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一个举手投足,她都将其心思能猜个七八分。
常婉与瑞宁的纠葛,她之前一直以为是半年后的那次争宠,瑞宁抢了常婉侍寝的日子。谁知,常婉竟是从罚跪开始,就狠上了瑞宁。
到底是什么事?瑞宁刚进宫一月,该是不曾得罪过她啊。
“蓁儿,郑太医不是说无碍么,你怎么还心事重重?”
常婉突然投来的探寻目光将陆蓁惊回了神,她差点忘了,自己这一身斗心的本事,启蒙之人就是常婉。如今,他和常婉尚未深交,恐怕她一个走神,都要惹来常婉的疑心。
“婉姐姐……”她抬头凝望着常婉,眼眶微微一红,声音有些哽咽,“蓁儿想家了。”
常婉一怔,看着她突然扑哧一笑,“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
初春这天,迎来了常婉的生辰。
那日,玉淑宫正殿外的白梅开的正好。晨起,陆蓁与瑞宁陪着常婉一同去容浣的贵妃宫里请了安,刚回到玉淑宫时,靳德良身边的小太监就来传话,说皇帝过了正午会来玉淑宫赏梅,叫常婉做好接驾的准备。
“皇上真的会来玉淑宫?”瑞宁已是满脸欣喜。
常婉抬眼,正要说什么,就听到一旁的陆蓁轻轻开口:“今日是婉姐姐的生辰,皇上不会忘的。”
常婉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陆蓁,微微一笑,“蓁儿有心了,竟知道我今日生辰。”
陆蓁猛地想起,当初的自己其实并不知常婉的生辰就在今日,是后来赵文烨傍晚来了,给常婉带了一盆兰花作生辰贺礼,她和瑞宁才恍然大悟。赵文烨见状,还夸赞常婉性子沉敛可人,将她比作深谷幽兰,当晚便留宿在了玉淑宫。
“……午饭便在你们自己的院子里用吧。之后各自收拾整理一番,同我一起在正殿接驾。”
常婉说这番话的样子,不妒不争,简直是后宫贤良淑德的典范。瑞宁望着她的眼神,已经充满的感激和崇敬。陆蓁看着瑞宁,蓦然想起当初的自己,也曾像瑞宁一般,那么依赖着常婉,甚至甘愿为她去死……
“蓁表姐,我们得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让皇上一眼就记住——”
一路上,瑞宁因为激动,话变得比平日多,声调也略略高了一些。但陆蓁却因为想起了往事,一时沉默,一言不发。瑞宁见状,迟疑了半刻,接着开口道:
“蓁表姐,你……其实不用担心。你长得那么美,一进宫就封了贵人,衣服首饰样样不比别人差。但我就——”
“瑞宁,你想出头吗?”陆蓁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自怨自艾。
瑞宁愣了一下,但很快坚定的答道:“想,自从进宫来,天天都想!”
陆蓁转头看她,不知为何,那副冷冷的神情竟看的瑞宁有些心慌,不觉低下头去。而后,便听到陆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那你是想出头,还是想保命?”
瑞宁猛地抬头,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蓁表姐,你说什么……”
陆蓁定定的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问,如果只能选一个,你是想出头,还是想活命?”
“我……”瑞宁不知陆蓁为何突然这么问,但陆蓁的眼神,又分明是无比认真的。迟疑了片刻,还是答道:“当然,比起出头,活命还是更重要……”
陆蓁睫毛微颤,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瑞宁看着她,试探的开口:“蓁表姐,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陆蓁摇了摇头,余光扫了一眼前后,瑞宁所住的倚梅阁已经到了。
“瑞宁,记住,如果想活命,一会儿接驾之时,就穿你最朴素的衣衫,戴你最不起眼的首饰,万万不可想着压过淑妃的风头。”
瑞宁有些懵懂,但陆蓁所说的大部分话她还是听进去了,故而冲她缓缓点头,嗯了一声。
倚梅阁前分别,陆蓁看着瑞宁的背影微微一叹。瑞宁啊瑞宁,我与你虽然没有多少姐妹情谊,但毕竟同属陆家,这一次我有心保你,也要你开窍才行。
送了瑞宁,陆蓁返回自己所住的明光殿,进门时,就看到刚刚被她先遣回来的恩归正在整理她的衣物,想来,恩归该是和瑞宁存了一样的心思。毕竟,这是她除了入选秀女那日之外的第一次面圣。
前世,她也是此时见到的赵文烨。而且,在她之前已有两三位新封的秀女受过宠,还有一位曾经红极一时,叫什么来着……
对,叫秦玉真,武陵知州的嫡长女。家世平平,京中亦无人撑腰,一副姣好容貌,便成了怀璧之罪——若她没记错,这位秦美人离开春后的不慎醉酒落池,也不过一个月尔尔。
“蓁贵人要穿哪一件?”
恩归已经挑了几件出来,陆蓁一眼扫去,用料也好,花纹也好,皆是繁复出彩,亮眼极了,特别是那件白绫红梅裙袄,既能衬得她肤色如雪,又应了今日赏梅的景,恩归好像特别喜欢。
陆蓁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有些留恋的挨个抚过这些华服,最后,轻叹一声,回头冲着恩归道:“都收起来吧,我暂时该是穿不到它们了。还有,这件松绿锦兰裙袄以后不用再拿出来了,我不喜欢。”
今日之后,在这玉淑宫里,兰花纹便只有淑妃一人能着!
“那……蓁贵人要穿哪一件?”恩归有些糊涂,她选的这些,分明都是极好的。
陆蓁见她又要去拿新的,连忙叫住她,“别忙了,我就穿身上这件,首饰也不换新的了。但是,我记得你梳头的手艺是很好的。”
记得……为什么说记得?恩归有些发愣,却还是朝她点了点头。“贵人要梳哪一种?”
陆蓁坐在铜镜前,对镜支着下巴想了片刻,回头冲恩归一笑,“今日不是赏梅么,那就单髻梅花落好了。”
第3章 遇王
午饭之时,陆蓁突觉的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块芙蓉酥膏,喝了点莲子茶,就让恩归遣人收拾了。
心闷,又或是心慌……她说不出来。
陆蓁起身推开了窗,一阵清爽的冷气夹着梅香扑面而来,外头竟是淅淅沥沥的,又下起了小雪。
前世的初春,也是这样一场小雪。那时,常婉并未告知她和瑞宁,她便在一种措不及防的情形之下,见到了赵文烨。
若能再早一些,该多好……
不要受罚,不要进宫,不要入选,她一定会乖乖呆在将军府中,嫁一个普通百姓,爱上他,然后相夫教子。
恍惚又听到那人干爽的轻笑——
蓁蓁,这就是你的心愿?那除了那个普通百姓之外,朕可是帮你实现了大半……
“我出去走走!”猛地关上了窗,陆蓁转身便往门外走。
“贵人——”
陆蓁身形一顿,转头深深看了恩归一眼,“别跟来。”
恩归一愣,木讷的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她总觉的自从那次雪地被罚之后,陆蓁好像哪里变了。特别是刚刚那个眼神,她之前从未见过,仿佛外面所有的冰雪都凝在了那双眼眸中,冷的吓人。
……
漫无目的,陆蓁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雪往梅林深处走。似乎只要走的够远,就再也不用回头一般。
胸中闷的厉害,她抑制不住,扶着旁边的梅树轻咳起来。一边咳,却一边笑,身子微微发着颤,带起梅枝轻晃,细雪一时簌簌而下。
陆蓁啊陆蓁,真是,枉你多活一世……
闭上眼睛,她斜斜倚着树干,席地而坐。阳光穿林而过,照在她略略昂起的脸颊之上,前尘往事便如梦境一般,一齐涌上心头。
那时,突然知道君王已到玉淑宫时,她与瑞宁都惊住了。互相对视时,几乎能看到彼此眼中遮掩不住的欣喜雀跃与彷徨不安。常婉的宫女唤她们马上接驾,纵然没多少时间,但她和瑞宁还是尽力打扮一番,瑞宁甚至还穿了那件她最喜欢的金丝百蝶裙。
冬末春初的天气,陆蓁不知瑞宁到底冷不冷,她只知向来畏寒的自己,却是浑身如文火烤这一般,燥热,不知所措。
陆蓁永远记得,从明光殿到玉淑宫正殿的那条路,曲曲长长,铺满了湿滑的碎石子。那时她想,哪怕他只是看她一眼也好……但是却没有,他看到了常婉的恬静如兰,看到了瑞宁的天真烂漫,却独独没有看到她。
从始至终,只有常婉温温着说了一句,“这是陆将军的嫡长女陆蓁,前月封了贵人。”
而那个人,却只笑了笑,看着她,竟是半句话也没有说……
缓缓睁开眼眸,一片雪花,蓦地融进了眼里,酸酸涩涩。
没想到那段记忆,自己竟然会记得这么清楚。陆蓁嘴边浮起一抹笑,心里突然一阵清明。
之前,她总以为自己拼了命的出头,拼了命的争宠,是因为她看到了瑞宁的枉死,才想要努力活下去,不愿不明不白的就成了谁谁的垫脚石。可现在一看,这份执着的心思里,恐怕还夹杂着对赵文烨十分不甘——
我陆蓁并没有差了什么!你凭什么连一个眼神都如此吝啬!
手心一阵刺痛,她低头看着被指甲刺破的手掌,恍恍惚惚从悲愤中回过神来,只觉前世的自己像极了戏台上花旦,自以为获了满堂彩,谁知落幕时,才看清台下看客的兴致缺缺。
“现时欢喜别时悲,空落人间一轮回,不如不来亦不去……”
身后,突然一阵衣衫悉索,陆蓁猛地一怔,下意识告诉自己不能回头,连呼吸几乎都止住了。
“不如不来亦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
那人手握两支白梅枝,站在雪中,一动不动的望着陆蓁靠着树干的背影,微微一笑,“你念了朕的诗,却不肯念最后一句,是何道理?”
话刚说完,便见她状似惊恐,匆匆俯下首去,回身叩拜,“妾身参见皇上。妾身无才……忘了最后一句,请皇上责罚。”
“罚你?”他含唇走向她,身边打伞的靳德良便赶紧跟上,“那朕得好好想想。不过,你得先抬起头来让朕知道,朕要罚的到底是谁才行啊。”
他伸出梅枝,缓缓抬起身下人的下巴。双目相对时,他眼中笑意愈浓,“你是陆敛之女,何卿口中那个‘陆家有女’的陆蓁,朕说的可对?”
陆家有女……赵文烨若不提,陆蓁都快忘了这四个字。
当初入选秀女,为她画像的便是宫中的画师何应行。传闻一次宴席射覆之中,有人玩笑般的问他,所画过的女子之中,可有惊天之姿?他借着酒醉,用食指沾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一朵不知名的五瓣花,笑言道:陆家有女。
“……不过是市井疯言罢了。侮辱了天听,是陆蓁之过。”当初,她不觉有甚,但如今听起来,却是大大的不妥。
赵文烨见状,突然轻笑着将她扶起身来,“蓁儿不必如此紧张,何卿的脾气朕熟的很,能让他有此疯言的,也就一个你了。”
她看得出来赵文烨眼中的欢喜。
如同他看到了淑妃的娴静,看到了瑞宁的可爱,看到了秦美人的低头娇羞,看到了一件绝世珍宝,看到一场雨后初晴——
仅仅,只是欢喜。
“蓁儿果然是怕朕。”他伸出手来,无比自然的拂去了陆蓁肩头的细雪,有些怅惘的感叹了一句。“罢了,朕还想在这梅园里走一走,你先去吧。顺便告诉淑妃,朕一会儿就到,叫她在玉淑宫等着即可,不用出来了。”
“是,妾身告退。”
陆蓁转身匆匆欲走,但又被赵文烨一声唤住——
“等等。”
她回身俯首待命,却只闻得那人一声带着些许无奈的叹息,下一瞬,一位小太监已经走到了她身边,抬手递上来两支白梅。
“蓁儿好像很喜欢白梅,正好朕刚刚顺手折了两支,就送给蓁儿做见面礼好了。”他笑着,声音语调恍如哪家的风流公子。
“谢皇上赐梅。”陆蓁声音有些微颤,不知是故意还是其它。
“嗯。”他欲转身,不知想起什么,又停下来回头看她,“对了,所谓礼尚往来,蓁儿已收了朕的白梅,下次见朕,可不许如此畏首畏尾了。”
语罢,他回身向梅林深处走去,独留得陆蓁一人站在原地。良久,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前方已经空空荡荡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