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敏嘉苍白着脸朝他略微一点头。
胡疏见黄岩哭成那个样子,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走上前去递给她一方纸巾安慰道:“医生说只需静养,很快会好起来的,别伤心了。”
黄岩却不知为何动了气,也没接他的纸巾,忿忿道:“你们这些人当真要他真的死了,才称心如意了是吧?”
胡疏手尴尬的递在半空,什么话都不好说,只是他们背对着的地方,白敏嘉的脸煞白煞白,嘴唇微微发着抖。
黄岩的泪水打在程敬南脸上,他眼皮微微动了动,便睁开来,看着黄岩那哭花了的一张脸,半是宽慰半是玩笑说:“黄岩,你怎么哭了,我还没死呢,为我这种人哭不值得!”他和黄岩都是精明人,甚少为什么东西掉动情,更何况掉眼泪。
黄岩用手胡乱抹一把泪水,盈盈泪光中看着程敬南惨白的脸色,恨恨的说:“程敬南,我就要为你哭,你管不着。”
若是在寻常,程敬南听见黄岩这样的对白,肯定要嘲讽一番,可是这时候他却始料不及,脸色灰了灰,不好刺激他,黯然的看着黄岩泪水纵横的脸,轻轻抬手为她拭去泪水,柔声的说了声:“黄岩,谢谢你!”
黄岩哪里还忍得住,一头扑进他怀里,开始大哭起来,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哭累了才抽抽噎噎的说着:“敬南,你不要吓我,真的不要吓我,医生说若再晚几个小时,你就,你就……敬南,你不要死……”
这样的黄岩,无论是胡疏还是程敬南,都看得唏嘘不已,也是黄岩此刻深切的恐惧才提醒了程敬南,原来昨天晚上那是生死一线的距离,如果他真的死了呢?林顺那里……想着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只得苦笑一声。
其实程敬南又何尝愿意伤害林顺,只是他真的被逼到绝路,这一生他早就已经麻木,满身的背负早就让他忘了给自己一个幸福的机会,他原以为那才是他的生活,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一个林顺。当心无城府的她在酒会上,出于“救赎”的心理走向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无路可逃,其实他再强,再硬,终究只是一个人,这么大的包袱常常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也会疲惫会累会软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的心底深处竟是如此渴望这种“救赎”。
程敬南这副憔悴的模样,这样心碎的苦笑,让胡疏掉过头去,不意便看见了沙发上的白敏嘉,静静的看着程敬南抚着黄岩的脸庞,静静的看着程敬南的苦笑,脸色亦是那样苍白憔悴,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那是多少年前,白敏嘉也是黄岩这样抱着程敬南肆无忌惮的大声哭泣,失去他的恐惧记忆犹新,那简直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噩梦。黄岩那番话明显是说给她听的,但是她能怎么办,她只需要一年的时间,可是现在看来老天这一年的时间都不肯给她呢!
黄岩停止哭泣后去洗手间整理了妆容,出来又变成了那个坚强独立的大明星,经纪人打电话来催,她也只好跟医生确认一下程敬南的病情离开了。
病房里于是又只剩下程敬南和白敏嘉,乍然安静下来,白敏嘉怕程敬南要跟她说离婚的事来,忙站起来局促的说:“敬南,我……我去帮你准备晚餐。”她刚提步要走,程敬南便开口叫住了她:“敏嘉阿姨……”
白敏嘉僵住身影,房间里顿时陷入了安静。
“敏嘉阿姨,你还记得我妈妈怎么死的么?”
“……”
“我不知道那天妈妈的打算,她让我去找你,她说敏嘉阿姨一定能救她,可是我去找你的时候门卫告诉我你去了英国,回来妈妈就不见了,有人说她死得很惨,整个头颅被碾碎,牙齿一颗颗摆在高速公路上,很吓人。警察带我去领骨灰的时候,我一直没哭,我不相信。”
“后来他们把我送进孤儿院,那里好多小朋友欺负我,抢走我的饭菜,在我的被子里撒尿,骂我是大贪官的孙子,我打破了他们的头,我告诉自己我外公才不是贪官,我也不是孤儿。我逃出来了,睡桥洞,被狗咬,连乞丐都追着欺负,可是我告诉自己我不能这么容易死掉,我不能这样死掉,我走了很远的路去找你,却不知道你到底在哪儿……”
“小时候你跟妈妈的最是要好,我很奇怪为什么你结婚后外公都不准妈妈去看你,虽然每次她被外公骂得狗血淋头但她却从来不肯妥协,后来我才听外公说你嫁给70岁的李威立把白爷爷给气死了,外公说你是个不孝女,贪慕虚荣,可是妈妈说你很可怜,她很心疼你,妈妈说我长大了一定要孝敬你,听你的话就跟听她的话一样。”
程敬南说起这些往事,早触动白敏嘉心里那些遥远的往事,泪水更是潸潸如雨,她哽咽着说:“敬南,你别说了。”
“所以后来,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我恨过你,可是我还是原谅了你,妈妈让我长大了一定要孝敬你。我遇见周子寻,他带我去了美国,支持我创办了中庭,可是我到底还是回来了。我总是记得我从孤儿院逃出来,是你找到我,给我洗澡换衣服,告诉我以后都不会有人欺负我,我晚上做噩梦梦见妈妈的牙齿一粒粒摆在路上,你会来抱住我,陪着我睡。我回来了,因为我知道,你跟我一样,再也没有任何亲人。可是你知不知道,你逼得我,我差点杀死我自己的孩子,我最爱的人对我恨之入骨……”
第四十六章
当年白家失势,全家遭受牵连,白敏嘉不习惯这种天差地别的生活,不顾一切的嫁给了亿万富豪李威立,重病中的父亲便被她生生气死了,亲戚朋友也纷纷唾弃她与她断绝来往。只有纪若莹心地善良,虽然不赞同她为了追求这些荣华富贵执拗至此,但毕竟青梅竹马的情分还在,出于怜惜和心疼,她常常带着程敬南去看她。
那些年里李威立一直生病,纪若莹带着孩子来看她,她早已是感激涕零。程敬南小小年纪,常听妈妈说:“敏嘉阿姨是个可怜人,她愿意付出代价去得到她想要的,我们干涉不了她,但是我们能对她好一点就是一点。”纪若莹是如此的善良,小小的程敬南虽然不懂,可见了白敏嘉也会说:“敏嘉阿姨,妈妈说让我长大了孝敬你,我一定会保护你再不让任何人瞧你不起。”这么小的孩子,白敏嘉每每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纪若盈遭逢家变之时,她正送威立骨灰回英国墓园安葬,她匆匆赶回来,纪伯伯和纪若盈都死了,连孤儿院里的程敬南都不知去向,想是程敬南那样骄傲惯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习惯孤儿院里的生活,但他这么小一个孩子能去哪里呢?她找了他半年之久,重金聘请了不知道多少的私家侦探才找到他,私家侦探通知她的时候她一看眼前这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人泪水就涌上来,也顾不得他浑身肮脏,她一把抱住他便号啕大哭。找了这么大半年,她差点以为已经失去他,可终究还是找到了他。那时候她也是如今天黄岩这般大声哭泣吧,父亲临死立下遗嘱不许她奔丧她都没哭过,可一想起他的悲惨遭遇,他这半年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她抱着他哭得声堵气噎。
她把他带回去,她象纪若盈一样对他好,他也乖巧懂事再不调皮捣蛋,从此以后他们都只有彼此。这份相濡以沫让程敬南把白敏嘉当成母亲一样尊敬爱护,却不知天长日久,白敏嘉的感情渐渐变质。
程敬南那年被白敏嘉找回来,便换了一个人似的,在学校努力学习,连跳几级,这样的英俊的相貌,沉静冷酷的性子,早惹得学校众多女生暗地相思,可高处不胜寒,直到他16岁那年要被保送进大学,才有女孩鼓起勇气找他表白。那时候的程敬南心思是复杂的,家庭惨剧令他性情大变,过早成熟让他沉醉在学习里,他心无旁骛,从未研究过这些豆蔻年华的心事,可对待这样勇敢的表白,他迟疑,彷徨,迷惑。迷惑在那一份爱里,他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除了白敏嘉还有另一个人会爱他。
那是也是第一次白敏嘉有了危机意识,程敬南不是她的,迟早有一天他要离开她,她害怕,焦灼,苦闷,神经质,终于还是做出了令她一生后悔的决定。她查出来那女孩,派人给她泼了硫酸,程敬南得知真相之后震惊得无以复加,他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却如此伤害他。那时周子寻刚好也从美国回来,外人都道程敬南已经死了,周子寻到白敏嘉的住所打探,不意刚巧遇上程敬南迎面逃出来。周子寻便带程敬南去了美国,在美国这些年,渐渐成长,渐渐历练,程敬南毕竟成熟了,也能谅解白敏嘉一些做法,怜她半生孤苦,是以他终究还是原谅她,回来了。他运筹设计要报仇,白敏嘉便帮着他,可是他们都想不到中间会出现一个林顺,程敬南也料想不到白敏嘉这次的重蹈覆辙是如此变本加厉。
程敬南这样骄傲刚强的人,满身背负从来不屑告诉别人,也不需要别人对他的怜惜同情,他是傲气的,流浪的那半年后来被白敏嘉找到,他只字未提,他一直讳莫如深的过往忽然都对她说出来,白敏嘉也知他是被逼到绝境。如果没有她,或许吴万成的事一结,他也会放下一切包袱,同寻常男子一样,娶妻生子,享受人世间最普通也最幸福的生活。敬南的幸福快乐,这也是白敏嘉孜孜以求的,可是她同样也是情难自禁,更加是固执得不可救药,她从来就这样,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跟一个70岁的男人结婚同此刻强留程敬南是一样的固执。
她狠了狠心告诉自己,她要的不多,再狠了狠心,不理会程敬南的话她沉默的开门离去,这个晚上她再没出现在病房,因为她刚出病房没走几步便晕倒在病房外。
再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她掀开被子要起来,一个护士正好开门走进来,阻止了她的动作:“白小姐,柯医生嘱咐过,你不能起来的。”
白敏嘉怎么会理这个小护士,她照旧站起来,护士眼见拦不住她忙按了铃,不久柯医生也推门而入,这时白敏嘉早坐起身来,可是头还有点晕晕的,她靠在床头。
“白小姐,您的这种情况如何再不配合治疗,您的病情将会变得十分严峻。”医生扶了扶眼镜,按道理说白敏嘉这样的身价哪有自动放弃治疗的道理,可是她却明知道自己的病情偏不肯配合治疗。
白敏嘉缓过那一阵晕眩,抬起头来对着医生勉强笑笑:“柯医生,你上次派人送给我的治疗方案我都看过了,我的癌细胞已经超过了骨盆腔的范围,不管是中医药,放射还是化学治疗,你们都没有任何把握,这样的治疗方案还有意义吗?”
白敏嘉这一年来下体频频出血,当时只是害怕影响到自己的生育能力,她又逼程敬南跟她结了婚,那时虽然知道程敬南和她没有未来,可她还是傻傻的跑去检查了一下,却没有想到居然是子宫癌。
医生被问住了,他哪里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病人,一般的都是恳求着争取最好的治疗方案,白敏嘉大概是最奇怪的病人。
说话间,白敏嘉稍微恢复了点精神,穿好鞋子,抬起头对医生平静的说:“我不愿意切除子宫,也不愿意化疗,你还是先给我开点止痛药吧,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医生只好答应她,开了药,细细叮嘱了哪些药物要尽量少服用,一旦有情况还是尽快跟医院联系,争取早日治疗,白敏嘉看着那堆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然后把药都放进包里,站起来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才记起,回头问:“医生,我这个情况大概还能活多久?”
她问得很直白,温文儒雅的医生又被她难住了,她笑笑道:“没关系,你直说。”
医生再扶扶眼镜,沉重的说:“如果配合治疗的话……”
“我不要配合治疗,我只要知道按照现在的状况下去。”
“您现在的病情已经恶化,不配合治疗的话,大概,大概还有六个月。”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医生。”说着她旋风一般关上房门走出去。
她不怕死,因为她早知道自己的情况,但是现在生生从医生口里得知最后的时间,还是很难受。她快步从医院里走出来,她的司机从劳斯莱斯里下来,替她打开车门远远的恭迎着她。她苦笑起来,是否这一生她妄想了太多不属于她的东西,所以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她才知道原来最重要的她都没有得到。如果她当年甘于贫苦,没有嫁给李威立或许父亲不会死,那么她这一生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人生不能如果,她拉紧了貂皮披肩坐进车子里。
第二天一早白敏嘉便接到周子寻的电话,让她去参加万成的股东大会,程敬南出了车祸错过了这两天的大会,一直都是周子寻在料理,白敏嘉恍惚才记起这件事。她匆匆赶到万成,刚从车里下来,早有人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