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儿……死局可流转千年不动,待高人救活,你我的时日却等不得。朕如今并不在乎这将首是否得保,你可明白?”
李言瑾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了。
皇上眼虽不利,但他亲生儿子下定决心与否还是瞧得清楚,便安下心来扯起其他:“老大老六这阵子恐怕忙坏了。”
“那倒是。他们二人找不着东西,脾气躁着呢。况且六哥还得照着爹的口气拟圣旨,的确是个苦差事。”
李言勋手里少了块牌子,只有从自己麾下偷调十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京城里压,边疆愈发吃紧。西郅大军虎视眈眈,等着他们公主驸马一声令下便杀将出来取其牙城。
“说起来,方才元翊也带了轴来,说是一会儿要宣给你听。”
扯来扯去,还是元翊。李言瑾别过脸去听。
“这孩子朕原本中意,只是今日他来,没收得起杀气。实在让人想不透。”
李言瑾很久未开口,但想来这是最后一次见爹,便将所知原委尽数说了出来。却听得皇上更是糊涂。
李言瑾却没别的法子。别人看他和元翊不透,谁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元翊心中所想。高深莫测的文人样子,话用嘴说一半,剩下的用眼睛补上。幽幽地全凭李言瑾一人去猜。他可猜不出。从头至尾,都不明白他八殿下怎么和这人纠缠上,周遭变得太快,他得紧紧跟着,元翊似敌非友,满肚子心事欲说还休,好像跳不出苦海还全是他的错。
“爹可知冷宫里都有些什么人?”李言瑾斟酌地问。
“除了你娘,别的都忘了。”
“此话当真?”
“确实不假。”
“那爹可记得筝妃?入宫余载,年前走的。”
皇上颔首:“你不是替她把身后料理得妥妥当当的?”
李言瑾愣了愣,他爹倒非意图骗他,只是说惯了谎话。谁真的可能只记得谁?就如元翊看自己的眼神总有爱惜之意,看李言亭却是向来厌恶。厌恶却也不推开。
“有一回元大人朝我打听她。问宫里可有长安口音的老妇。”
皇上沉思了片刻:“我记得你将筝妃偷带出宫,便是放在元翊家中的。若真是他要寻的人,他会看不出?隔了四十年,变了乡音也没什么奇怪。”
李言瑾暗吃了一惊。偷携妃子出宫一事本以为无人在意也无人知晓。但他爹偏偏就是知道。什么都知道,却任你们去闹。隔了这么久李言瑾方才明白过来,并非他爹被人囚了,而是他爹让人囚了。什么都知道……这个人内里,和元翊何其相似。
“他可懒得管。其实就真找到面前了,也没他什么事儿。但他还在找,只是不上心罢了。”
“所以呢?”
“没了。”李言瑾一本正经地答。然后怎样,他真真不晓得。但李言亭既然说元翊大仇未报,就自然有其中的弯弯绕。
皇上忽然笑了:“一本糊涂账啊。筝妃……朕那时才十来岁,也找过不少人,带回宫的却不多。”
“为何要带她回宫?”
“听说她相公是个良人,二人间还有个吃奶的孩子。朕不过是想使坏罢。”深刻的皱纹颤了颤,终勾出个苦笑的轮廓。看着有些龌龊。
少年的恶意,老了,应报才到。
及至晌午,该交代的该叮嘱的都吩咐够了,皇上静默半响,才挥挥手道:“去罢去罢,别再来了。”
李言瑾叩了个响头:“儿臣告退。”
春寒料峭。
元翊将圣旨随意丢在一旁,因背对着,不知在看什么。
御花园里无人光顾却一切照旧。李言瑾虽打定主意不单独见他,此刻又想拿上东西赶紧回去算了,是便破了功。
让元翊低眉凝神的,还是那局棋。
“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呆着?你又跑到……言瑾……我正打算去找你。”元翊回头,怔怔地望着他。显然,来人与他预计有差。
“有劳了。”李言瑾嘴上客气着,却已将那圣旨顺入皮袄内,恰没看见对方两眼失神的一瞬。
“不看看内容么?”
“不必。”
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李言瑾瞅准时机正想跑路,元翊却道:“我一直想不透,为何是三面夹击?”
李言瑾眨眨眼,这棋是他自己下的,反倒来问别人?脑子里却忽地灵光一闪。上回见他爹时,记得是有过这么一说。爹问他,东郅有几股势力,他说四股……三面夹击……元翊也说过,自己与那谋反一方毫无干系……李言勋,莫决,李言秉……那么造反的是谁?造反了却不想将皇上的军?李言瑾自己该把自己放在哪里?
元翊见李言瑾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正待开口——
“相公!”王衿一蹦一跳地从假山石后头跑了过来,眼里满是元翊,正眼都不瞧李言瑾一下。
李言瑾哼都懒得哼一声,径直走了。
心事重重地边读着圣旨边进了自家大门,不意一瞥,陈芍烈妖娆地笑了开来。
这女人,真是轰也轰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跟着BT老师改了三天论文,总觉得自己要×尽人亡了orz。。。
31
31、无量·梦声 。。。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李言瑾胡乱揭开金封,满脸不高兴地瞥了陈芍烈一眼。她身后的顺子即刻会意,略施轻功悄然闪了出去。陈芍烈似不曾发觉身后异样,只明眸含笑地让李言瑾接着念。
李言瑾见顺子早走得没了人影,才清清喉咙正色道:
“我朝八皇子李言瑾之外王父魏其颛徒蒙圣恩,受封国师,其女颇得隆幸,故日见傲慢,屡屡越俎,唯阿意取容之类位居高职,而诛除忠良,时人大忌之。后,魏其颛意图谋反,遭人频告……这前头尽是骂我外公的话,能掠过么?”
陈芍烈点头,算是恩准了。
“……魏其颛既亡,朕悯其女杏妃,特赦大罪。杏妃自知失势,又私藏魏家血脉魏川冶,并媚外甥女姳妃于朕,内乱后宫,意图谋反。今姳妃与魏川冶幽媾一事证据确凿,即刻押至刑部。钦此。”
李言瑾合上圣旨,倦怠地拿手腕敲了敲脑袋:“六嫂,放过他们罢。”
“念漏了。”陈芍烈眼中冷冷止住了笑意。
“没。”
“藏匿谋反之人,八殿下与杏妃娘娘又该当何罪?圣旨里没写让你禁足自省,听候发落?”
“你倒是清楚。”
“八弟,这圣旨是谁颁的你心知肚明,还指望能耍什么花样?你六哥说你不傻,我瞧你傻到家。你去见父皇,真当没人跟着?方才你支走魏川冶,真当我不知?他一出去,就该给乱箭射死了。”陈芍烈忽又语重心长地表白一番。这女人变脸,跟翻书似的。
如同应和陈芍烈所说的话,一圈不知从哪里来的侍卫齐刷刷举着漆亮的长枪,步步逼近。
“把魏川冶的尸首抬上来。”
没人动,亦没人出声。侍卫头子,那么大块头的一个,竟吓得瞬时汗如雨下:“娘娘,您进来后,奴才们一直在院子里待命,并未见人进出。”
此时又有人来报,杏妃同姳妃不知所踪。
陈芍烈叹口气。
李言瑾也跟着叹了口气。
倘若不是他六哥六嫂做贼心虚,忌惮朝中老臣而不敢将圣旨在殿上宣了,非挑了这么个劳心费神的法子,蠢笨如李言瑾,怎能安排妥当?再者,明辨如元翊,又如何能依了这二人的意思?
“有你这主子,他们死也值了。”
“六嫂没听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李言瑾在她背后低低说。陈芍烈顿了顿,还是出去了。
隔天大早李言瑾隐隐觉得发寒气,迷迷糊糊边咳嗽边叫来人。叫了几声都没见动静,睁眼却发现两个男人站在床前,霎时盗了一身汗,也便清醒了。
对了,是陈芍烈派来的。李言瑾曾见过许多不是太监的男人看陈芍烈的眼神,都有些惊艳而称臣的味道。自打她吩咐那两人无论何时何地都须跟紧八殿下,李言瑾便开始在两道视线下就寝用膳沐浴蹲坑,一举一动均须得了殿下和娘娘的首肯方才可行。
另外,居室外各出口配人看守,原本诺大的寝宫一夜间缩了一大圈。
李言瑾怀念起从前,顺子这屋飞那屋的样子来。
“去拨两个火盆来。”
“奴才们受命,不敢擅自离职。望八殿下能待到请示过六殿下和荣国娘娘之后了。”
李言瑾冷不防一个瓷枕砸了出去。护卫稳稳避开,见它所幸未裂,便还捡起放回了床上。
李言秉和陈芍烈白脸红脸轮着唱,一个威逼利诱一个杀鸡儆猴,无外乎还存着李言瑾自己松口,道出太子令牌所在的念想,是故今日火炉炭盆地全运来了。李言瑾寻思着,也不知这对夫妇能忍他到何时,趁还未撕破面皮拷打逼问,先让李言秉找人来把他墙上的花椒泥再砌上一遍。李言秉也就照做。
然,当天夜里,李言瑾仍是染上寒热。
——
物景氤氲,好像春日里的香炉点过了味儿。李言瑾环顾四下,见那二人不在,即明白自己是发了梦。
门“吱嘎”一声打开,刺眼的日光逼得李言瑾赶紧闭上了眼。再睁开时,背光的高大身影已踱步进来,身后跟着个颤巍巍的妇人。李言瑾张了张口,虽说不出话来心底却仍生出些欣喜之情。
中年夫妇在窗边案前站定,脸孔依旧为日光所隐,自下而上望去,素袍男子显得异常威严。原来,李言瑾伏在桌前小睡了一会儿。他抬起脸来,满心欢喜地将面前的册子一一展示开,凤翥鸾回的字体,总觉得在某处见过,更老练一些的。
男人并未在意文章,忽伸手拽住李言瑾苍白的手腕,破嗰的低语从喉咙深处传来,听不清楚。李言瑾望着自己细过头的手腕,真真切切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失望与恐惧。妇人开始默默垂泪。
……我在做梦啊。
被男人推出了房门,李言瑾这般地想。
外头正直洛阳春末,过了花期的绿色与木骨石肌的黑白街墙融糅一团,市井人烟晃然可见。经过缚上彩楼欢门的酒肆,便是桌案骚响的赌坊,再来是胡饼店,点茶屋,挑马市……虽与记忆中的稍有出入,但各种铺席都是李言瑾惯常所见。
这条道……究竟是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
接着,不置一词的男人拉着李言瑾穿过一并连热闹非凡的瓦舍,杂耍餐饮应有尽有。此时足音纷杂,锅碗互击,却唯独听不见人声,单见台上戏子卯足力气扯开嗓子,台下看客满眼通红扬声叫好,好似各人都别有用意地做着他人的打算。李言瑾站住了脚跟,任周围摩肩擦踵而来的人潮如何推搡,也再不敢向前走一步。
男人不耐烦地回头,招来一个店小二,一人一边架着李言瑾往里瓦拖去。
这才惊觉,自己不光骨头细嫩了,连身长都变得比不过一个寻常舀酒的小厮。
里瓦,常常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
三绕五绕总算进了其中一间小棚,内中有一人,亦看不清楚脸孔,只知是个三十出头模样的老爷。
强带李言瑾来的两人已经出去了。
棚内是些简单的家什,只限桌椅箱床,供戏班子的师父所用。那老爷站在床边,慈眉善目地朝李言瑾招招手,李言瑾吓得直往后退。
不意间,他看见床上摆了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躺上去的,衣冠不整地一动不动,脖颈之上的部位给帐子遮住,也不知死了没有。那老爷忽然心满意足地转回身子,不再理会李言瑾,解起床上人的衣带来。
潮热的东西压在李言瑾胸前,恶心,想吐,喘不过气。
李言瑾卡住自己的脖子,绝望地看着床上死尸般的人忽然奋起的无声反抗,一点一点被平息。
快醒来啊……求求你,我不愿再看了!内心悲鸣着,眼泪已沾湿了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那老爷从床上下来,等在外头的中年男子打开门,再度捉住李言瑾木然的手腕,将他往外拖去。
□被撕裂,李言瑾已经走不了路了。
啊,想起来了,那条路叫角楼外巷街。从元府出来,一直朝东走,一直走……
日子一天一天串成了年,李言瑾迟迟没能从梦中醒来。无事时仿佛只是眨眼功夫便能完成一个日升日落,但倘若中年男人带他出去,或是带人回家,除去他的恨意与妇人的泪水还在流淌之外,万物的时间早已停滞不动了。
一日,男人带回了个少年。少年身姿恰好,只是双肩消瘦,不能久立,不能当风。
少年逐渐成了梦中的李言瑾几年来唯一的友人。而那之后,男人再未让强逼李言瑾做过什么,只是日复一日用干涸的嗓音,说他听不见的话。
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