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变得空洞的梅香语无伦次地对丁二说,我没想到九蝉这么阴损狠毒,他把韩少爷坑骗成了穷光蛋,把我积攒的一点儿钱财也劫走了,让我一贫如洗,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梅香一阵头眩似的倚靠在墙上,抽泣着说,该死的九蝉,千刀万剐的九蝉,你早晚要遭报应的。骂着,骂着,梅香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泪水从她的手指缝间滴漏而出。
在庙堂里
在瑞庆和商号大宅院一角的仓屋里,韩金坊抑郁地打发着这一段昏黑而烦闷的时光。他一直恍惚觉得从富有的少爷到一个穷光蛋,好像是老天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但是,当他已经习惯了似的捏一捏日渐干瘪的口袋,才真正地意识到,这是他当前面临的残酷现实。夜里,马厩里马儿的咴儿咴儿声,时刻会把他从秋凉的残梦中惊醒。有一天半夜里,夜风把房门撞开,韩金坊扑楞一下翻身坐起来。他以为是睡在四喜堂梅香的房间,两只手就一把抓起铺在土炕上的稻草,说,梅香,梅香呢?
韩金坊曾经回去看过西关街自家的宅门。头一次他在翘角起檐的高大牌坊式的门楼下,看见两扇宅门紧紧的关闭着,仍旧给人庭院幽深的感觉。他踢了踢门,两个陌生面孔的伙计跑出来将他轰得远远的。韩金坊抱住脑袋说,我是韩家的少爷。一个伙计说,什么狗屁的韩家少爷,如今我家的主人名叫九蝉。韩金坊看那两个伙计都是一副要动手打人的凶相,不敢再探问下去,只得悻悻而归。
后来的一次回到韩家,韩金坊将大宅门上的铜环哐啷哐啷的拉响。仍是两个看护宅院同样陌生的伙计跑出来,说,你找谁?这儿是瑞庆和刚买下来的宅院。韩金坊以为自己耳朵的听觉出了毛病,又问道,是谁的宅院,瑞庆和?伙计说,韩家的宅院已经出兑给瑞庆和的项大掌柜了,我们是瑞庆和店铺里新来的伙计。韩金坊惊奇地问,那个账房九蝉呢?伙计告诉他,九蝉跑啦,他拐走了韩家三太太携款跑了。韩金坊一时间目瞪口呆,两条手臂无力的搭拉了下来。
躺在冷清的仓屋里,韩金坊头枕着两条胳膊,一时想到既然九蝉跑了,三太太也随他去了,可是孩子呢,孩子在哪儿?韩金坊想了片刻之后又寡淡的一笑,孩子是九蝉的,牵挂着孩子还有什么用处呢。
连续很多天,韩金坊继续吃着瑞庆和的灶厨送来的饭菜。每天傍晚吃的是一碗白菜土豆汤,两张面饼。自从他逐渐花光口袋里的钱后,这种饭食也得凑和着吃了。其实,灶厨里打发伙计送来的那份饭菜,跟残羹剩饭相差不了多少。他记得在一个多月中没能喝到一滴酒了,也没吃到一片荤肉解解馋。除了稀薄得能照影儿一样的菜汤,偶尔能吃上两块酱黄瓜和腌萝十条一类的咸菜,就很不错了。
来送饭菜的伙计,总是看见韩金坊有些饥不择食的样子。那天,他劈手从伙计手中抢过一张面饼,狠狠地咬了一口。但很快他伸着舌头吐了出来,那张面饼干巴巴的酸硬,像是一张放坏了的馊饼。韩金坊拧着眉角说,这么干硬的面饼怎么能吃下去?我想吃菜馅的包子,再给我打点儿酒来。
伙计有点儿不耐烦了,他说,当初项掌柜是看在你家韩老掌柜的面子上,同意暂时让你在这里寄宿的。现在你分文不花能吃饱就行了。
韩金坊不分青红皂白地说,放屁!这种饭菜怕是连猪圈里的猪都不肯吃,你说,我咋能吃饱?
那个伙计捋了捋袖子说,讨饭的乞丐没有嫌饭菜馊的,你还嫌馊了?我不跟你吵,我要告诉项掌柜的一声,撵你土豆子搬家,滚球!
这年的初冬时节,韩金坊在瑞庆和伙计的刁难下,硬着头皮搬离了瑞庆和那间霉味袭人的仓屋,住进了城里东南角的一座废弃花园内的庙堂,那是一座文庙。项掌柜的也算是一个乐善之人,帮他谋到了一份给文庙打杂的差事。那天,给瑞庆和打杂的一个小伙计,肩扛着韩金坊的铺盖卷,来到红墙灰瓦的庙门前。他把铺盖卷扔在地上,对尾随在后面的韩金坊说,进去吧,从今后你就是庙里的人了。
韩金坊望着砖瓦结构古朴而清雅的庙宇,倍感沧桑。透过敞开的两扇庙门,看着从庙门上进出的香客,他说,只能这样了,也许我前世就是在这里住过的一个庙堂弟子。
庙墙内一片阒静。在青砖铺地的旷大的庭院里,有风声阵阵吹起。进了庙门,韩金坊两腿瑟瑟的站在庭院中,看着庙内描红涂金的大影壁和牌楼,还有一座状元桥。三间正殿里的牌位,供奉的是孔子的泥像和他的几个得意门生,还有宋代的朱熹等历代大儒。
可惜韩金坊对于这些文化名儒并不熟悉,也没有什么兴趣。但他看到那些无心无肺的泥像却觉得有意思,禁不住掩口笑起来。
接着,韩金坊走进庙堂内的东西配殿,在那里扫了一眼供奉着历代先贤文人的红漆牌位。香案前,有一个庙堂主持模样的道士,正给一尊尊圣像和一排排牌位拂去上面一层薄薄的尘灰。韩金坊漠然地注视着道士手中的大布掸子,分明看到他的两只袖口沾染着暗白色的香灰。那个道士瞥了他一眼,目光掠过香案前的一个筒签和功德箱,头也不抬地拉长声音问,施主是要抽签还是要捐香火钱?
我是来庙上打杂的,韩金坊回答。
道士立刻停住了手中拂尘的布掸子,问,施主就是项掌柜介绍来的韩家少爷?
韩金坊连忙说,我不是什么少爷了,我叫韩金坊。
道士说,你可以留下。庙上还有几个小道士,那是你的师兄弟,你在这里不用烧香念经,也不用敲木鱼。
韩金坊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扬起脖子说,那让我干什么,让我每天侍候你们吃斋饭?我不会做饭,我只会吃饭。
道士抬起头,面色不悦地说,我是这里的主持。你以为我是巴结你韩少爷?我是看在项掌柜的面子上。他是城里有名的大善人,每年都要给庙上捐舍出大笔的香火钱,布施最多,他说话也当然最有分量了。
舔了一下嘴唇,主持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在这里的差事,恐怕普天下没有这么轻闲的了。初一、十五给牌位烧烧香,给圣像掸一掸灰尘,按时领一碗灯油就可以了。
在庙堂里住下的第一夜,韩金坊睡在看守庙门的一间配房里,嗅着一股香火味翻来覆去的难以人眠。想过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后,他手臂支撑着侧身坐起来,接下来又想,在这个虚无而飘渺的香火世界里,这一间配房却是真实的,并且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怎么说都要比瑞庆和的仓屋安逸多了。他环顾着房间里的一切,一盏麻油灯闪闪跳跳的,映照着炕桌上堆满的经卷、铁磬和笔砚。
光影里的墙角处,正襟盘坐着一尊滴水观音的铜像,面容详和而安然,灿若云霓。韩金坊头枕着两条胳臂,侧耳谛听着窗外树鸦的语声,心里布满了一层散落的薄尘,想自己的前世也许是在佛寺里做了错事,今生惩罚他到这里还债来了。
一个漫长而枯冷的冬季很快过去了。韩金坊觉得并不怎么漫长,庙上的生活虽然比不上他昔日挥金如土的日子,但也足够让他感到宽慰的了,心情一直很好。一个年轻的道士跟他说,你脸色都白了,也胖多了。
一晃儿,就到了阴历四月十八,这是一年一度的庙会,善男信女们都云集到庙堂寺庵里来的日子。在祥光普照之下,从庙门外堆涌进来的香客,除去烧香叩头和布施之外,还要虔诚的在孔圣人面前讨签。香案前,面容清瘦肩背微驼的庙堂主持两眼含笑,待香客们的神签落地之后,他在卦书上逐条代查神签的注释。他的笑容直到讨签人扔过去一张纸钞,做为香资丢在香案上后才能收敛。
庙堂里的庙会上,还有另一个引人关注的看点,就是两个道士在进香的香客们面前说,神灵要在午后的庙会上显圣。韩金坊抠着鼻孔询问一个道士说,神灵真能显圣吗?我不信。那个道士抢白他说,谁要你相信?你快闭上你的嘴巴,站到一边去。到了午后的时辰,在正殿前的香案旁,一个道士将预先准备好的大白纸,悬挂在一尊神像前。另一个道土,却在白纸上噗噗的喷洒上去一面清水。果然在白纸上出现了奇迹,纸上渐缓的显现出神像来,衣冠 束发,容颜生动,大有呼之欲出的形象。香客们一阵哗然,过了片刻,他们目瞪哑声的看着神像从白纸上轻轻隐退,后来隐身遁去不见了一丝踪迹。香客们像一个个泥胎似的,终于倒身屈腿扑通一下跪倒下去,连连叩头拜神,从口袋里抓出大把的香资塞进功德箱里。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不如意
一个道士将那卷显过圣的白纸举过头顶,对傻立在一旁的韩金坊说,神佛都显圣了,你快去烧一柱香火呵。韩金坊表情轻贱地瞟着那张白纸,歙动着嘴唇说,什么神佛,那明明是一张白纸,我不会乱烧香的。道士踹了他一脚说,让你去烧就烧嘛!韩金坊一动不动地说,你别再蒙骗人了。我昨夜里在窗外看得明明白白,是你们用矾水在白纸上画好了神像,把白纸拿出去晾干了。今天你们把白纸淋洒上了清水,神像就显现出来了,你还以为我不知道?
手里擎着几扎香火的香客们哄然大笑。一个香客指着两个年轻道士的鼻子说,你们这是在行骗香火钱,我们香客可不是傻瓜呢!很多香客纷纷的聚涌过来,把几扎柱香劈头盖脸的砸向道土。
两个道士狼狈不堪地把白纸丢弃在地上,捂着脑袋跑回了配殿。
庙上的主持很快知道了此事。站在配殿前的台阶上,主持心里厌烦地对韩金坊训斥道,你知道吗?你这是砸了庙上的牌子,你的嘴巴太臭了,还想在庙上混下去,就要闭上你的臭嘴。韩金坊窝着一口气低声说,师傅,我知道了。主持说,那好,你给我站在庙门上去,给庙上卖佛珠、佛龛挣钱怎么样?韩金坊说,好吧。但是他问佛像呢?香谱也能卖钱吗?主持剜了他一眼并没有言语什么,看得出来十分的生气,甩动了一下宽大的袖子气嘘嘘的而去。
后来,主持更多的是吩咐韩金坊打扫庙庭,担水劈柴,让他去灶堂上做斋饭。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把样样活计做得都很糟糕,有几次在铁锅里焖饭时把米饭弄糊了。油炒的青蔬却放进了过多的盐料,咸得主持和几个道士嘴里咝儿咝儿的直吐舌头。主持把碟里的饭菜倾倒进泔水盆里,摔着筷子嚷道,咸死啦,你要把我们都韵死呀?韩金坊,你安的什么心?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韩金坊逐渐适应了庙里古殿清灯的生活。六根清静,四大皆空,世俗的也包括庸俗的东西在他眼前似乎都消失了。平常的日子里,韩金坊仍是觉得无事可作,荒于懒散。日子久了,连庙堂里泥像前的牌位都懒得打扫了,铺满了厚黑的一层灰尘,香案上放久的香扎都看不清了本色。庙门外开辟出的一片菜园子,疯长着高矮青绿的蒿草,主持的心里越来越不快。
有一天黄昏,庙上的主持发现韩金坊提着裤子站在正殿的庙门后面,地面上浮流着令人作呕的尿骚气味。主持大为恼火,嗵的踢了他屁股一脚,说,混蛋,窝吃窝拉的,你要把庙堂糟踏成腌躜的狗窝呀。韩金坊答道,我不怕神灵怪罪,也不怕香客们笑话,神灵有灵,就该保佑我还过以前的少爷生活。主持气得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此之后,韩金坊在庙上的生活境况很不如意,有时候主持在熟识的香客面前,也要大声训斥他是吃喝嫖赌惯了的败家子,庙里的大懒虫。这令韩金坊无颜面对香客,觉得格外的难堪。他觉察到,主持已经难以容留他在庙里混下去了。他不明白一个破庙上的穷道士,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想,我先前也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为什么要在这里看他们的脸色呢?几个臭道士天天对他指手划脚的,也太损伤他的脸面了。
庙上几乎每天都有人来焚香叩拜,从红漆涂抹的庙门走进走出。韩金坊看惯了香客们的脸,一张张很乏味的捧着清肃的表情,跟庙上供奉的泥像没有多大的区别。让他觉得庙门外的香客,与庙门里的塑像都是铁石一样的心肠,有些近乎于一种冷酷的麻木。
因此,他很少注意香客们的脸,而是动作机械地忙着庙上的杂差。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胭粉巷的一些女孩子也来庙上求签赐福,他的心情就豁然的好起来,一时觉得亮灿灿的,心里充盈着阳光般的明净。
那时候,韩金坊忽然想起了四喜堂的梅香。尽管庙墙阻隔,但墙外的红尘世界依然是充满了红粉香膏,有着无尽的情欲的诱惑。
他觉得应该去四喜堂见一见她。那些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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