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不敢摘下头盔让他看到我湿漉漉的脸。我知道我应该说点什么的,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不会让他听出来我正在哭。
他静静地看着我,漫天星河在他的眼里缓缓流过。我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轻轻地摆摆手,在他转身之前向他道别。
就算是在骗自己吧。我对自己说,就算是骗自己,至少日后回想起来,我还可以对自己说,那一夜,他是看着我离开的。
即便只是一个人的演出,我也想要一场完美的落幕。
厨房和客厅寂寂无人,车库门前却亮着灯。几个人影杵在门口,不知正在说些什么。走近了才看出其中的两个人是殷皓和他的女朋友林露露。另外一男一女从未谋面,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年龄应该和殷皓不相上下。
车子减速,慢慢停在他们面前。
“大半夜的,你又疯到哪里去了?”殷皓看见是我,立刻摆出一副长兄架势开始教训我:“你不知道这里连巡警都没有?啊?我说你……”
我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唠叨:“让路。”这人也真是的,就算是有客人来,哪里不好聊天,非要堵在车库门口?
殷皓神色忿忿地往旁边让了让:“我跟你说……”
心情不好自然懒得理他。他有这会儿跑来教训我的,早干什么去了?
停好车,摘下头盔护甲挂在一边,一转身,门口的几个人还在看我。好吧好吧,就算殷皓是个讨厌家伙,露露姐还是不错的。虽然她跟了殷皓,足以证明她眼神不怎么样。
“露露姐。”不等我走过去,林露露已经迎了过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脸,低声笑道:“对不起啊茉茉,我家里有事,拖到现在才过来。别怪你哥。”
看看,一张口就是替殷皓说好话。这死耗子,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没事,”我挽住她的胳膊,正要问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就见她紧紧盯着我的脸,眼里多了几分疑惑的神色。我猜她大概是看出我刚哭过,连忙侧过头岔开话题:“你们怎么深更半夜地往这边赶啊,我还想着明天就动身去看你们呢。这里待的人都腻了。”
林露露微微蹙了蹙眉头,大概是顾及还有旁人的缘故,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拉着我的手紧了紧,转头笑道:“我和阿皓是搭夜先生的车过来的。正巧他们也住这边。呐,就是向右拐,倒数第二幢别墅。多亏遇到了夜先生,否则今天我们得在青岛过夜了。”
我顺着林露露手指的方向看出去,夜色昏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视线收回来的时候,正巧和这位好心人撞了个正着。不知怎么,心里竟咯噔一声,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戒备来。
“我来介绍一下。”林露露拉着我的手笑容可掬地充当中介:“阿皓的妹妹殷茉。这两位是夜鲨夜先生和他的妹妹夜翎小姐。”
第一眼的印象,这是一对生性相当冷漠的兄妹。相貌迷人,言谈举止无懈可击,但是客套的微笑并没有到达眼底。
我不知道跟这样的人该如何寒暄。毕竟搭了他们车的人是殷皓和林露露,道谢也轮不到我来做。而且他们脸上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神气,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能不说话的时候还是不要说的好。
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年轻的女士挑着嘴角笑了笑,她的个子比我高,看人的时候又挑着眼角,好像总有几分不屑的神气在里面似的。她的那位哥哥也是个高个子,肩膀很宽。他的脸型清瘦,完全没有那位女士的甜美柔和。短短的平头更衬得五官轮廓分明。这人看上去总觉得哪里有点眼熟,这种感觉十分模糊,我完全说不出到底是那里让人觉得眼熟。
我犹犹豫豫地又看了他一眼。这人也正好看过来,一双眼瞳黑幽幽的。乍一看空无一物。再看时,又觉得他的眼睛里满是意味不明的东西,像是在自顾自地琢磨心事,又像是带着一点挖苦的心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有那么一点点让人不太舒服的审视的感觉。我忽然就有点疑惑:这样的人,会随随便便地跟人搭讪?会主动热心地让别人搭自己的车?
怎么看这两个人也不像是新时代的活雷锋啊。
“明天晚上有时间吗?”林露露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漠的气息,笑容可掬地发出了邀请:“一起吃顿便饭吧。”
我在心底里撇了撇嘴。暗自琢磨过会儿可得找个机会提醒提醒露露姐,人家肯屈尊捎带你们回来就不错了,看他们这派头,跟他们太客气的话,说不定人家反而会以为咱们是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存心巴结呢。
年轻的女士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过头征求似地望向那男人。
那男人的视线轻飘飘地在我脸上打了一个转,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那神态就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却没有找到似的。然后若无其事地冲着林露露笑了笑:“这怎么好意思。”
这句话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这么痛快地答应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林露露却显得十分高兴:“夜翎喜欢吃什么?”
我偷瞟一眼殷皓,这个平时总是人来疯的男人,不知为什么竟然皱着眉头一副魂游天外的架势。直到我偷偷踹了他一脚,才满心不痛快地转过头瞪了我一眼。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个叫夜鲨的男人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正懒洋洋地朝我们这边张望。
我忽然觉得他的神态有那么一点点类似深海——初次见面的时候,深海也是这么一副狙击手上战场的架势。
唯一的区别就是深海的态度更直白一些。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夜鲨和夜翎也只是他们的名字。
和深海一样,他们也没有姓。
邻居
拉开窗,大风卷着沙粒顿时扑了我满脸。一道闪电倏地划开远处的天空,又飞快地缩回了层层翻卷的阴云之中。
空气中已经夹杂了潮湿的腥气。风声飒飒。
我靠着窗台,眯起眼睛望着远处一片幽黑的暗海,心里暗暗地盘算着这场暴雨会持续多久。今晚肯定是走不了了,有殷皓和林露露在,他们不会让我半夜三更地往外跑。明天如果还是这样的天气,我一样走不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干吗走得这么急?”林露露看着满床的衣服,满脸都是不解的神色:“就算你担心阿姨他们,也不必非要赶这一两天啊。”
是不必要。本来赶回家去看看老妈就是我临时想出来的一个借口。
“我才刚来,你就要跑……”林露露歪着头看我,神色中颇多疑惑:“茉茉,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我斜了她一眼,这人没事儿感觉那么灵敏干吗?
“真有事吧?”林露露一边动手替我把撒了满床的衣服裤子叠起来收进皮箱里,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阿皓说了,叔叔阿姨的事儿让你少管。你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呗。”
一道电光闪过,将楼下的小路上匆匆跑过来的一把雨伞和伞下的两个人影映照得清清楚楚。我“唰”地一声拉上了窗帘。耳边传来林露露微带迟疑的声音:“到底怎么了?茉茉?是不是……跟你的好朋友有关?”
“为什么这么问?”我的气息有点不稳。
林露露瞥了我一眼,垂下眼睑继续替我叠衣服:“这里就你们俩。还能跟谁有关?”
楼下响起大门开合的声音,随即楼梯上传来习芸的脚步声。
林露露低声笑道:“那就是了?”
“不是的。”我摇摇头:“你猜错了。”
林露露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眼,显然不怎么相信。
我并不想让她误会习芸。事实上,我的决定跟习芸也确实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这事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何况,我也不想说。
“茉茉?睡了么?”轻快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随即房门上被人轻轻叩了两叩。不等我说一句“请进”,习芸便笑嘻嘻地推门进来了。一进门看见林露露坐在床上,习芸不由得愣了一下:“林姐?你怎么来了?”
林露露把手里的衣服扔进皮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我不能来?”
“不是……”习芸大概也没料到林露露会用这么奇怪的腔调跟她说话,愣了一下才笑着说:“没想到嘛。这么大的雨,没想到你们会今天过来。”她看了看我的皮箱,有点惊讶地反问我:“你这是干嘛?”
我坐回床边,在习芸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掐了一把林露露。林露露白了我一眼,倒也再没有说什么。
“收拾收拾东西。”顺口说了这句话,又觉得既然自己要先走,还是把话跟她说清楚的好:“我打算去上海跟我妈碰头的。”
习芸又是一愣:“去上海?”
我点了点头。大概是一路小跑回来的缘故,习芸的脸颊粉扑扑的。肩膀上还沾着几点水珠。毕竟对两个人来说,那把伞的确小了一点。我不自在地避开了视线:“好容易有个假期,我当然也想多跑几个地方玩玩啊。你也知道,我在一个地方总是待不久的。”我靠在林露露的肩膀上,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有些话说出来,连自己都会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
“你多玩几天吧,等回学校了再给我打电话。”我抬起头冲着她笑了笑:“我去上海,你有什么要我带的?”
习芸摇了摇头,神色迟疑地问我:“真要走啊?”
我点点头。有些话一旦开了头,后面就很容易顺下去了:“我本来也打算今年夏天去上海的。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儿耽误了。你也知道的。”
习芸没有出声。我觉得她心里其实也是明白的。但是我们是朋友,从小就在一起玩的朋友。认识了那么久,一起度过的时光几乎占据了彼此生命的三分之一。
正因如此,有很多话更不能说破。
沉默中,林露露“啪”地一声扣上了皮箱:“早说我就不过来了。”她的语气十分不耐烦。不过我知道她的脾气并不是冲着我来的。凑过去搂住她的肩膀,我放软了声音跟她讨饶:“露露姐,我一定给你带礼物。真的,带最大份儿的。”
林露露“哼”了一声,嘴角却带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习芸从脖子上摘下那块月光石递给我,眼神里带着惋惜的神色:“还说咱们俩在这里度过整个暑假呢……”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月光石还带着她的体温,平躺在手心里的时候泛着蓝幽幽的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它看起来似乎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了,似乎要比前一段时间有光泽。连颜色也仿佛深了一些,像被水浸湿了似的。
这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我摇摇头,把它塞进了皮箱的最下面。
从他们来的那一夜开始,沙湾就一直下着雨。很大的雨,海天之间白茫茫一片,天漏了似的。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露台上的玻璃门窗。站在露台上,会让人有种错觉,仿佛下一秒钟澎湃的雨水就会穿透了玻璃,浇到头上来。
这是夜家的别墅,比我们的那一幢房子要大一点。顶楼的露台用玻璃封起来做成了一间讲究的暖房。摆满了高高低低的植物,看样子平时也是有人来照顾的。绿植之间摆着一套藤制桌椅。晴朗的日子里,坐在这里一仰头就可以看到浩瀚的星空。
这姓夜的一家还真是会享受。
夜氏兄妹和殷皓、露露姐都围坐在吧台旁边,端着酒杯装模作样地讨论酒经。红酒这玩意儿我是不懂的,我喝的是可乐。所以,混在这一群人当中,怎么看我都是个多余的。
林露露跟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朝我走了过来。在她身后,夜鲨正和殷皓说话,夜翎的目光则追随在林露露的身后,一起落到了我的脸上。这冰美人的目光照例让人感觉不舒服,总觉得被她盯着看的时候,我就变成了盘子里的一片西红柿,而她就是拿着刀叉坐在桌边等待用餐的食客。
“一直躲在这里,是闷了么?”林露露摸摸我的头发,语气柔软。
我摇摇头。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我不想给她泼冷水:“不闷。就是……就是你们说话我也听不懂,下次来串门不用带着我了。”
林露露笑了笑,神情颇为诡异地压低了声音:“哎,你真的不明白我为啥拉你过来?”
我狐疑地斜了她一眼。
林露露低声笑道:“夜先生我我们医院的股东。年纪这么轻,条件这么好。姐姐我当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了。”说着还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脸颊上的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露露姐,你想太多了吧?”难怪这样的人会随便让人搭车呢,原来是认识啊。
林露露笑着来捏我的脸:“真的,真的,你仔细看。”
仔细看什么?他们兄妹脸上那种淡漠的神气不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