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行,喝! ”
晴明递过酒瓶,博雅“唔,唔”地应着,慢吞吞地伸手拿酒杯。
“干吧。”
“干。”
二人在灯火之下又欢饮起来。
一杯接着一杯……
夜更深了。
这时候——“咦?!”博雅竖起耳朵。
好像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
是人声吗? 好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斗。
不,不是一对一的打斗。是更多的人在混战。
一种战场厮杀似的声音。
“唉哟! ”
“哇——! ”
“嗨! ”
刀与刀互相砍击的声音。
器械撞击的声音。
“哈,来啦! ”
晴明瞥一眼黑暗中的一个角落,心情舒畅地喝干了杯中酒。
博雅向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从黑暗中出现了一群战斗装束的人,乱哄哄的。人约一尺高。他们之间正在争斗不休。
“嘿! ”
刀光一闪,被砍掉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涌。
但是,头颅虽已坠地,却仍发出“呀! …‘嗷!
”之类的喊叫,而没有了头的躯体,仍旧持刀与砍掉自己头颅的对手缠斗。
不大一会儿,他们停止互斫,围住了晴明和博雅。
“咦? ”
“哎呀!”
“这种地方还有人呢。”
“有人来啦! ”
“是真的啊。”
“怎么办? ”
“怎么办才好呢? ”
“砍掉他们的头吗? ”
“割断他们的喉咙吗? ”
有头武士也好,无头武士也好,握着寒光闪闪的刀逼近过来。
“晴明! ”
博雅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单膝曲起,就要站起来,晴明把他按住了。
“等一下,博雅。”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小纸片,再拿起一把小刀,开始裁切纸片。
“干什么? ”
“他这是要干什么? ”
就在武士们发出猜疑的声音时,晴明对着那张剪切成狗的形状的纸片,“噗”地吹了一口气。
纸片落地的同时,变成了一条恶犬,对着武士们狂吠起来。
“哇!”
“是狗啊! ”
“狗啊! ”
武士们被狗追逐着,乱哄哄地逃进黑暗中。
安静又回来了。
晴明用手去捏返回膝下的狗,那狗随之变回了纸片。
“紧接着又来啦。”
晴明话音未落,传来了木头摩擦的声响。
二人对面的墙壁上,有个像仓库那样的抹着厚泥的门。那扇门“嘎嘎”响着,打开了三尺许,里面出现一个坐姿的女子,身穿褐色衣,膝行而前。
浓郁的麝香气味飘了过来。
因为女子用扇子遮掩住鼻子以下的部位,所以只能看见她的眼睛。顾盼含情的眼神惹人心动。她用一双丹凤眼斜瞟着晴明和博雅,膝行过来。
晴明心情愉快地望着她。
他估算着那女子已离得足够近了,便说一声:“嘿,要喝吗? ”
他提起空酒瓶,冷不防朝那女子掷去。
女子本能地松开了手中的扇子,双手去接那飞过来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上,女子一直遮掩着的、眼睛以下的部位暴露无遗。
“啊! ”
博雅不禁惊呼一声。
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样尖尖地向前突出,嘴里长牙外露。
女子“哧! ”地张嘴要来咬晴明。
说时迟,那时快,晴明伸出右掌,掌心里是那张剪成狗的形状的纸片。纸片在掌心里变成了狗,对着女子吠叫起来。
“唉呀! ”
一声惊叫,那女子变做四脚趴地,迅速逃回那扇抹着厚泥的门里面,消失了。
在再次静默下来的黑暗之中,晴明扬声道:“出来吧。不出来的话,我可要放出真正的狗啦!
”
不一会儿,两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从黑暗中畏畏缩缩地出现了。
“晴明,这是什么? ”
“竹管嘛。”
“什么管? ”
“管狐啊。”
管狐——是修道的人或方士所控制的、有妖力的小狐狸。因收入竹管带在身边,故有“管狐”之称。
被管狐附体,人会得病,有时甚至会死亡。
“哎呀,惭愧惭愧,晴明……”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种瓜的老翁在黑暗中现身了。
他的两只手提着两根竹管。
“咳,你们实在不是这位大人的对手啊。想全身而退的话,就回到这里边去吧! ”
老翁边说边打开竹筒口,两只管狐跳上老翁的脚面.自膝部攀上身,顺着胳膊钻进竹筒,看不见了。
“哎,晴明,幸亏你出手,事情一下子就解决了。要是我来的话,这些家伙马上就会逃之夭夭,还是没有办法了结。”
老翁将竹筒收入怀中,在晴明和博雅的对面坐下。
“久违了。”
“自从跟贺茂忠行大人一起见过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相见吧。”
“是的。”
“事隔二十年啦。”
“您让博雅传的话中提到竹筒,我就猜到对手是两只管狐。还好,事情很轻松就办成了。”
博雅接着晴明的话问道:“晴明,这位老人家是……”
“原先居住在此的人呀。”晴明说道。
“很久以前,我还没有弄明白情况就和管狐在这里住下了。因为嫌麻烦,若有人来,就派管狐去驱赶他们。有一次,是三善清行大人来了,怎么恐吓他,他都不走。反而被他据理斥责。唉,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晴明向博雅介绍这位一脸遗憾的老翁:“他是我的师傅贺茂忠行大人的朋友,方士丹虫大人。
那时候见过好几次……“
“离开这所房子之后,我在大和那边生活。”
晴明转向老翁——丹虫说道:“既是这样,为什么现在……”
“嘿.这些家伙在药师寺,从博雅大人的随从那里听说这所房子要毁掉的传言,于是附在博雅大人的车上,进了京城。然后,便依附于这所原来住过的房子,又干起了从前的坏事。我也是从博雅大人的随从的对话中,才得知我的管狐在京城里作恶多端。所以,我也依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进了京城……”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酒瓶。
“那么,在房子毁掉之前,我们就在这所令人留恋的房子里,喝个通宵吧。”
“哈。好啊。”
丹虫愉快地回答。
晴明举起双手,“啪啪”地击掌数下——“来了……”
随着一声答应,一个身着唐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年轻女子现了身。
“让这位蜜虫姑娘斟酒吧。”
晴明刚说完,被称为“蜜虫”的女子跪在三人旁边,捧着酒瓶,向丹虫劝酒:“请来一杯。”
“噢。”
丹虫点点头,接过酒。酒宴开始了。
“喂,喂.来吧,都来吧——”
丹虫拍着巴掌喊道。那些战斗装束的人都现了身,开始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一直喝到将近黎昵,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丹虫说道:“二位,我该走啦。”
他站起身来。
拂晓的光亮正布满天空,此时蜜虫也好,战斗装束的人也好。都已不见踪影。
“好,后会有期。”
晴明这么一说,丹虫应道:“好,我们再找地方接着喝酒。”
说着,丹虫转身迈步。
走了几步,他回头说道:“谢礼已经托人转交了。”
“是那个瓜吧? ”
“对。”
他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挥一挥,消失在屋外。
晴明和博雅返回晴明的家中,剖开瓜一看,里面掉出两个漂亮的玉杯。
——付丧神卷 篇二 之
鐵圈
'日'夢枕貘
一
寒衣与日增
情意与日浓
一位女子在赶路。
素白装束。
独自一人。
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在踽踽独行。
她赤着脚。
独自走在深夜的树林里。
桂树、七叶树、杉树和扁柏等老树仿佛有意挤堆似的生长着。大树下杂草丛生,羊齿和青苔覆盖在岩石上。
女子轻柔、白净的赤脚踏过青苔、杂草、岩石、树根和泥土。她的赤脚、胳膊、颈子、脸颊,比她身上的衣物还要白,在夜幕中飘摇。
从头顶遮遮挡挡的树梢之间,月光泻下,仿佛青幽的鬼火,在女子的头发、肩头、后背上晃动。
无奈陷情关
终生误托人
朝暮泪沾巾
但求开心颜
此生诚无奈
做鬼雪此恨
寄望贵船宫
心焦匆匆行
女子头发蓬乱.披散在脸庞和脖子上。
不知她在想什么,她的目光注视着远方。
赤脚的指甲裂开了,鲜血渗了出来。
赶夜路的恐惧、脚上的痛楚,女子浑然不觉。
可以让她感觉不到恐惧的,是更大的恐惧;可以让她感觉不到痛楚的,必是更大的痛楚。
熟路所向处
御菩萨之池
女子要赶往贵船神社。
位于京城北面自鞍马山西麓的古老神社,就是贵船神社。
祭神是高龙神和暗龙神。
都是水神。
据说一求可得雨,再求可使雨止。
传说伊奘诺(男神伊奘诺与士神伊奘冉是夫妻,也是日本传说中的国土创造神。)命以十拳剑斩落迦具土神之首时,剑尖所滴的血从指逢之间漏出,生成此二神。
据神社的社史所载,祭神除此之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高龙神和暗龙神用的是“霞”字,即“龙神”。
高龙神的“高”,指山岭;而暗龙神的“暗”,指山谷。
社史上说:“为稳定国家、守护万民,于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时’,自天而降至贵船山中之镜岩。”
女子走在昏暗的山谷小路上。
很快就是丑时了。
此身如躯壳
蓬蒿深处行市原郊露重
夜深鞍马山
过桥无多路
贵船在眼前
女子的红唇衔着一枚钉子。
她左手握着用墨写了某人姓名的偶人,右手握着锤子。
来到神社的人口处,女子停下脚步。
因为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从装束来看,他应是神社里的人。
“请! ”
这男人向女子说话。
“噗! ”
女子将嘴里的钉子吐在握着偶人的手中。
“有什么事? ”
女子柔声细气地说话的同时,将握着偶人的手和握着锤子的手收在袖子里。
“我昨晚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 ”
“梦中出现了两尊巨大的龙神。据龙神说,今夜此时此刻至丑刻之间,有一位白衣女子从下面走上来。龙神要我对那女子说下面这些话——”
“什么话? ”
“汝今夜作最后之祈愿,必蒙应允……”
“噢……”
女子的唇微微吊起。
“汝身着红衣,脸面涂丹,头戴铁圈,在其三足点灯.加以盛怒之心,即可成鬼。”
男子话音未落,女子嘴角两端抽起,露出白齿。
“好极了! 好极了! ”
她满意地笑起来。
心诚得所愿
气息已改变
亭亭好女子
怒发指向天
怨恨化厉鬼
情债终须还
女子目露青光,蓬乱的黑发倒竖,指向天空,变成了鬼的模样。
二
“情况就是这样,晴明。”
源博雅对安倍晴明说道。
地点是在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家的外廊内。
博雅在外廊的木地板上盘腿而坐,晴明就在他的对面,背靠着廊柱子,一条腿支着。
二人之间放着一个装酒的瓶子,两只玉杯。
下午——
离黄昏尚早。
阳光斜照庭院,落在繁茂的夏草丛中。
绣线菊的红花在风中摇摆,一旁是性急的黄花龙牙,已蓄势待放。
无数小飞虫和飞虻,在草丛上的阳光里飞舞。
仿佛山野的一景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庭院里。这里虽然给人完全不加修整的印象,但东一丛西一簇,生气勃勃的野草.也隐隐让人感觉到晴明的意志体现在其中。
“你说那是昨晚的事,对吧? ”
晴明一边伸出左手去取外廊地板上的酒杯,一边说道。
“对。”
博雅点点头,望着晴明,欲言又止。
“那么,发生了什么为难之事吗,博雅? ”
“没错。”
“你说说看。”
“那位在贵船宫里做事的男子名叫清介,他因为有点害怕,所以只把事情跟那女人交代了,便立即回去睡觉。”
但是,他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圆睁两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那女人的事情挥之不去。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自那次以后,她怎么样了呢?
说起来,她为什么三更半夜到这种地方来呢?
丑刻——以现在的时间而言,是凌晨两点。
这样一个时刻,天天不落地从京城往这里赶——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