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也不管他们说什么,总之时候到了便进来收拾东西,见李言瑾没动两筷子,嘴里哼哼唧唧爱吃不吃饿死拉倒之类的话。李言瑾自然扭过头去全当他放屁。
“昨儿夜里,”李言瑾听到人声,这才转过脸来发现那狱卒并未出去,而是崴着脚走近,“各位兄弟都说天仙下了凡。”
“出去。”李言瑾朝他翻个大白眼。
“天仙子,天仙子,给大爷摸把脸可好?”狱卒抖着歪脸上的旧疤,堆出□地向前伸出手。
李言瑾长这么大只有调戏别人的份,哪有人胆敢调戏他?这看着那脏兮兮的指甲盖儿气得半死,抬腿就是一脚,谁知踢了个空。
狱卒一声不发地面朝下倒了下去,陶土碗蹦到一边滚了两圈。
李言瑾首先想到的是得照他后脑脖子再补上一道,这没死透的看着心里当真发毛。只奈何眼疾手不快,外头别的狱卒听到响动早冲过来抬人了。
“斜脸儿崴子,这是我东郅的皇子!你可看清楚了!”不知是谁愤恨地朝那已经厥过气的狱卒连连吼道,直等那人看不见了才收住声。
“殿下,殿下,殿下受惊了。”
李言瑾回过神来,扫了眼各人面前的餐盘:“多谢刘伯伯出手相救。”
“殿下言重。”
关了十几年,还能对着那狱卒后脑哑门一击便中,可见这群老夫子里也还有人派得上用场。只可惜若放在从前,恐怕只一颗石子也能要了那人性命。李言瑾平息着吐气,慢慢伸开惨白的五指,竟对此耿耿于怀了。因方才那狱卒立在他面前时,好似一大块跛着脚的黑影子压下,回想起来有些后怕。
监牢中最为热烈的时刻,要从亥时挨到寅时。此间薄春二月,仍是昼短夜长的光景,便要稍许推得久些。
四下的死寂行至荒凉,李言瑾冷得直发抖也咬紧牙关不敢出声。这地方卡到阴,冤魂野鬼太盛,只能就着天窗里透来的营火知晓暮色落尽。一到夜里,如同染了晦气,各人均三缄其口不再多言。
之前,几人劝李言瑾早早睡下,李言瑾只是答应却浑身不适地并未躺倒。待到银月高勾,便渐渐逼得急了,李言瑾虽不明其中就里,又怕要有人来,却也不好怫了他们的意思,便闭眼假寐。
不若前一日与李言秉耍嘴皮子功夫磨光了气力,此刻饥寒交加,如何睡得着?正巧外头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水声。明知这水声不能听,便是光听也是损阴德的一大件,李言瑾却好似寻到寄托般竖起耳朵,如若不然,这空荡荡冷飕飕的牢笼当真片刻也呆不下去。
水声原本不大,亦不是点滴成音,只是细水漫流地往地里淌。过了些时候,水帘好像串不成线,急促地嘀嗒敲打开来。
“擦干净点儿。”有人边低低说着,边朝这儿走来。李言瑾斜对门的链子锁轻响一阵,便惹起了纷杂的脚步声。不多会儿,移来的火光又消了下去。
外头有五个狱卒,三个刚被带出去的老臣,还有三两其他人。李言瑾暗中算计着,心中说不出的姑疑。然而多小的疑窦,给这阴气一带,都让人不寒而栗起来。
“但凡来此,总能见你们从水牢里牵了这些个小哥出来享乐子。这倒也便算了,但你们是不行了罢,非得在一旁看这些老不死的给抽得满地爬才硬得起来,怎也不觉恶心?小心犯了花柳病,吃不准哪天就跟腌黄瓜似的全不顶用了。”少年的声音拖拖拉拉地响起,仿佛看戏一般到处走动着,足音亦是依着性子地拖拖拉拉。
“不打紧,不打紧。只是昨日来了个花容月貌的,王公子您看……”
“哼,男人都喜欢那副身子。”
“不要脸的东西!八殿下是什么身份……”前工部院左蒋真毅随着一声鞭响,低吼转为沉吟。
“那贱货比我干净不上哪儿。你们何不问问他,这些日子同他五哥抢男人可还开心。”王衿啐了一口。
“王公子,咱当奴才的都得听殿下和娘娘的话,主子让干什么自然都办得妥妥帖帖,看着一个八殿下也没什么难事,王公子还是放心不下要您劳神呢?”一个狱卒着忙欲支走王衿,吐纳急促,连尾音都带了颤。
王衿冷笑一声:“仔细这点儿,出了事别怪给搬了脑袋。”
语毕,便不再听见他说话,大约是出去了。
利落的鞭子随着律动的板凳一齐发响,带着温热欢愉的腥臭和皮开肉绽的血气,把理智揉成了团。李言瑾没动,只烦躁地捂住两耳。
尽管如此,寂静仍未打破。
“闭着眼莫要多想,慢慢便睡着了。”刘浩卧在草垫上低低地咕哝了一句,却分外清明。
李言瑾依言阖目,企图忘记自身处境。无论如何,魏川冶定会来救他,无论如何,听说他深陷犴庭,外祖父盘根错节的旧友故人定会变得一触即发。
随着被破布塞在嗓子眼儿里的讨饶声化作一段段发不出来又吞不下去的哀鸣,李言瑾迷迷糊糊撑到了天亮。
接连好几天,李言秉和陈芍烈均没来过,正好李言瑾巴不得他们一次也别来。然呆在狱中等人来劫的日子并不好过,饭食虽已能勉强下咽,但每夜外头不堪入耳的声音总搅得李言瑾心乱如麻。
狱卒打人总是由着心情,说不准刚捧着饭碗一棒子就挥过来了。他们自不敢打李言瑾,只随意挑了那六人,照着头上一顿狠敲。他们既是魏其颛旧识,均过了知非之年,却仍能硬着脖子生生接下。狱卒自觉无聊,也便离去。
“几位没事吧?”李言瑾问。
“压根儿不妨事。想到魏大人的孙子尚在人世且正全力营救殿下,这点小伤又算什么?到时候虽不指望他们几个从文的,但咱几个练武的还能起些作用,里应外合,杀他个措手不及。”前骑射将军赵檀胡乱逞着口舌之快,好像已经商量好明日出逃般地放声大笑。李言瑾亦受其感染,不禁莞尔。
“实在失礼,扰了各位白日梦的雅致。八弟打算如何里应外合,六哥我倒是愿闻其详。”
李言瑾循声望去,却没见着人,但听那嗓音,已绷紧了神经端出个不羁的神情。长廊那头这才走出个人来,生得如此防不胜防的,正是李言秉。
“哪儿那么多计略谋策,不就是图个乐呵?六哥煞费苦心把我放这儿,无非是陪诸位伯伯聊聊天不是?”李言瑾双目灼灼地盯着来人,却给个抱膝坐着的姿势泄了心中不安。
“伯伯!”李言秉扑哧一声喷笑出口,“父皇最头痛的便是你这不懂礼数的老八,如今他老人家也算能安心归位了。”
“李言秉,你这弑君弑父的兔崽子!”高煜涨红了脸怒骂道。
“人还没死呢。”李言秉冷瞥他一眼,如释雪光,“八弟,我也不同你鬼扯,看看你这才几天便瘦了一圈,还是早些交出东西来罢。”
“保我不死么?”
李言秉没答话。
李言瑾叹息地摊摊手,忽动了气似的骂道:“我有病啊!东西给你好让你安心除掉我?”
李言秉笑了笑:“那就让你生不如死到求我杀你好了。”
两个狱卒合力推进来一架好几人高上了红锈的铁车,底座四周整列着削尖头的铁棒,中心应是人站的处所,竖了根满是规则小突起的铁棍到顶,一道粗壮的铁框直直立着,凹凸不平地露出打了绳结的钩子。顶上扣的是几条干硬的粗麻绳,另一端暂且松垮地绑了大石头,随意落在底座上。
李言瑾吸了口凉气。虽不知这笨重的东西是管什么用的,但宫中私藏的害人器具花样翻新,随便挑一项都能把人整得魂飞魄裂半死不活。
“这东西因没个巧劲儿,已没多少人使了。不过既然要招呼八弟,你六嫂还是以为该请它出来,到底温柔些……八弟可知我为何要让独独让你呆在这间牢房里?”李言秉将手里的牢门钥匙抛给一旁的狱卒,狱卒弓着腰接过,打开了门,退到一边候着。
李言瑾经他这么一说,自然想到了,额上滚下汗珠子来。
“就你,刚刚说要和顺子里应外合来着的。你出来。”李言秉朝方才说话的赵檀勾了勾手指。
赵檀颤着纠结的脏胡须哼了一身,挺着伤痕累累的胸膛走了出去。
李言秉无视周围的谩骂声,满意地笑道:“光说不练假把式,为给八弟讲明白这宝贝的好处,老爷子,您站上去可好?”
几个狱卒蜂拥而上,嘴里发着狠力,按着人就往那铁车上蹭。
李言瑾的心思全给他六哥看个通透,他就要在李言瑾面前,一个一个折磨死他们。
赵檀被双手反剪地吊着升上了两丈高的顶端,见大伙儿抬头望得好好的,李言秉突一发狠地打了个响指,拉着绳子的狱卒集体松手,上面的人笔直坠下来,在离地一尺半的地方绳子陡然绷直,咯嗒一声,该是手骨脱臼了。
赵檀痛得咬出血来,仍睁开满是汗水的眼皮狠狠盯着李言秉。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赵大人这回死得该将有多惨。
“八弟可有看清楚了?不过这用法是你六嫂临时想出来玩儿的罢。你瞧瞧那上头林林总总的机括,各有各的用处。”
赵将军再度给升了上去,被固定住,李言秉披挂上阵,启动了最上端的一个机括。其中连发出登山钩般连着绳子的铁器,头部极快地插进肉里。绳子另一端是打了密密麻麻孔眼的磁石小球,刚飞出来便如齿轮般贴合地黏上了带着突起的铁棍,不知受了何等引力,正一点一点地朝下爬。满是倒钩的凶器在他体内刮出一条条肉糊来。
李言瑾只记得那日晚些时候,李言秉着人将挂着人干儿的尸首的刑车时对他说:“不知八弟若是变成这个样子,元大人可还嫌弃你?”
作者有话要说:不写元翊的时候,觉得码字也没有激情啊。。。
36
36、洒尘·以邻 。。。
蒋真毅一个人给分了两回拖出去,在地上留下一条宽宽的血痕。
那日以后李言秉便未来过,反倒是王衿费尽心机天天来此折磨人,陈芍烈或来监个工。王衿性子极好,李言瑾被打得一口酸水吐出来时,王衿掰开他嵌进肉里的指甲,安抚地揉了揉,然后拿起剪子就给他修指甲。李言瑾咬得嘴里全是血,死活没再正眼瞧过自己的一双手。
王衿走的时候对李言瑾说:“你这种人也妄想当皇帝?你除了等人替你收拾烂摊子,你还能干什么?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
李言瑾睁大了眼。
这时梆声响起,也不知是几更天了,除了刘浩和他,其他人都是或昏或眠,没一丝动静。
“刘伯伯。我给你说个故事。”李言瑾心里憋得慌,总算开了口。
“是。”
“从前,李家有个八少爷,爱怎样便是怎样,不带旁人说个不字。”李言瑾满喉咙的血腥味,说话也是艰难,却因膝盖痛得移不了,只能面朝里躺着。
“这不大好。”
“他原有千万个机会,却非要等成了阶下囚,才知道该干些正经的。”
刘浩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去年夏天,北边饥馑南边涣汗,外城来了许多难民。褴褛,肮脏,时候久了连他们自己都以为自己本就是乞丐。五哥求了爹许多次,虽明知没可能,还是不肯死心。爹也看不下去,五哥说急了就比手要打。也确实没法,不是说开仓济民,仓里自觉就有粮的,何况六哥还借了谋反一节,暗中挪银子,挪粮草,挪人。”李言瑾浑身干血结了痂,冰渣似地附在伤处。
“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八少爷仗着有两贯银子,便跑出去散钱。”
“哪里散得过来。”
“他知道,只是看不过眼,不能让他晓得罢了。”李言瑾自嘲地笑了笑,“后来有一日,他皮痒胡乱开人玩笑,拿了元宝让灾民像马一样给他骑。谁知那人真欢欢喜喜跪了下来,好像赐了他千顷地,封了他万户侯。八少爷再上街,总有人堆了笑求他把自己当回马骑上一骑,全家便有救了。所以,那兔崽子就飘了起来!”李言瑾一时激动,扯到了腹部的伤,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殿下……”刘浩有些不忍。
“咳,咳,后来……”李言瑾还想接着说,却岔了气,只能干咳。
“殿下这是错得离谱了。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您这样,后头该是出乱子了罢。”
“是周边的山贼土寇来抢东西。”李言瑾说着,又想缩起来。
刘浩已明白了其中原委。在山上安营扎寨的大头目自然不会跑到京城里闹事,恐怕都是散打的,三三两两地跑来抢。那些人放在强盗里真不值一提,但对付良民,有几个撂几个。刘浩虽在狱中,不知当时灾情,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