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顺子背着陆施琴,偷塞了张字条给李言瑾。打开一看,规规矩矩几个小楷儿:“今日城南烟雨阁,待候。”
赫然,是那几月没见的丫头留的字。
“主子,您快些去吧,祁小生月二娘的那出戏,今日这场唱完,往后可就没了,娘娘那头有小的顶着。”
李言瑾敲敲他:“你主子我这是去会莫家妹妹,又非上妓馆寻开心,用着你替我顶?还有我说你急什么,珊儿若是想听,我让那班子天天去莫府唱一出,也不过丁点大的事儿。”
“甭在莫家搭台啊,过两日直接让人上五殿下处唱便是。”顺子挨了打,沉着嗓子咕哝。
“五哥?”
“莫将军今日早朝向皇上请奏,皇上当下指婚。才子佳人,算是到头了。”
“凉风秋夜杯酒茫茫,离晏悲歌闻得客途惨伤,小妹今日收了聘妆,哥哥无缘石桥头焚了红裳……”
李言瑾一踏入烟雨阁,便听见个圆润的小生腔期期艾艾。小二弯着腰板低声把他引上楼,李言瑾没去雅间,凭栏挑了个座,四处寻了一圈也不见莫淳珊的影子,只看见贩夫走卒老爷夫人坐个满堂,不少女子以帕拭泪,呜呜和得悲切。祁小生的一支韵文,将那诉不尽的人间悲欢唱得苍凉委婉。
李言瑾打着拍子听得高兴,他还道莫小姐不爱听这下里巴人的东西,会以为粗鄙,倒是李言瑾小气了。
祁小生大闹婚宴,二娘断发示忠贞,痴男怨女双双私奔,最终竟落得个火烧猪笼的下场,台上阴森森地幽幽恸哭,台下呼天抢地悲作一团,倒是十分应景。只是莫淳珊喜事盈门竟叫他来听这么一段,李言瑾想着着实心慌。
“这位少爷,”忽然有人凑到李言瑾耳边悄声道,“莫小姐请你过去。”
李言瑾扫视一圈,也没见莫淳珊的影子,敢情是早就来了,躲起来看戏文,看得开心了才想起他来。便好笑地站起来,跟着那小厮往里走。
经过后堂,班子里的人都在忙活,描脸的描脸,捡衣裳的捡衣裳,没一个人搭理他。李言瑾从他们身旁穿过去,看着琳琅满目的朱钗宝箱,心中道奇,莫淳珊不在雅间包座里听着,竟跑到这后院来玩儿,莫不是也想学上一曲?
过了那班子,再望里走就是下人们造饭喂马的地方了,李言瑾察觉不对,一把拎过那小厮的衣裳:“谁让你把少爷骗到这地儿来的?”
那小厮给他揪着,透不过气,频频摆手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让他把你骗来的,是珊儿。”
李言瑾一回头,见莫淳珊好端端站那儿,脸上抹了粉,穿的衣裳也和往日不大一样。
李言瑾这才放开那人,笑嘻嘻对莫淳珊道:“妹妹,你这唱的哪出啊?”
莫淳珊低低地让那小厮下去了,走到李言瑾跟前问他:“你可知我爹爹将我许给了五殿下?”
“刚知道,恭喜恭喜。往后你可就是我嫂子了,不能叫妹妹。”李言瑾边跟她贫,边径自烦恼起来。
“殿下,珊儿有些事儿想跟你说,只是那话,嫁了人便说不得了,这才将你约至此处。”莫淳珊没理他,说起话来依旧乖巧,只是声音有些冷,“这里不甚方便,请殿下跟我来。”
“珊儿妹妹,这太阳都要落山,你再望北走,小心再回来城门便关了。”李言瑾坐在马车里,小心翼翼地窥伺了莫淳珊的脸色半响,这才好言相劝。莫淳珊说要找个僻静之处好好谈,只是他们都快到邻镇上了,莫淳珊还不肯停步。
“城门关了,叫他们再开便是。”
莫淳珊少有的强横,竟另李言瑾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珊儿,我堂堂七尺男儿敢作敢为,何况又是荒唐出了名的,不怕甚么,只是你个大家小姐,且快要成亲,这节骨眼儿上和小叔子跑到城外听风赏月,恐怕不妥……”
李言瑾话还没说完,莫淳珊已经别过头去独自颤着肩,李言瑾大为头痛,劝起她来:“我如何不知道你不喜这门亲事?别说是你,便是换做我那刁钻媳妇都治不住五哥那性子。他是不爱搭理人,但到底心术端正,长得也不坏。你瞧瞧,你爹横竖是要把你送进宫的,岁数相合的只有五哥六哥七哥和我,七哥同我没可能,你想想六哥那张脸,便知你爹爹也是为你好,若不然,他怎么不将你许配给六哥,六哥他可……”
“我若想嫁你呢?”莫淳珊轻轻打断他,轻到李言瑾没听清的地步。
“……是皇后所出……唔,你方才说?”
“我若想嫁你呢?”莫淳珊又说了一遍,眼中噙着泪光,脸上泛着红晕,看得李言瑾心中若被掏空了一般。
“珊儿,我外公可是……”
“我不管你外公,我只管你!你就在此处说清楚也好,愿不愿娶我?”莫淳珊此时脸红到了脖子,被衣裳掩住,两眼却死死盯着李言瑾,偏要他给个说法。
“珊儿,我虽不聪明,却还不傻,你带了这么一包家当,是出来找我谈天的行头么?你那些姑娘家的小心思,我也隐隐知道些,想你嫁了人,自然要断了念头,哪知你这丫头竟是这般性子,”李言瑾叹了口气,继续道,“只是你并非那戏文里的月二娘,我更不是祁小……”
李言瑾话还未说完,便被满面泪痕的一个推搡,踢下了正一路飞奔的马车。
天干地燥,地上连个马蹄子都没印上,李言瑾找着莫淳珊时,已是隔了两天的夜里。莫淳珊起先以为李言瑾带了追兵来,恨恨地不肯理他,后知李言瑾是一个人走了十几里路,才租到马匹,马不停蹄地走了不少弯路才追来,总算和颜不少。
看她低头,唇角微微勾了个笑,李言瑾叹道:“我自然不会害你,可你也知道,再怎么着都是跑不掉的,你这回诱唆八殿下,当心我家老爷子治你的罪。”
“嗯。”莫淳珊点点头,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算了,横竖蹚了这浑水,再说甚么也没用,有个甚么的都我来好了,说是我把你抢了,倒还可信些。”
莫淳珊颤了下,没抬头,还是淡淡会了个“嗯”,却是带了哭腔的。
李言瑾与莫淳珊是在郊外一处农家给人发现的。外头千军万马轰鸣着压来,如同要将这破败的茅草房冲散一般,莫淳珊拽紧了手里的包袱。
几个时辰前,李言瑾知道走不了了,便拿了莫淳珊一支簪子给人家,叫他们明日再回来。莫淳珊抬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很是不习惯:“你怎这样小气,非要拿我的簪子给他们?”
“你办了坏事,自然拿你的东西。”李言瑾答得理所当然,惹得莫淳珊笑了起来。
二人安安静静在房子里坐了许久,起先李言瑾还给她讲些坊间听来的玩笑话,万马奔踏而来之声渐渐将他的话盖住,李言瑾见莫淳珊分明听不见自己说话了,却仍旧点头,心中不忍,拉起她走了出去。
莫决一骑当先冲在最前面,大红的披风宛若邪神降临。他见莫淳珊被李言瑾拉着手出来,脸色比锅底灰还难看,连安都没跟李言瑾问。若不是人多眼杂,李言瑾猜此人多半是要将自己活埋了的。看莫决一行人的那神色,李言瑾便知自己用不着替莫淳珊开脱,当真少了不少麻烦。
回了皇城,李言瑾听莫决说了这天第一句话:“送八殿下回宫。”
回去后,自然是听他爹训了整整一天的话,又给关在自己宫里闭门思过。李言瑾成亲前,闭门思过是他爹放他一马,给他逍遥日子过,如今给陆施琴日日皮笑肉不笑地寒碜着,简直跟折寿没两样。
隔了几天,李言瑾把媳妇儿哄得差不多了,又听说他爹没那么气他,便让顺子去打探莫淳珊的消息。
“主子,您总算想起那苦命小姐了。”顺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可知若不是她劝着,莫将军早带兵平了你这用膳就寝的窝了!啧啧,好好一姑娘就给这么糟蹋了,当真可怜。”
李言瑾气不打一处来,却不好反驳,事关莫淳珊声誉,那几日的起承转结,李言瑾没说给旁人听过:“让你打听你便去打听,哪儿那么多废话!”
“主子不知积德,做奴才的再狼心狗肺,咱们这儿就真没救了。该打听的小的早帮您打听妥当,如今莫将军的火气是见人杀人见鬼杀鬼,谁都不敢劝。好在莫小姐是给害了的,她爹自然不会为难她,只是听说近日来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瘦了一圈儿。不过您也别急,莫将军不过是在气头上,您想啊,如今全天下除了您,他还能把闺女许给谁啊?主子您就赶紧上门认个错,说不准他就认您这倒贴女婿了。”
顺子的话句句在理,可惜一句比一句难听,李言瑾也不跟他一般见识,看看外头哗啦啦的大雨,说道:“我这可是闭门思过呢,哪儿能上门认错?”
“这个小的自然也替您想好了,您随我来。”顺子好像就在等他这句话一般,笑得无比谄媚。
李言瑾这几天听了好几回“随我来”,哪次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但顺子那眼神,明摆在说李言瑾今日若不随他去,便不是人。万般无奈之下,李言瑾淋着雨,站在了莫府门外,那一站就是一天一夜。
“此事你瞒了四年?”元翊听完,问道。
“那是自然,她一个姑娘家,我怎么好把这种事胡乱说出去。何况旁人如何以为,我都无所谓,但你若因珊儿的事乱咂飞醋,我便不得不说了。”李言瑾少有的一板一眼,双目炯炯,恨不得拽着元翊手叫他信他。
元翊苦笑着垂下头,李言瑾见他长发似水,在月光下轻轻摇了摇,那光景看得他心脉都停了半拍。
“我确实介意,却并非因此事……言瑾,你若知我是何人,恐怕……”
元翊的话还未说完,忽闻外头一阵骚乱。两人不约互望一眼,尽管介意下文,李言瑾还是事不宜迟地赶紧让元翊先回房去了。
56
56、自刑·云隐 。。。
李言瑾走到骚乱之处时,已是一片死寂,人群纷纷退开,给他辟出条道儿来。
这一日,漆黑一片的光景,李言瑾慌忙提了灯似是走了许久,浑浑噩噩的。人面上闪过躲避神色,那分明是在怕他。李言瑾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反倒更是惊惧,以至不敢上前。
“怎回事?”春寒料峭,更定之时,他听见自己的就跟那烛火一般,颤巍巍的。
“怎回事?”李言瑾提了提嗓音,对着群不吭声的人又叫了一遍。这时候元翊也从他自己房里出来,与一人耳语几句,背着烛光脸色不善。
“殿下,您自己去看罢。”元翊瞥了李言瑾一眼,幽幽道。
被如此这般地吊足胃口,走在那条众人夹道的石板路上李言瑾非但未恼,反倒有些撑不住了。那路的尽头,正是莫淳珊的那间厢房。
李言瑾算是半个带过兵打过仗的人,见死尸无数,只是他从未想过,有人,能走得这般安稳,竟似熟睡一般无知无觉,却在脸上路了半抹不干之色。
所谓瘗玉埋香。她脸上还擦着薄薄的粉。
“珊儿?”李言瑾唤她一声。李言瑾这轻轻一声,没把莫淳珊叫醒,那始终呆若木鸡地跌坐在莫淳珊塌前的侍女却回了魂,哇地伏地嚎啕。
“珊儿?”李言瑾今日倒是老说二遍话。他摸了摸她冰凉的脸,“就寝前怎不记得把粉给下了?”
侍女断断续续地哭道:“殿下,娘娘说今儿不更衣,不下粉,指不准有人要来呢。”
“请殿下节哀。良娣娘娘已……”
李言瑾麻木地听着各种声音,终于受不了地大吼道:“你们杵这儿瞧个屁!还懂不懂规矩?给我滚!统统给我滚!”
没一个人动弹。
李言瑾跪在床头,他看着莫淳珊,而满屋子人看着他。他不是没被人这么瞧过,只是第一回,感到那视线灼人,却无力驱赶了。
他伸手握住莫淳珊的手,纤纤玉指温软宜中。刚成亲那会儿李言瑾就看出来了,他爹对这媳妇百般刁难,他也不敢对她太好,坐在一块儿总是场面话客套话地全用上,只愿皇上以为李言瑾这多情种子新鲜劲儿过去了,便不再多难为她。
之后李言瑾还记得,莫淳珊掉了胎的那晚上,他也是这么握着她的。女子生产是大血气之兆,男子入室那是犯了大忌会。好歹产婆不敢拦他,在床头遮了块帘子,把莫淳珊的手伸出来。李言瑾不知道莫淳珊那晚上究竟有没有昏死过去,可知他陪着她,横竖孩子没了,她也不搭理他了。
“殿下,娘娘身上插着毒针,虽则细小,但毒液混入体内便必死无疑,还请殿下暂且莫要靠近娘娘金身,待下官验全。”童太医从莫淳珊的床柱旁闪出来,拢着双手叠于胸前,扑通一声跌跪在地上,行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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