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包括那凌儿,全都讶异地盯着李言瑾瞧。那丫头这才察觉说错话,吓得捂住了嘴。
“蒙殿下赏识。”元翊笑得如十月春风,“您慢慢看,落之先行告退。”
李言瑾干笑两声:“你好好玩,好好玩哈。”
“你俩的缘写坏了,但这回的字元大人倒写得顺畅。”待元翊牵着那凌儿走了,忽然有人这样说道。原来一旁地上摆着摊测字的老头,正是夏天时给他们测字的那个。
李言瑾撇撇嘴,没理他。远处,元翊和那衿儿有说有笑。
“主子,您怎看这女儿家的冠梳领抹看了这么久,快走罢,免得笑话。”
李言瑾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师姑前,惹得她皱起了眉头。
因元翊这人离奇,故那能将他拐走的王老八也给传的神乎其神,尽管这之前谁都没见过他,谁都不知道京里哪儿有一户姓王的屠夫,是家中第八个儿子。
而当旁人见识到王少爷的种种好处时,这两人已经给捧成了神仙眷侣。
原来王公子不叫王八,而叫王衿。
听闻元翊曾派十几人的上等媒婆往王家说亲,帖子写得规规矩矩,丝毫没有官家架势,待王家祖宗应许了,这才一拨一拨的大定往王家抬。还没下财礼时,就已送去生绢金银无数。真正迎亲时,连着几天请了马塘灯会,灯群中荡湖船,十多条街上一队队的踩高跷,挑花担蚌精,敲锣打鼓放炮竹,可不热闹了。
所以尽管是男人同男人成亲,还是羡煞了无数待字小姐。
这等事情说来也是风雅。大财主大官宦,哪个家里没两三娈童呢?连当今圣上年轻的时候都喜欢玩这个,但如此郑重其事的,天下恐怕独元翊一人。
“这就是用情之深了。”那宫女绘声绘色地说道。
自回了宫,她们两张嘴便说个不停,恨不得将元翊和王衿的情形道给所有人听。
筝妃叹口气道:“元大人也终究会做傻事……那王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可漂亮了!能与五殿下比一比。听说聪明得不得了。”可怜这两丫头肚子里没啥墨水,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句。
“我看他柔柔弱弱,倒像个打酒坐的姑娘。”李言瑾冲进来不免愤愤道。
“人家王公子才不是这等人,但听顺公公说,那公子原是个胭脂巷里量酒的,长得又好,心性又好,学问又好。但就是不知元大人为何非要说他是肉铺子上的,说别的也成啊。”宫女埋头苦思,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筝妃看看李言瑾,便让那宫女出去。
“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什么都不会太介怀了。”筝妃道。
李言瑾点点头,却还是焦躁。哪怕明天一早起来,别人对他说,八殿下不是他,都不会这样难受。在没人知晓的时候,“他是他”这件事便给轻易否决了,他们都说,元大人和王公子,真是一对璧人。这滋味很怪。
“对了,方才珊儿跟我说,她想回莫府。”筝妃又道。
太子不回宫,大起居还是要办的,何况还是皇上六十岁的寿辰。
李言瑾嫌喝酒都得看规矩,也就提前几日告了病,说是受了小风寒,不要紧。但多少天过去都没有起色,他爹便让他好好歇着。
这日,宗族百官入内上寿,整齐拖拉的脚步声汇聚在一处,好像要将平地踩穿一般。
“殿下,你多加保重。”莫淳珊打点好东西,来给李言瑾告辞。
脚步声息了下去,片刻的沉寂后,有幽幽的丝竹鸟鸣从半空传来。
“嗯,我知道。”李言瑾没有看她,而是望着远处百鸟朝凤的地方。
歌舞声渐渐响了起来,却没有人声。死寂的一片。没有人声。
“这下不用顾虑珊儿,该放下的便放下一些罢。”莫淳珊欲言又止了一小会儿,终于还是说道。
“我没有顾虑你啊。”李言瑾朝她笑了笑。风很大,低低的私语也穿到了远处。
“皇上处处防着我爹,你却娶我。虽然我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利害关系,但……算了,只是本想给你留一个孩子也是好的。”莫淳珊也笑了。
“你等等。”李言瑾突然跳起来跑了出去。就在莫淳珊不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李言瑾已乘着马回来了。
他朝她伸出手:“是我把你接来的,还是我把你送回去罢。”
“嗯。”
25
25、优昙·长更 。。。
那日下午,御酒到了第七盏时,皇上突然泛起了迷糊,见李言瑾不在席上便让人去请。好一会儿,请人的小太监回来,却不敢报。
六皇子道:“八弟怎不来?如实说便是!”
“回,回皇上的话,八殿下,八殿下此刻不在宫中,听说是把良娣娘娘送回莫将军府了。”
皇上还是微阖双目,对那小太监道:“等老八回来,让他去趟御书房。”
李言瑾在翠祥下处一个不自觉就喝到了月挂梢头,觉得差不多该回去躺着装病时,元翊来了。
“来点么?”李言瑾朝他晃了晃空酒壶。
“皇上召你。”元翊坐在李言瑾对面,看着他喝。
李言瑾却忽站起身,眼底一丝醉意都没有地说:“我去牵马。”
“好。”
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元翊却知道。说起来,还是他发现的。
李言瑾很少在夜里见他爹。
一个人,任他保养得如何红润,由烛光一照,便沟沟壑壑地映出年纪来,尤其是整日舞踏散后。琴瑟琵琶,总能听得人神伤,越是活得久的人,便越是深谙其中妙理。然乐器却是无情得很,无人撩拨便倏地停了,再不发一响。
少年人游戏作乐,这一场过去便赶下一场,不知老年人闻歌而泣的心思,不知有的人,听完一支曲子便是一支曲子,要心惊胆寒地一支一支倒着数。
李言瑾很讨厌看个老头子坐在案前愁眉紧锁的样子,因这就显得更老了。
“儿子贺寿来迟,请爹责罚。”李言瑾一进屋,便跪下道。
他爹挥挥手,四下里的太监便集体退了出去,关上门。
“起来坐罢。倒是听说你把莫将军的女儿送走了?”
“是。”
“你现在去请她回来也还来得及,朕不会再给她苦头吃了。”
“是她自己想走的。”李言瑾没有谢恩。
“朕这些年挖空心思让兵力分散,一则是担心你们兄弟相残,二则是担心有人像西郅摇尾乞怜。这些你懂么?”这一天,皇上成了花甲老人,也不知是看淡了,还是糊涂了。
李言瑾点点头。
“瑾儿,你来说说如今我东郅都有几股势力。”皇上忽然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五股。一是皇上,一是大哥的兵力,一是莫将军的兵力,一是荣国娘娘身后西郅的势力。”
“你明明说了五股,却为何只列出四人?”
“还有一股势力,爹您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不是?”
“的确。他们小打小闹地造反,暗中却盘知错节地侵到朝廷里来了。”皇上忽然睁开眼,恶狠狠地盯着李言瑾道,“不是你么?”
“您该不是见谁都这么问一遍罢?”李言瑾给他爹一瞪,吓了一大跳。
“朕知道不是你才问。只是总觉得你该知道些什么才对。即便元翊浮出水面,他背后的人还是抓不住。罢了,今日是要告诉你,东郅实际只有三拨人马:一是你大哥和莫决,一是你六哥那卖国逆子,一是那帮叛贼……假如造反的不是前两拨人的话。”
“原来东郅所有兵力都汇在一群人手中么?”李言瑾暗暗吃了一惊。他知道造反的是五皇子李言亭,他也知道李言亭,元翊和莫决是一路的,但他没想到连太子李言勋也和他们搅成了一团,更没想到他爹手头已经空了。
“你大哥和莫决联手也是半年前,等他们互相信任了,早晚会知道朕什么情形,那时候,朕这个皇帝也就算做到了头。”
“爹,让位罢。”李言瑾玩弄着桌上一个水烟管,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那苍老的面孔,淡然道。无论如何,他对这等事都关心不起来。让位,一切就都了结了不是么。
“让位?让给谁?让给你么?”皇上斜睨李言瑾一眼,别有用意地说。
“皇后娘娘那头的外戚这些年因尚书大人迂腐而失势,六哥便想借西郅之力坐上龙椅,也不知和西郅皇帝做了什么交易,您定是不会传位于他了。这样,只有大哥一人。若他与莫将军联手,最后定是要和六哥拼个你死我活,也未见得能赢,倒不如您趁六哥未有动作,赶紧退位算了,就算谁还对这皇位虎视眈眈,也没您啥事儿。”
“打仗他行,当皇帝,他差远了。何况他虽被称为太子,太子印却并不在他手上不是?”
“这好办,若爹不再对皇位眷眷不舍,儿子何时都能将太子印交出。爹将那东西放在我这里,害得您寝食难安,害得大哥暗中调度,害得七哥丢了性命。我早就想物归原主了。”
“别说你不明白朕的意思!这些年朕看明白了,莫决也还算忠臣,朕不会再防着他,你可以去争取他过来。”皇上怒道。
“儿子不想。”李言瑾轻轻道。
从御书房里退出来时,李言瑾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尚未真切,就被关在了门内。而御书房外,除了雾濛濛的月亮和干瘪瘪的枯叶外,什么也没有。
从前,他爹召他,总是一通好骂,李言瑾不想去的时候,元翊便对他说:“我在外头等你,若是有什么事,你弄出些声响来,我就会进去替你求情。”
于是,哪怕他爹瞪他一眼,李言瑾都能不小心将东西碰到地上。
李言瑾偶尔会像这样沉浸在回想当中。他知道,想着想着,总要忘记的。
就好像筝妃,只刻下铭记,每翻出一笔债来,回味上半日,便微微改动一些。最终,她所记得的皇上,已经连面孔都换做了他人,不存在的他人。女人就是这样,用大半生的时光,怀念了许多人。你说她自欺,她还要怪你无情。
昨夜二更三点,从筝妃的房里传来一声很舒服很好听的笑,然后她就死了。她死之前是疯的。
李言瑾宫中上下无不动容哀哭,好像她这个人从开始便是为了那时刻而活一般。
莫淳珊问他筝妃会怎样,李言瑾说,会厚葬。
莫淳珊点点头,今早就走了。
李言瑾跑了媳妇,灰头土脸地关起大门过日子,而元翊娶了媳妇,喜溢眉梢地躲在家里甜蜜去。这俩人也不照面也不通气,横竖没什么关系。
期间下了场雪,雪停了,化了,唐突留下一块斑,就什么也没了。
李言瑾坐在院子里听屋内人说话。命妇正把从前讲给莫淳珊的那一套安胎的要领翻出来,一字不差地拿给如临大敌的陆施琴说。
顺子道:“主子,外头冷,回去坐罢。”
李言瑾点点头,站起身问:“你看那朵云像什么?”
顺子想了想,还是说:“看不出来,四不像?”
元翊也坐在院子里听风赏雪。身旁的王衿伏在石桌上写写画画,偶尔会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看元翊,鼻尖泛红的样子也相当灵巧可爱。
王衿道:“你瞧见那朵云没?形状好是古怪。”
元翊望向天上微微扬起了唇角:“会有人说那是今年最后的大闸蟹,还是膏饱肉腴的一只。”
王衿也笑了:“好怪的人!”
煮过腊八粥后,民间便准备起年关行事,而宫中也为了除夕祭祀和元旦朝会忙碌起来。都习惯了。却不知哪日夜里,忽有人惊叫一声:“走水啦!”顷刻又被奔跑呼救声所掩盖。
望火楼上的小兵正打着瞌睡,听见叫救火,骂骂咧咧地也就醒了,正打算下楼叫人汲水,却觉一股热浪喷将而来……
大清早,李言瑾刚洗漱穿戴完毕,顺子已备好马候着。
整条街都被官兵封锁起来,外头搭了几顶帐篷给一般百姓领尸首。街内满目狼藉,一丁点儿风也没有,连空气都给烤糊了。李言瑾不禁皱起眉头。
天气干燥,再加年尾常有匠人私制炮竹,是以火事频发。然而昨夜那场却起得蹊跷。
大火最先是从一家酒肆里窜出来的,虽立刻被人发现,却没来得及救,所有的铺子已经集体烧起火来,瞬时连成了一片。当时望火楼里的士兵给烧死了十几人,惊魂不定跑出来的也来不及再入内抢救工具。街上的人还未来得及跑到隔街去寻人救火,那边的巡兵已发现了蔓延而去的大火。
全城的兵力被调度而来,一夜之间,护城河里的水都要给抽干了,大火这才熄灭。
而城中走水的消息传到宫中后,宫中也是一团糟。原来三皇子和四皇子一直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