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的音乐才华出类拔萃,因为他作过《长庆子》的曲子,颇得女官们的好评。
没有不散的筵席。
《殿上日记》这样记述宴终的情景:东方既白.仪式结束,大臣以下,歌舞退出。
宴会持续到黎明时分,天皇已回深宫。不久,大臣以下.众人载歌载舞地离开了。
就这样,一场名留青史的歌会就结束了。
不想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因为这一件事,这次天德四年三月的歌会.就更为深刻地铭记在历史上了。
左方进行最后一个回合的赛事的作者,与右方的平兼盛一争高下的壬生忠见死了。
忠见的“恋情未露”和歌,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比拼胜负,失利之下遗憾万分,郁郁不解,转成“拒食症”,以至衰竭而死。
壬生忠见变成了鬼,夜夜出没于宫内。
四
“所以说呀.晴明……”
博雅边饮酒边说:“一到这个时候,我就必定想起那次宴会和忠见大人。”
虽已时隔两年,但似乎博雅仍未能与过去的岁月拉开适当的距离。
只有些微的风。
夜色中,庭院的杂草开始轻轻摇曳。
博雅贪婪地呼吸着充满植物芬芳的大气,浅斟慢饮。
“竟然还有那样的鬼啊……”博雅叹息。
“鬼? ”
“忠见大人的事嘛。”
“忠见大人嘛……”
“圣上知道忠见大人鬼魂的事,是在什么时候? 也许是一年之后吧……”
“他那种地位的人,对那些无聊事——像宫内闹鬼那样的事,在乎得很吧? ”
“‘他’是谁? ”
“圣上啊。”
“喂,晴明,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别管圣上叫‘他’吗‘”
“是吗? ”
晴明无所谓地微笑着。
最先因为壬生忠见的鬼魂而闹事的,是那些工匠。
五
源博雅为壬生忠见鬼魂之事拜访晴明,是在应和元年春天。
也就是距天德四年那场宫内歌会约一年之后。
像往常一样,博雅和晴明在向着庭院的外廊内相对而坐。
距八重樱开放之期尚早。
而庭院深处的山樱已是花团锦簇,花压枝低。
淡桃红色的花瓣,无风之时也一片片悄然坠落。
一片飘落,尚未着地之时,男一片已离枝。
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拜访。博雅不带随从,独自步行过来——他虽为朝臣,偶尔也有这样率性的举动。
时值上午。正是院里杂草叶尖凝着露珠,还没有干掉的时候。
“不碍事吧? ”
博雅同晴明。
“中午有一个客人来,在此之前有时间。”
晴明望望博雅,后背往柱子上一靠,接着说:“有事的话,说来听听。”
“忠见大人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想必你已知道? ”
“就是壬生忠见大人的鬼魂那回事吗? ”
博雅点点头:“没错。”
壬生忠见是壬生忠岑的儿子,后者作为《古今和歌集》的编者之一闻名遐迩,他作为歌人,死后被列为三十六歌仙之一。
天历三年——从天德四年的歌会算起,七年前举办歌会时,忠见也为多个题目创作了和歌,两次歌会之间的时期内.他还好几次在其他歌会上推出作品。
称之为歌会专家有点难听.但这样的歌会人才,相应的名气也不小吧。
他年约三十出头,是个小官,任摄津的大目,属于地方职位。以官阶而言,是从八位上。
他没有钱,上京参加歌会时,住在朱雀门的曲殿。所谓曲殿,是大门警卫睡觉的地方,说白了,就是门卫的值班室。
他以暂借一席之地的方式,栖身在那里。
这一点。正好说明壬生忠见在京城里连个把熟人也没有,没有人照应一下他的落脚点。
金钱方面肯定也相当困窘。
他一定是在摄津听说了歌会的事,饥一顿饱一顿地赶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
对于像忠见这样的低级官员,歌会正是难得的机会,让他们获得公卿大臣们的认可,争取额外的收获。
壬生忠见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是去年春天宫内举办歌会活动结束后不久的事。
忠见自歌会结束的第二天起,就病倒了。
他患了拒食症——食不下咽,日见消瘦、衰弱。
如果硬把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就会呕吐。
即便好不容易喝了一点稀粥,还是马上就吐出来。只有两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人们纷传.原因在于他的“恋情未露”和歌负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使他心气难平而致病。
兼盛和忠见年龄相差无几,都是三十岁出头。
兼盛特地去探视此时的忠见。
忠见看上去已瘦成皮包骨的模样。
兼盛到访时,忠见正躺倒在铺稻草的地板上。
“恋情、未露……”
他缓慢地欠起身,小声吟诵着自己的和歌:“……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忠见的脸向着兼盛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看兼盛。
看样子他没有换过衣物,也没有洗过澡,身上散发出动物般的臭味。
“他简直是要变成鬼了。”
据说兼盛从忠见处回来后,这样说道。
歌会后过了半个月,忠见死了。
说是他瘦成了幽鬼的样子。抱起他的遗体时,身子的重量还不到病倒前的一半。
不久,忠见的怨灵变成了鬼,出现在宫内。
夜半三更之时,忠见之鬼便出现在举办歌会的清凉殿附近。
“恋情未露……”
他用沙哑、凄楚的声音吟咏着自己的和歌。
边吟边走过仙华门,穿过南院,在紫宸殿前消失。
忠见的鬼没有干什么坏事。他出现、吟诗、轻飘飘地走过,然后消失。
仅此而已。
看见过的人不多。
值夜的人偶尔看见罢了。
害怕是害怕,但因为出现也不多,甚至某种程度上,这件事被当成了玩笑。
“忠见今晚有何贵干呀? ”
“是在苦吟新作吧。”
在知情人中间,对忠见一事有默契:只要不传到天皇耳边就行。
“结果,圣上最终还是知道了。”博雅说道。
“好像的确是这样。”
晴明右手托腮,点点头。
“怎么,你也知道了? ”
“是因为工匠们看见了,对吧? ”
“没错……”
博雅点点头。
谁都知道,此时清凉殿来了很多工匠,在那里干活儿。
因为打雷起火,烧着了清凉殿。这是去年秋天的事。
修复工作从去年起就一直从早到晚地在宫内进行着。
“可是.圣上急于把它修好……”
约十天前起,好几个工匠深夜仍未离去,要把能赶出来的功夫都用来赶工。
现场燃着篝火,有时要赶工到深夜。
那一次——据说在六天前的晚上,偶尔留下来的三名工匠看见了忠见。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声音。
开始以为是幻听所致,再侧耳倾听,的确是人的声音。
一个男子用沙哑的声音吟诵着:“恋情……”
随之.从仅修好一半的清凉殿阴暗处,出现了一个身上发着惨白磷光的人影。
人影吟着和歌,缓缓地从黑暗中轻盈地走过来。
人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三名工匠在场一样,通过了那个地方。
“……未露人已知……”
人影边吟边转向左边。
“本欲独自暗相思……”
折向紫宸殿方向后,消失了。
身后只留下沉沉的黑夜。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晚上。
壬生忠见的怨灵变成鬼出现,夜夜吟诵着自己的和歌,在紫宸殿的方向消失……
这个说法传到了天皇耳朵里。
“然后呢? ”晴明问道。
“圣上对此大为紧张呢。他下令让……”
博雅眼珠子向上翻翻,看了看晴明。
“让我去? ”
“对。”
“我嘛.也见过忠见的怨灵几次,但他是无害的。他不向外.全都是向内的。让他留着,现在这样子,在某种情况下还是有用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
“也就是说,因为整个宫内的气脉,包括忠见在内,都很平稳。如果驱逐了无害的东西,以致破坏了稳定,反而有可能发生怪事,有可能被更加不好的妖魔鬼怪附体呢。”
“晴明,既然你这么说,此话应不假。可是问题是圣上并不是那么想的……”
“他……”
“喂喂,不是说过不要那样称呼了吗? ”
“让式神每天晚上到他那里去,在他耳边小声叮嘱:别管忠见,就让他那样好啦——好吗?
”
“要是暴露了,你可有性命之虞啊,晴明。”
正当博雅说话之时,一名身穿唐衣的女子,从对面婀娜地走过来。
她来到晴明跟前,略低一低头行礼说:“您约的客人到了。”
“带他过来。”
晴明说完,那女子又低头行礼.循来路离去。
“那么,我且退下吧……”
博雅想站起来。
“不必,博雅。你就在那里好了。因为这位来客所要求的事,与你刚才说的情况不无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 ”
“因为客人是壬生忠见的父亲,壬生忠岑大人。”
六
壬生忠岑穿着陈旧褪色的窄袖便服,端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
这位老人年已八十有半的样子。两鬓雪白。看上去像一只猿猴。
晴明介绍了博雅之后,忠岑小声说:“您是歌会时右方的讲师吧。”
王生忠岑曾做过泉大将藤原定国的随从.为是贞亲王歌会、宽平御时后宫歌会、亭子院歌会等创作过和歌。他作为歌人的实力获得认可,被任命为《古今和歌集》的编选者之一。
延喜五年(即公元905 年)在平贞文歌会中,左方的第一首和歌是他的作品:
春来吉野山
夸朝影朦胧
此作被选为《拾遗》的卷头歌。
同年,他为泉大将藤原定国的四十大寿献屏风歌。又过了两年,宇多法天皇行幸大井川,忠岑扈从,吟诵了和歌,留下了有别于纪贯之的《假名序》。
在《古今和歌集》以前的歌会中,忠岑留下了不少与纪友则等人并肩的作品,但自延喜七年为大井川行幸献上和歌之后,他就再没有留下作品了。
博雅当然知道这位歌人的大名。
“是的,我担任了讲师。”博雅回应道。
博雅的官位是三位,忠岑的官位是六位——这样的身份差别,一般不可能同坐于廊内、正面相对,但在晴明的宅院里,这样相处变得理所当然。
反而显得博雅尊敬年长且已负歌人盛名的忠岑。
“忠岑大人……”
晴明将视线移向王生忠岑:“这位博雅大人也是为了同一件事过来的。”
“哦,是为了忠见的事? ”
“是的。”
晴明予以肯定。
“那么,博雅大人也知道圣上要下旨镇住忠见之灵? ”
“是我带这道圣旨来给晴明的。”
听博雅这么说,忠岑叹了口气。
“唉.真是……”
“您有什么隐情吗? ”博雅问。
“博雅,忠岑大人请求是否可将第二十首和歌的赛事,换一首和歌再比赛一次。忠岑大人说,这是镇住忠见怨灵的最佳办法。”
“再比赛一次? ”
“当然是私下进行即可。如果兼盛大人答应的话,加上兼盛我们四人就行。裁判由晴明大人担任,讲师则与那一晚相同,是博雅大人……”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
博雅这一问,忠岑便深鞠一躬,说:“说实话.其实那首‘恋情未露’和歌,并不是忠见所作。”
“是代作吗? ”
“是的。”
忠岑点点头。
“但是,代作并不稀奇。迄今许多人的歌会之作,都是他人代作。仅此并不足以成为重赛的理由……”晴明说道c
情况正如晴明所说,这一时期拿到歌会上的作品,未必都是作者本人的创作。
许多歌人把别人吟咏的和歌当做自己的作品推出,这样的做法很普遍,也是被认可的。
“但是,说是代作,在此我却要老实说出来,创作那首和歌的,其实是鬼。实在是很丢脸啊。”
忠岑满脸惭愧说道。
“鬼?!”
博雅不觉叫了一声。
“是鬼。而且不仅是那首和歌,那天晚上忠见所有的和歌——不,迄今我和忠见在歌会时吟诵的所有和歌,其实都是鬼吟诵的。”
像是豁出去了,忠岑一口气说完,这才打住。
“全部……都是鬼? ”博雅问。
“是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说来话长。我初次遇鬼,是在宽平三年的春天……”
“那么说——”
“是距今七十年前,我十八岁的时候。”
忠岑喉间带着痰音说起来。
七
我生于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