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瑾在床上滚了两圈,不情愿地坐起身道:“自那俩菩萨来了后,你倒是愈发有恃无恐起来。我也不怪你,谁让虎落平阳遭犬欺?只是我让你给我办件事,你得给我办妥帖了。
顺子听了,既未涕泗横流聊表忠心,也未诚惶诚恐做贼心虚,只嘿嘿笑了两声道:“主子有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你去给我查查元翊这个人,查仔细了。”
“元翊?就是那会元兔儿爷?”
“嗯。”李言瑾含糊地答应了,不知为什么,竟不大喜欢听别人这样叫他。
“那不用查也成啊,小的来说给您听。”
顺子咳两声,摆了说书先生的架势,道:“元翊,字落之,直了弱冠卓荦的正中年纪,家中三代单传的宝贝独子。父母长安人士,做木材生意起家,定居东京二十余载,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大员。听闻这元公子乃是一代风流,玉面郎君,每每入集,市街不通,观者有如堵墙一般。是以这元公子常闭家中,然使如此,上门说亲的媒人还是每年将元府门槛踏破无数。年初的春试,元公子摘了个会元,那场面就更不得了啦,没出阁的争着要嫁去元府,做人妇的竟然要改嫁他家。连圣上都说,翊者,可婿也。摆明了是等他中了状元要把小公主嫁给他。哪料一个月后的殿试,此人居然放了满朝文武一个鸽子,留得全城姑娘一地伤心,到现在都不见人影,也不知和哪儿的相公温存着呢。圣上虽然嘴里不说,心里铁定憋足了气没处……”
“顺先生见识广博,在下真是受益匪浅……”李言瑾打断他。
“哪儿的话,呵呵。”顺子一手抓抓脑袋,羞赧道。
“哪儿你个大头鬼!街上抓个姑娘都能把他生辰八字给背出来……我是让你查这个?”
“那主子的意思是……可他是个断袖啊,打听他做什么?”
李言瑾一个爆栗打在他头上,道:“断袖断袖,断袖怎么了?你还是太监呢!”
“小的不是太监。”
“你目前是太监。算了,我去见我爹了,别跟着我。”
“谁想啊。”顺子大声咕哝一句,李言瑾只当没听见。
李言瑾一溜地跑出去,却不着急上他爹那儿,而是绕了个道先去找了他娘。
李言瑾他爹虽是个有钱人,也确实比李言瑾有钱了许多,但绝不是这城里最有钱的,且很可能比李言瑾他俩媳妇的娘家还要穷上一些。可他爹非喜欢打肿了脸充胖子,把李家的宅子搞得凤楼龙阙仗马寒蝉,满园子的奇花异草。天寒少了绿景,居然派人往木桩子上挂翡翠,翡翠上还盖了自家徽纹,就是有人手痒了拿到街上铺子里去抵,也是没人敢收的。
是故全国百姓不叫他们家李府,叫皇宫。
可史书令那老顽固偏要叫他们家东郅上宫,因长安那头还有个西郅大阙。
他爹不乐意了,凭啥啊。你姓陈的拿酒填池子,我们李家就用肉塞林子,怎么的了?打架?不打,但咱老婆娶得比你多。散号就先按下不说,你有二十七世妇,我就有八十一御女。咱们家,挥笔耍枪的是三公九卿,莺歌燕舞的是三妃九嫔,哈哈。
于是李言瑾莫名其妙有了一堆娘。
好在李言瑾还没给那群后妈弄得找不着北,起码记得他亲妈姓甚名谁。当年他娘瓜字初分之时,那叫美得一个石破天惊。他爹唤他娘杏儿,封杏妃,赐了她那杏花满园的宅子。二十余年后,杏儿一个不小心给她官人忘了,却依旧住在那满地落杏的宅子里,一副忘了便忘了的神态,是动也不动一下。时不时老有小老婆经过,纷纷给她行前代祖宗的大礼,她说,我不是什么老夫人,我是杏儿。姑娘们便笑着说,原来是个老黄了脸的宫女啊。
李言瑾推门,大叫一声:“娘!儿子来看您了!”
他跑出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一路走来各个宫里均陆续掌灯。这会儿太阳落山,杏妃的屋里却还是一片昏黑,李言瑾的一声大叫才将那打盹的老宫女惊醒,颤巍巍地摸索着提了灯出来。
微弱的烛影摇曳上杏妃雪白的脸,显得更加惨淡。李言瑾烦躁地骂了一句,终于又有几个人出来,把火点上了。
“怎么了?”杏妃手里抱了团茸毛,羸弱的身子安如盘石地坐着。她着了一身浅紫的敞袖花袍上绣暗金的凌云纹样,长发在脑后挽了一段,便直直地落在胸口,显是午睡刚起身的打扮。
李言瑾在她旁边坐下,看了看那乌黑的头发,目光又落到她膝上的茸毛,道:“没事,我正上爹哪儿去,便顺道来瞧瞧。娘,你手上抱的这团垫子倒是不错,只是天暖了,怎么还这样怕冷?”
“你看仔细了,这哪里是什么茸毛垫子,它是小雪。”说罢,杏妃将那垫子的毛撩起来,露出两只眯细眯细的小眼睛,原来是条长毛狗。
李言瑾有些怔悚,道“何以小雪的毛长得这般长了?”
杏妃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上你父皇那儿,绕道我这儿不是更远?”
“娘,我跟您说个事儿成不?我想娶个老婆。”
“哦,知书达礼些的闺女,面子上看得过就成。”
“不是闺女,是个公子。倒是长得人面桃花,比闺女还好看。”
“这事儿我做不了主,问你父皇去。”
李言瑾满意地点点头,道:“行,您不反对就行。儿子这就上爹那儿问问去。娘您好生歇着。”
杏妃没什么表示,隔了会子突然对着出门的李言瑾道:“你是瑾儿还是珑儿?你们两个长得太像了。”
李言瑾脚下一滑,道:“娘,我是李言瑾。”
打杏妍宫那儿磨蹭着出来,经过他自己的老巢,碰巧遇上顺子,又给他震天动地地数落了一通,才好容易到了他爹的霜和殿。
却老远见西间门外跪着一人。
这会儿正是戌正时分,梆声响过宫门上锁,路上没什么影。李言瑾急得一头汗,只怕那跪地之人抬头发现了他。正巧碰上六七个值夜的太监,便给那太监头子做了个嘘的动作,把几人吓得半死,他混在其中,从打水的小门里进了他爹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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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黑绳·白茶 。。。
李府的头号老爷,用李言瑾他娘的话,当年他爹在宫里就不说了,就是走出去绕上一圈,也是位蜂迷蝶猜的黄白净子,惹得多少姑娘侧目回眸,那叫一个美不胜收啊。
李言瑾听久了,便忽略他爹的那副尊容,心里勾了一个傅粉何郎。今日却不知为何,怎么都勾勒不出,每每浮现个背影,转身一瞥,却是那翊先生的模样,只有摇头,穿过巨大的寝宫,难得一次仔细打量了他爹。
只见眼前年逾还历之年的老爷子仍是鬓发乌黑,满面荣光,圆鼻子圆眼,大耳朵大脸,身长不高不矮,身上不胖不瘦,宛如仍处不惑之年一般。李家多丑人,李言瑾心想,他爹如此相貌,也算是个绝色了。
“瑾儿,你何以一直盯着朕看?”老爷子也不看李言瑾,只是提着一个金钩笼子,逗弄其中一只麻雀。麻雀给皇上逗得惶惶不可终日,毛落不断,皇上虽招御医给它瞧过,却终还是秃了。
李言瑾扑通一声跪下,道:“儿子见爹日益操劳,额上的皱纹又深了。”
“你坐罢。”他爹白眼一翻,放下手中的笼子,道,“上哪儿去了?”
“呵呵,外头晃了晃。不知爹找我何事?”
“你倒是成日浑浑噩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爹,成日浑浑噩噩的何止我一人,为何只见你教训我,却不教训六哥?”
“哼,你真以为你六哥和你一般是个傻子?朕九个儿子脑壳儿里有些啥弯弯绕,朕会不知道?全家上下就你和老五最叫人头痛,你也见着了,你五哥……”
“皇上,不好啦,五殿下冲进来啦!”李言瑾他爹话还没说完,一个小太监已慌慌张张地进屋,后头还东倒西歪地跟了一个人,那人进屋,啪地仰面倒下,行了个大礼。李言瑾又是一头汗。
“父皇!湖北两年大旱,今年又是颗粒无收,疫病肆虐易子相食,江城知府赵连成率一千饿民上京,如今不剩三百。江西开春起便洪水不断,前日又闻垮堤百姓死伤上千,水师提督甄领翔携亲信十余人已经引咎自刎。父皇,请以百姓为重!”
一室无言。
五殿下趴着,两小太监不得不跪,倒是副稀疏平常的样子,待他闹够了,自是回去洗洗睡。这五殿下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昨儿已来闹过,按理今儿不在账上,额外的节目大约也不至于太长罢。
皇上瞟李言瑾一眼,不言语,拎起那金钩笼子。那麻雀身子一抖,放声大叫起来,干涸的叽喳声一浪高过一浪,回旋在空阔的寝宫上方。
“瑾儿,昨日刘太医来瞧过它了,朕看着倒是好了不少。”皇上拈起一支金耳掏,伸进去戳了戳,它抖着翅膀尖叫,立马茸絮纷飞一地鸟毛。
李言瑾看看他哥黑漆漆的后脑壳儿,道:“爹说的是,儿子也觉它精神不少。”
皇上又瞟他一眼:“下月你丈人五十寿辰,该是上上心罢。”
“我哪个丈人寿辰?”
“小顺子不是说你今日上他家喝酒去了?”
“孩儿知道错了。”
“那元翊倒是标致地很。”皇上依旧让人摸不着北地和李言瑾说着,五皇子李言亭猛地抬起头来,露出白玉脸盘上一汪碧清的眼眸子。
李言瑾手心冒汗地跪在李言亭身侧,推推他轻声道:“五哥,你先起来罢。爹生气了。”
李言亭也是个倔脾气,抬头对他爹道:“父皇,请开仓济民!”
皇上这才看向他道:“哼!开仓济民,你可知道如今国库亏空到何等地步?还得养着你们这群祖宗。”
“父皇,儿臣恳请离京治水,求父皇准许!”李言亭又道,这回吓得两小太监拿额头砰地撞上了地砖。感情这五殿下是吃坏东西了,一出一出的。李言瑾也怔住,看着他哥出神。
“要去便去。”皇上倒是淡然得很。
李言亭叩了头便退出去了。
李言瑾待他哥出去,眨眨眼跳了起来,道:“爹,五哥那身子,如何去治水?”
李言亭,是个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的蓝粉佳人。整个身子好似弱柳扶风,不看着他便倒了,活脱脱一只出水芙蓉,忧国忧民浓眉惨淡的病美人若姬子。
皇上顿了顿,怔道:“朕也是没想到。原是找你来说,若你六哥主动请缨去治水,你便同他一起去。”
“哦,那我陪五哥去便是了。”
“那倒不用。朕一时想不清楚了。”
“对了爹,我想再娶个老婆,成不?”
他爹烦闷地在李言瑾脑袋上一敲,道:“这种事你也拿来烦朕?问你媳妇去。”
李言瑾有两个媳妇,大媳妇唤作施琴,东门陆家胭脂铺子上的三姑娘。这陆家的水粉锦缎算是有些名堂,姑娘也生得标致,只是进门后,把从小在铺子上学来的精打细算全拿来对付她男人,时而气焰乖张时而又冷香凝神。
二媳妇唤作淳珊,车骑大将军莫决家的大小姐。这姑娘打小便是个丝丝入画百般难描的美人胚子,打小便不多话,闭一张樱桃小口转一双玲珑大眼,只是安安稳稳坐着听她未来相公吹牛上天。
此时李言瑾将他两个媳妇召至大厅,义正辞严地对二人说:“你们听好,我决定再收个小的,二位夫人可有异议?”
话说完,李言瑾横着眉头打量了两人。大媳妇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一声扭过头去,二媳妇见相公看自己,含了泪低头不语,只拿纤纤玉指绞着帕子抗议。
李言瑾点点头,继续道:“那就好。这宫里姑婆势众,我猜他是过不惯的。我会在外头另置一处宅子给他,平时你们倒也用不着多见面。”
大媳妇斜眼瞟了瞟他,又是一哼道:“您是主子,这种事我们怎么过问得了?既然是来知会我们一声,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珊妹妹知书达礼的自然不会阻拦,殿下是防了琴儿罢。琴儿何时如此不通事理?逼着殿下金屋藏娇?殿下如此藏着掖着,琴儿倒更是好奇了,哪家小姐竟这般娇贵,吃不得皇宫里的苦头?”
李言瑾摇头道:“夫人说错了,不是小姐,是公子。”
大媳妇一听,眼睛便红了。李言瑾见那平日能说会道的一张嘴紧闭着不肯哭,心疼地哄她道:“琴儿莫哭,我便是娶了那公子,最疼的还是琴儿。”说罢又捏了捏她脸颊。
大媳妇破涕为笑,二媳妇福了一福便出去了。
是夜,陆施琴替李言瑾更衣,皱着眉头道:“殿下,您怎对珊妹妹这般不冷不热的?不成还是为她上次掉胎气着呢?我虽是看不惯她的千金作风,可您日日往我这儿钻也不是个事儿。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