容易,你看我这都出汗了。你也是,咱不能无功而返呀,你说是不是,老郑?”
船老大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了笑容:“还是你明白!”说着,他甚至给了爸爸一支烟。
“我没那么多钱啊。”郑老大一脸无助和尴尬。
“你身上有多少钱?”爸爸和船老大异口同声地问。
“我…… 我……”郑老大说,“我总共才带着六百块钱。”
“六百?”爸爸转过脸去对船老大说,“兄弟,你也不能说多少是多少,我看六百就差不多了。”
船老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差得太远了,最少也得这个数——”他做了八字的手势,顺便拍了拍爸爸的胸脯,“这还是看老哥的面子!”
转眼之间,船老大和爸爸已经称兄道弟起来,我简直理解不了。得了船老大这一拍,爸爸一下子把胸挺得老直,他把嘴里的半截烟拔出来,发现这是一个完全多余的动作,就又把烟放回嘴里。接下来,我吃惊地看见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八十块钱:“老郑,你那一百呢?”
老郑犹豫了一下,乖乖地从兜里掏出一卷钱。
“这不一百多吗?”爸爸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老郑手里的钱都接了过去,飞快地点了点,“一百二十五。”
“一百二十五加八十,”爸爸闭着眼睛算了算,突然把眼睛睁开,“小威,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没等我反应过来,爸爸已经开始搜身了。我身上总共六块六毛七分钱,全都被他掳了过去。
“那是我买笔记本的钱。”我说。
“你又不学习,买啥笔记本啊。”爸爸说。
我不言语了。爸爸太了解我的短处了,我虽然调皮捣蛋,但对他还算尊重,特别是当着外人的面,从来不会不给他面子。这一点,我比赵义武差远了。
出走(5)
爸爸把所有的钱拢在一起,又点了一遍:“一共是二百一十一块六毛七,兄弟,你看行吗?”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船老大。
船老大叹了口气,“好吧,谁让我心善呢。”说着,将钱全收了,一个五分的硬币掉在地上,卡在甲板缝里拿不出来了。船老大抠了半天,站起身来:“算了,反正便宜不了外人。”
船老大从那个洞口下到船舱里,老郑和我爸爸也下去了,我也想下去,船老大瞪了我一眼,我就只好留在了上面。
我趴在洞口上,聚精会神地观望。船老大蹲下来,伸手去搬死尸的胳膊,老郑的腿已经哆嗦得不成样子,随时都有坐下的架势,他的脸被我爸爸挡着看不清,但我已经听见了他的抽泣,随时都会演变成号啕大哭。我也紧张到极点,心怦怦直跳。船老大终于缓慢地把死尸翻了过来,三个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见。突然一阵死一般寂静,这寂静时间之长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不禁大声问道:“怎么了?让我看看!”
船舱里猛地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是哭是笑是愤怒的吼叫,掺和在一起听不清楚。三个男人一起站了起来,这时我才看见地上躺着的那具小小的尸首,浑身浮肿,皮肤惨白,一张因浸泡太久模糊不清的脸,重要的是它的胸前——有两只突起的乳房!
不知是因为太过意外吓了一跳,还是失望、失落、厌倦、愤然——我猛地一脚将盖板踢回了原处。里面还在沸沸扬扬的争吵,变成了一致的恐惧的咒骂:“开门!”“小兔崽子!”“小狗日的!”我一阵烦躁,快走了几步,从船舷上纵身跳了下去。
我离开码头,将鞋子脱下来,提在手里,赤脚走在河滩的沙地上,几只蜥蜴花瓣一样散开了。火毒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脚底板子直发烫。
我想着那三个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和那具尸体一样。那么,我不妨再回去,学着那个船老大的样子,将他们卖个好价钱。一面五百,一翻一正,一翻一正,一翻一正,一翻一正,我看着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感觉它正变得越来越厚实,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前面有一所废弃的看园人的住处,房屋已经变成了土堆,留下两块大青石,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我在青石上坐下,又立刻跳了起来,石头烫得如同烙铁。我环顾身旁,有一棵茂盛无边的蓖麻,便撕了几张阔叶子,铺在青石上。借着蓖麻的阴凉,刚想躺下睡会儿,身后传来叫喊声:“小狗日的,别走!”
我一回头,看见爸爸和老郑一瘸一拐地赶了上来。
“你这个小狗日的,想害死你老子啊!”爸爸气喘吁吁,拿指头点着我的鼻子。我以为他会给我一巴掌,那我就可以还手了,我还一直为刚才在船上对他的忍让懊悔呢。然而,我爸爸很识趣,只是骂了两句就扑通一声坐在了我铺好的碧玉床上。
老郑也坐下来,两个人比赛喘粗气。我发现他们的脸上、胳膊上都是伤。
“怎么弄的?”
老郑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我就把头低下了。
“怎么弄的,还不是你小子他娘的使坏!我们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你咋不把我憋死,也好让人们都知道你这个小狗日的多么不孝顺!想把老子憋死!”我爸爸刚刚安静下来,又马上来了精神。
见我不言语,他也没了脾气,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白痰,白痰落在沙地上滚了滚就变成了泥丸。我看着好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他吐的本来就是泥丸。
爸爸回过头来对郑伯伯说:“妈的,那小子真壮,如果不是那具尸首把他绊倒在地,我们还要吃亏呢。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那小子有两膀子蛮力气,把盖板顶开,咱们说不定就闷死在里面了。哼,小狗日的!”矛头又冲我来了。
我不做声,把脚埋在沙土里,享受那灼热的舒服。爸爸见我这样子,也把鞋子脱了,两只脚搓了搓。
“郑老大,你听见那家伙说了吗?男的淹死都仰面朝天躺着,女的都趴在水面上。我问他为啥,他说因为女的害羞,男的不害羞。害个屁羞啊,我一看那女的两坨肉就明白了,那俩肉馒头就跟两个秤砣似的,生生地把她的身子坠过去了,男的仰着是因为男的脊梁骨重,那个鸡巴露在上面也没用,再厉害的好汉死了也挺不起鸡巴来!”
爸爸继续说:“老郑啊,你是不是埋怨我事先不搞清楚,你怀疑我是不是和那家伙一伙,坑你的钱?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啊。世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世人都道窦娥冤,我比窦娥还要冤,我哪里想到这样。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那家伙连看也没给我看。我就赶紧回去跟你说,我真是一心想帮个忙,谁想到被那狗东西耍了。说到这里,刚才我还替你出了八十呢,还有我们家小威出了六块六毛七,六毛七就免了,你还我八十六就行了。你不要还小威,他拿着钱不干好事。你是不是觉得这钱花得冤枉,你心疼那钱了?是啊,那小子白拿了那么多钱,也真让人生气。可是你再往好处想想,如果真是郑成的话,钱虽然没白花,可就没了郑成了。现在,虽然花了些冤枉钱,可说明郑成有可能还没死啊,至少是有可能还没被淹死了。你说是不是啊?你应该高兴才是啊,你应该感谢我啊,你得还我那八十六块钱啊,啊,你哭啥呀?!”
老郑仰起头,朝着赤日炎炎下的荒野放声大哭。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酣畅淋漓的哭声,他明明是一个人,声音壮大却仿佛千百个人同哭,像河流一样宽广,像麦地一样明亮,像狂风暴雨的交响,像悲欣交集的合唱。这声音在野地里荡漾、回响,风一样充盈四方。
“你说他是为啥哭?他到底是疼钱还是疼儿子,你说他是高兴还是难过?”爸爸一脸惶惑,束手无措地转过身来问我。
此刻,我却被身边那株硕大无比的蓖麻吸引住,在老郑的哭声中,它像含羞草一样闭合起了叶子,转瞬间便凋败、枯萎,化为一树干柴。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