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之人呐……”和尚总算叹了口气,一如回到当年般,忽又道,“元施主,你的愿老僧来还了,不知可合了施主的意?”
元翊站在李言瑾身后,看看那和尚间一辆马车,便颔首与他回了礼:“有劳了。”
此时,李言瑾才发觉这和尚堆里,一辆马车相当惹眼。而车帘动了动,先下来一个眼熟的丫鬟,站定后返过身,又把车上一人请了下来。
绀黛烟眉,燕语莺声。
“殿下……”莫淳珊睁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他。
53
53、绕梁·兆侯 。。。
莫决大叫一声:“珊儿,你怎偷跑出来了?”便上前去看他闺女。李言瑾见了自家的大眼媳妇,第一件事竟是转过头去看元翊,后又去看他二哥。
元翊那头无解,他二哥倒是凑上来与他说了句话:“老僧只扫已故之人的墓,施主,你兄弟间的纷争烦扰,老僧是管不了的。”意思就是,你要砍李言秉的脑袋,那随你,要我念经,却也没门儿。
话已至此,李言瑾只有让他走了。
莫淳珊偷偷告诉李言瑾,她原先是和莫府上下女眷一同,在安全的地方由莫决手下照看着的。月头上听说李言瑾大获全胜,隔了没些日子,便有人旁敲侧击地问她要不要去找自家相公。莫淳珊这丫头也不笨,知其中定有不少弯弯绕,这不走一遭是不成的了,只得点头,谁料莫家竟连个人都不给派。隔天大早出门,遇上了二皇子外出布施,想说二皇子怎布施至此处,就给莫名其妙由队僧人护送而来。
李言瑾听了,只是头痛,轻轻问道:“如今看了你爹的反应,可知缘由?”
“是。”莫淳珊低下了头。
“不光是你爹爹,还有元落之,他二人竟合起伙来使这般小心思。”李言瑾哭笑不得。
这里头,没人不知道元翊打的是何主意,却都觉合情合理,甚至大有赞赏其思虑周全之势。
李言瑾有俩媳妇,大房一介商家之女,却深得李言瑾喜爱,去年还添了个小皇孙。若李言瑾的二房只是个普通些的丫头,那便可少了那么许多麻烦事,母凭子贵,陆施琴这辈子想不发达都难。可谁让李言瑾的二夫人不是别人,偏生惹上莫将军的掌上明珠,听说还有些个宫里头的劳心事儿,横竖是生不出了。
莫决手握重兵,李言瑾的天下有一半都是他打下的。这会儿翁婿和谐,要不了多久李言瑾登基,后位空旋,难保丈人不翻脸。莫决并非善类,当初李言瑾他爹将其彻底划为乱成贼子一派,在宫中对那小儿媳百般刁难,甚至不惜用药使得莫淳珊无法诞子之举实也情有可原。只是谁知莫决竟那般疼爱闺女,又看李言瑾还算个扶持得起的,才入了李言瑾这一伙儿。
莫决之心难测,与其怫了他的意思另其心生猜忌,倒不如现今做个了断。
是以,莫淳珊“思夫心切”地逃了出来,恰巧途中遇上得道高僧庇佑,天意般地与李言瑾千里相会,明里谱了人间佳话,暗里保了天下泰平。
只是不知元翊究竟使了什么法子,把二皇子都给请了出来。
带上女眷,脚程便慢下许多来。和元翊那么闷不吭声地对着实在难受,元翊时不时与李言亭还说上两句话,对李言瑾则全然不理睬,也不知在闹哪样脾气。
更为头疼的,是莫淳珊忽得变了性格,叫人好生难伺候。
莫家规矩从来繁复,便是连浣衣房的小丫鬟,走起路来都宛若游龙,翩若惊鸿,相当做派。至于夫人小姐则更加不得了了,即便日头里刚小憩起来残妆色浅的模样,都一样的端庄姝好,令人丝毫不敢动亵玩的心思。
莫淳珊打小便被养在深闺,女流翰苑之才自不待言,该说的该做的一样不少,不该说的不该做的一样也不会多。倒不是工于心计懂得察言观色,只是习惯使然,改都难改。李言瑾当年不待见她这个,无心之下说她无趣死板,害得她掉眼泪也不是一次两次,但这性子,连阅姑娘无数的李言瑾都以为,天下的大小姐,到了莫淳珊面前,那都是不懂礼数的黄毛丫头。
下午晚些时候,李言瑾随口问了问莫淳珊累不累,可要休息。理所当然以为她会说不用,谁知莫淳珊也不看他,面色不霁道:“这走的是官道?”
“夫人明察。”李言瑾只道她开玩笑,亦笑着回了。
“坑坑洼洼的,殿下倒不嫌磕人,还当真好脾气呢。”莫淳珊抬头瞥了李言瑾一眼。李言瑾笑僵在脸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珊儿!”莫决黑了张脸。李言瑾还是第一回见他凶莫淳珊,实在有些奇怪。
“娘娘长途而来,身子又不如我等粗人这般结实,想必是累了。”魏川冶在一旁打哈哈,莫决瞪了莫淳珊一眼,没再说话。
“珊儿,这天眼看要黑了,前头就有个驿站,再忍一忍马上便到,你看如何?”李言瑾也打起了圆场。谁知不说还好,话一出口,莫淳珊皱了皱鼻子簌簌地哭了起来。
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只能安顿下来,明日再说。
李言瑾好容易把莫淳珊安慰得不哭了,衣襟已透湿,一个人跑到河边唯有叹气。想起来,莫淳珊一整天真没少折腾,并不是光只这一件。
一会儿吵着要逛市集,一会儿闹着想听戏文,一会儿嫌午膳粗淡,一会儿嫌马匹气味。总之没一样是她满意的。原本莫淳珊找到此地,是得给她办个接风筵,现在闹成这样,办比不办难受,不办又对她爹不住。
从来不知道,这丫头的性子能那么倔,连她大哥被莫决瞪一眼都跟耗子见了猫,她却胆敢瞪回去,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天渐渐暗了下来。迎面拂来的风都凉飕飕的,李言瑾正欲回去,却见远处河岸上一个人影,白花花的看不分明,但那身形只会是元翊。
元翊坐在石头上,拿手撑着下颌,不知在想什么。他还穿着白天里那件袍子,单薄得很。有的人,无论看多少回,都美得旁人难以移目。李言瑾没有叫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有些冷。
他认识他,只得两年,却已有两年了。
这两年里,李言瑾知道了许多事,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许多,也不知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过了好一阵子,远处那人望见了他,站起来就要走。
“落之!”李言瑾赶忙叫住。
“殿下何事?”元翊在原地顿了顿。
李言瑾快步走过去。他根本无事,却不愿让元翊就这么地回去,只好没话找话说:“你不觉得珊儿有些古怪?”
元翊讶异地看了李言瑾一眼,没吭声。
“她平时哪里这般刁蛮……其实也没啥,就是……”李言瑾说不下去了。
“你夫人来葵水,与我何干?”冷冰冰的调子。
“葵水……”李言瑾低头寻思片刻,忽恍然大悟地抬头,却见元翊一脸不悦地甩袖子走了。
任李言瑾再摸不透他心思的人,此刻也大概能猜出个所以然来。赶紧追上去:“我和珊儿只是打小一块儿玩泥巴罢了,真没啥,骗你非人。”
“即便两人都夜逃了?”元翊二度停了下来,眯起眼反问。
“即便两人都夜逃了。”李言瑾满面真挚。
“即便最后都成亲了?”元翊又问。
“即便最后都成亲了。”李言瑾答得披肝沥胆。
“进去罢。”元翊仍旧满脸不快,语气却柔和不少。
“那咱俩做个交易呗,”李言瑾一听有门儿,得寸进尺道,“这样,你也甭不搭理我,我把原先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一样样说给你听,决不隐瞒。你也把你的事儿说给我听,成不?”
元翊低头想了想,走了。就在李言瑾以为没戏时,元翊忽然放出句:“想得美。”
哈?想得美?
这算哪出啊。
买卖不成仁义在,李言瑾一晚上都在打着腹稿,想怎么着写封信塞元翊靴子里,他若扔了李言瑾就再写再塞,故事他不听,信不怕他不看。你元翊正人君子一个,到时候受不住良心拷问,总归得把和李言亭那档子浑事说出来。李言瑾想想自己也是个开明的,人不轻狂枉少年,只要元翊改过自新,他便宽宏大量,这事儿就算完了。
李言瑾想得一阵开心,忽然想起元翊冒死追李言亭之事,又暗自叫苦。
“殿下,殿下……”魏川冶声音轻得跟招魂似的,见李言瑾脸上忧喜交加变幻莫测,无奈之下只有一脚踩了上去。
李言瑾吃痛,回了魂。
好在觥筹交错间,众人聊得都很开,也没人注意到他愣神。正舒口气时,却听见莫淳珊说了句:“珊儿不做皇后!”
一口水差点没喷在魏川冶脸上。
“放肆!这后位是你想当便当,不想当便不当的么!”莫决大喝一声,李言瑾又抖了抖。他对这丈人怕到骨子里,估计这辈子别想改了。
“那岂不正好,珊儿不过是微时故剑,殿下也别找珊儿,谁爱当让谁当去。”李言瑾忽然对他那媳妇刮目相看了,女中豪杰。说起来,莫淳珊胆敢在她爹替自己定下亲事之时,和李言瑾夜逃,这气魄原就远远大出她兄弟许多,只是她向来隐忍,李言瑾不很在意罢了。
“珊儿,话不能说死了,我也觉着你挺合适的,又知书,又达礼……”李言瑾自己都夸不下去了。
“殿下,你哪只眼睛看见珊儿知书达礼了?”莫淳珊杏仁大眼一瞪,竟是说不出的好看,比陆施琴泼辣起来还带劲儿。只是对付陆施琴,李言瑾可以胡搅蛮缠,对着莫淳珊那张脸,杀猪的都能扯出两句之乎者也来,何况她相公。
“你从来知书达礼,只是今日心绪不好罢。”李言瑾四下看了看,袖子一遮,在莫淳珊耳边轻轻道:“早上不还好好的么?怎么?来葵水了?”
莫淳珊刷地满脸通红,推开李言瑾,恼羞成怒地骂道:“不要脸!诶呀!”推开李言瑾那一瞬,她便反应过来,赶紧拉人。
这一推一拉,看在旁人眼里,只道李言瑾小别胜新婚,口不择言说了甚么要命话,满座哄笑。李言瑾相当丢脸子,也恼了。
莫决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家人不给自己长脸。他年纪大了后脾气不如从前暴戾,却还是会拿出家法甩儿子的屁股,朝中稍有些名头的,只要看见莫家公子走路打飘,便心知肚明。只是莫决别说打,骂都没骂过莫淳珊一句。
“珊儿,你过来。”莫决沉着嗓子,脸色黑不见底。
众人知事情不好,纷纷来劝,莫决却是劝不动的,又叫了一遍:“没听见么?叫你过来!”
莫淳珊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胡来,乖乖走过去。谁知莫决甩手就是一巴掌,莫淳珊满脸疑惑,显是被那一耳刮子掴懵了。
莫决不等人阻拦,第二掌又扇了下来,却在半中间顿住。
李言瑾忍着虎口生疼,铁青着脸道:“莫将军,你可是要连我一块儿扇!”
“臣不敢!”莫决没料到李言瑾会挡住自己,赶紧放下手。
“治内无方,让将军笑话了。只是珊儿素来乖巧,偶闹些脾气也没甚么,便真有甚么,也该李言瑾管教。珊儿进我李家门有年头了,好歹是个娘娘,将来保不准还得母仪天下。望将军仔细着点儿。”
莫决见李言瑾口气不善却这般维护莫淳珊,安下心来,再加上“母仪天下”四个字一出,莫决也不是傻子,虽说空口白条,可这么多人听着呢,李言瑾赖不了他的,当下赔了礼。
莫淳珊躲在李言瑾身后拽着他的袖子,一直在抖。
“珊儿,我让人先送你回去休息可好?”
“殿下跟我一块儿来,我有话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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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绿绮·缘谈 。。。
“殿下……就寝了么?”门缝里传来的声音极微,李言瑾愣了愣,才听出是他丈人。鬼鬼祟祟,猜也知道是为何事而来。
李言瑾躺在床上,没吭声。
“殿下大抵是睡了,莫将军,您有话,明早再谈也不迟啊。”一盏黄橙橙的灯笼移了过来,说话的,是魏川冶。
只听莫决先轻咳一声,又在外头老大不乐意地嘀咕了两句,道了个请字,两道人形便随着灯影走了开去。
隔了好一会儿,李言瑾当真要睡过去时,又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睁开眼,光看那窗格子上印的影子,李言瑾心里就跟堵了石头似的,两眼光盯着那门后的人看。
这夜,明月更甚霜雪,纤尘不染,直把那欣长的影子烙在他眼里。
那道人影动了动,做了个推门的动作,马上又矮下几分地淡了,应是向后退了去。
李言瑾只道他要走,赶紧跳下床,也没上火,赤足便跑去开门。
一时间,二人都没说话。
元翊本向后负着手,忽见李言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