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我只不过是满足了她的愿望而已……”
“你置之不理的话,那男人就会每天晚上上门找那女人,最终会把那女人逼疯或者逼死。”
“应该是这个结局吧。”
“死人和活人相见是不好的。”
“说得好听,晴明。还魂术,你不是也干过吗? ”
道满欠起臃肿的身躯,盘腿而坐。
“道满大人,你是为了钱而那样做的吗? ”
博雅往晴明身旁一站,说道。
“你说我是为钱而干的? ”
道满哈哈大笑。
“哎,晴明,你告诉他。做阴阳师达到你我的层次.那么一点钱算什么?
智德那种小人物姑且不论,钱是打动不了我们的。”
“什么?!”
“我们要做的,是咒。”
“咒?!”
“为咒而动。”
“那、那就是说……”
博雅的话变得含含糊糊。
“是为了人心吗? ”博雅说道。
“嗬,对咒还有些认识嘛。你说对了,我们是根据人的心愿做事。明白吗?
即便是还魂术,没有人的强烈愿望,我们也是无所作为的。正因为那个女人的强烈渴望,那男人才到她那里去的。谁阻止得了?
”
博雅“噢”地欲言又止,求援似的望向晴明。
“道满大人的话是真的……”
“晴明,对于人间的事,你就适可而止吧。我们介入人世间,只是即兴而已。是不是,晴明?
你也是这样看吧? ”
道满又哈哈大笑起来。
“即兴地猜猜匣子里的东西,猜不中的也有。怎么把有生之年过得有趣一些,仅此而已吧。唉,近来甚至还觉得,连这一点也无所谓了。有趣也好,无聊也好,活够时间就得死。对了,晴明,这种问题,你不是比我懂得多吗?
”
照射在壁板上的、红色的夕阳,慢慢地褪去颜色。
“道满大人,由别人来解开所施的还魂术很危险.一不小心,女方也会死掉。”
“你别管,晴明。看着那女人发疯,不也有趣吗? ”
“不过,我最近觉得,看花开花落,多少也是有趣的。”
“行啊,你去看吧。”
“若是顺其自然,任由花开花落,是有趣的,可道满大人已经介入其中……”
“你是要我阻止花落吗? ”
道满还是笑。
“不是。只想让它自然地落下而已。”
“你的话挺有意思,晴明。”
道满笑得露出了黄牙。
“既然如此,你不妨一试吧。也好见识一下你怎么解开我道满的法术。”
“那么,允许我自由行事.对吧? ”
“噢,我不加指点,也不干涉。”
“请不要忘记这句话。”
“行。”
道满答话时,阳光已经完全消失。
“因为事情很急,我这就告辞……”
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
“走吧。”
晴明催促博雅出门而去。
“行了吗,晴明? ”
“他对我说,对此事将不干涉。这就足够了。”
晴明急急走向牛车。
暗下来的天幕开始出现繁星点点,在渐浓的暮色中.传来道满的笑声。
“有意思。难得这么有趣的事,晴明……”
六
抵达女子在西京极的家时,天已黑下来。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与藤子相对而坐。
“请问——”
晴明向藤子问道。
“您是否给了鼠牛法师属于伊通大人的东西? 或者是伊通大人身体的某一部分? ”
“我留着伊通大人的遗发,所以就把遗发……”
“给了头发? ”
“对。”
“鼠牛法师没有打算要你的头发吗? ”
“他是想要。”
“那,您给了吗? ”
“是的。”
“伊通大人的遗发还有吗? ”
“没有了。全都交给鼠牛法师了。”
“是吗……”
“会坏事吗? ”
“不,不会。我们采取其他办法。为此,需要你正式与伊通大人见一面。”
“怎么正式法呢? ”
“打开门,把伊通大人接进来,或者您自己走出去——能够做到吗? ”
“好的,我想我能够做到……”
藤子点点头,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那么,我和他来做准备工作。”
“准备? ”
“可以给我一些盐,以及您的一些头发吗?
另外,这里的灯火能否借给我一盏……”
七
晴明走在手持灯火的博雅旁边。
先迈左脚,接着右脚上前,左脚向右脚并拢。然后再先出右脚,再迈左脚,右脚向左脚并拢。之后又再左脚先迈出——反复地走着这样的步法。
这是驱除恶灵和邪气的方术。
边走边口中念念有词。
是泰山府君——冥王的祭文。
晴明做的事,最初是将得自藤子的头发引火烧掉。然后将烧成的灰一点点撒在藤子家周围,现在正像是在灰上描摹似的仔细踩踏一番。
是在如水的月色之下。
终于,晴明踱完步子。
“如果伊通大人闯进这结界之中,和泰山府君的缘分就断了。”
“哦? ”
“因为泰山府君也是我的神,所以不能采取过于粗暴的做法。这样应该刚好吧。”
“啊? ”
博雅完全摸不着头脑。
“距伊通大人要来的丑刻还有段时间。在此之前,有事想要问我吗.博雅? ”
“问题多的是呢,晴明。”
“什么事? ”
“刚才谈到了头发.那是怎么回事? ”
“我是想,要用最省事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最省事的方法? ”
“对。还魂术有好几种方法。听说鼠牛先生要了头发,我猜想道满是用头发来搞还魂术吧。”
“……”
“道满大人恐怕是将藤子和伊通大人的头发焚烧,用灰来作修法。”
“怎么修法? ”
“大概是在埋葬伊通大人遗体的坟墓上面,激下二人头发的灰,在那里读一二日泰山府君的祭文之类的吧。还有其他种种方法。如果仍留有二人的头发,我会将其切碎.撒在坟墓上,由我取代道满来向泰山府君祈求解开还魂之法即可。此时,若道满要干扰我,他只需相反地祈求不要解开还魂之法即可。”
“原来如此。”
“如果对方是不如道满的人,事情总好办,但这一回.应该是先施了还魂术的道满的咒更强。”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
“就是樱花的花瓣啊,博雅。”
“花瓣? ”
“是你教给我樱花花瓣这回事啊。”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经你一说我才醒悟的。关键时刻,直接出示樱花花瓣原来的样子就行……”
“道满也说过吧? 不仅是还魂之法,所有的咒,其实都是人心的愿望……”
“在某种意义上,咒可能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强。因为咒拥有比我、比你更强——甚至于有能够推动泰山府君的力量。”
“我还是不明白。”
“不用理它。你对于咒,其实可能比我懂得更深也说不定呢,博雅……”
“真的? ”
“嗯。博雅,叶二带来了吗? ”
“哦.在我怀里。”
“伊通大人可能还会吹着笛子走来吧。他来到结界附近,可能会有所察觉而停下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吹叶二.好吗?
”
叶二——据说是博雅得自鬼手中的笛子。
“明白了。我照你说的做。”
八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在藤子身后等待着。
可能有一点点风,门扇不时发出很小的声音。
“没事吗? ”
藤子小声问道,她仍旧端坐。
她的声音之所以显得沙哑,是因为太紧张而使嘴巴和喉咙干涩。
“只要您把持得住,其余的事情由我和博雅设法办妥。”
晴明说话柔声细气,与平时不同。
又沉默下来。三人静听风声。
此时——“来啦,晴明……”
博雅低声耳语道。
不久,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笛声。开始声音很小……但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开始吧——”
晴明点点头,藤子站了起来。
仿佛等待握手似的,晴明和藤子一起来到板窗旁边。
博雅紧随其后。
三人在板窗旁等待,听着笛声逐渐大起来。
博雅已握笛在手,调整好呼吸。
接近了。
晴明稍微启开板窗。
从缝隙窥探,看得见屋外洒满月光的景物。
有一道矮墙,墙外有一个人影。
是个男子。
身穿生前的公卿礼服,戴着乌帽子(旧礼帽.现神官戴。)。
那男子吹着笛子走来。
在围墙前,男子突然停下脚步。
“博雅! ”
晴明一开口,博雅便将叶二贴在唇上,平静地吹起来。
从博雅将唇贴在叶二上.一种无法言喻的声音便悠悠地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那声音不但摄魂夺魄,甚至连身体仿佛也变得澄澈透明了。
那男子和博雅都专注地吹奏笛子。博雅和着他,他和着博雅。
不久——说不上是哪一方在前,和悦的笛声像溶入了春天的空气里一样消失了。
“藤子呀,藤子……”
说话声从外面传来。
仿佛蜘蛛丝从门口的缝隙潜入一样,是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声音。
“请打开门吧……”
见晴明的眼神示意,藤子便用颤抖的手开了门。
门打开的瞬间,混杂着春野气息的浓烈的泥土味扑面而来。
“终于肯开了啊……”伊通说道。
他的呼气带着腐臭,让人想别过脸去。
他脸色苍白。
身上的礼服到处冒烟。
月光如水,洒在伊通身上,泛着青光。
伊通对站在藤子身边的晴明和博雅仿佛视而不见。
“既然你心里那么痛苦,我就回来待在你身边吧。”
伊通的声音温柔体贴。
藤子热泪盈眶。
“那是不可能的呀……”
藤子的声音细若游丝。
“已经足够了。已经可以了。对不起,还把你叫来了。
你可以放心了。“
她哭着说道。
“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
伊通声音备极哀伤。
不! 不! 藤子摇晃着头,仿佛说着一个“不”字。然后,她又像说一个“是”
字似的点点头,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伊通望着藤子,几乎要哭出来。他又求救似的望望晴明。望望博雅。
他的目光落在博雅手上的笛子上,说:“刚才是您……”
博雅的声音哽咽在喉间,他只是点点头。
“您吹得真好。”
说着,伊通的脸慢慢溃坏。
肌肤的颜色在变化、溶解,眼球凸出,露出白色的颊骨和牙齿。
啊啊——伊通想要喊叫般地张大嘴巴,却没有声音发出。
他就这样溃败下去了。
呈现在月光下的,只是一具人的腐尸,且是在土里已埋了半年的样子。
已成骸骨的手上,紧握着一支笛子。
解除了咒的樱花花瓣,飘落在骸骨上面。
女人默默地啜泣,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压抑着声音的恸哭。
——付丧神卷 篇五 之
不思量
'日'夢枕貘
一
首先,不妨想像一下大唐这个国家。
这个王朝从七世纪初至十世纪初,延续近三百年。
在唐王朝近三百年的历史中,若论最具大唐风采的,或者说大唐最盛的时期,毫无疑问是公元712
年至756 年的四十五年时间。
这就是一般称之为盛唐的时期。
这是怎样一个时期呢?
此一时期,玄宗皇帝统治大唐,他与杨贵妃的悲剧性恋爱广为人知。以李白、杜甫为首的才华横溢的诗人们,抛金撒玉般写下千古诗篇,也正是在此一时期。
这一时期的都城长安,不妨说是行将离枝坠落的。烂熟期的果实。
天宝二年(即公元743 年)春天的一场盛宴,就仿佛象征着这一点。
地点在长安的兴庆宫。时值牡丹花盛开之际。在宴会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玄宗皇帝宣李白上前,命他作诗。
醉醺醺地来到玄宗皇帝面前的李白,横溢之才由笔端泻出,即席挥就一首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当时首屈一指的歌手李龟年把这首即兴诗当场演唱,杨贵妃在宫廷乐师的合奏下翩翩起舞。
有幸观瞻的人之中,还有当时出使大唐朝廷的安倍仲麻吕。后来发生安禄山之乱时,以绢将杨贵妃绞首的宦官高力士也在场。
此时的长安,是一颗虽未离枝、甘香诱人却离腐烂只差一步、果肉几乎已溶化的果实。兴庆宫之宴不妨说是这般长安的一场欢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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