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年年都是优秀员工,先进工作者,要开也要等公司倒闭。看看这些荣誉证书,都是你们发的,敢情全他妈的破烂货。”
“是不是要开我?是不是?你他妈想活不想活?等哪天脑壳开花躺到大街上,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老子道上有的是兄弟,妈的,废你这厮跟放屁似的。你看着办!”
……
而且,还要面对躲在幕后的决策者为关系户说情。
我在怒吼、抽泣、悲愤恫吓、哀求共存,挥拳头、摔桌椅、耍无赖交加的旋涡中周旋。我的坐驾身上划了恐吓加侮辱的话,被相貌凶恶的人跟踪。一切没有难倒我,反倒使我精力充沛,斗志昂扬。既然能以二十七岁的年龄在一家关系错综复杂的公司做到中层,并非浪得虚名。我的坚毅果决给上司和下属留下深刻的印象,欣赏别人脸上的敬意和钦佩是我最大的乐趣。
要不是偶然发生的事,我可能一辈子迷醉其中,不会去爱姐姐。那次事件,摧毁我向上的动力,让我压抑已久的爱源源流泻。
除掉大批多余人,为公司卸掉沉重的包袱,部门得到一笔奖金。大家用奖金吃韩国菜,包断KTV庆祝。我收到的赞叹和恭维委实不少,下属们不停给我戴高帽子。我们玩得很尽兴,嗓门烂,还拿着麦克风欢唱。唱着唱着,我感到胃液翻滚。以为喝多了,急急去洗手间。没拉开厕门,喉咙激烈喷出一团液体。是血,前仆后继,从牢笼中挣脱的兽群般溅红我的身体,墙壁和地板。
我的手机忘在包间沙发上,为免情形恶化,也不敢乱动。我坐在地上,等人施救。来的是位男下属,看着我发怔。然后,系上皮带走开了。他们以为我死了,被血吓坏了。这是我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回公司吹来的话,好像带来这种糟糕情绪我应抱个歉。
“只是胃出血,命算保住了。”我敷衍道。那位丢弃我的男同事完全忘记丢弃这回事,附在人堆里大谈他探望我送的高档花卉和果篮。果篮里的水果是日本进口的。我说:谢谢!谢谢!
我已无心工作,厌倦了虚妄的职场生涯。看着彼此客气的下属走来走去,谈笑风生,我感到是与狼为伴。这些狼潜伏在我的眼皮底下,等待机会扑过来咬我,狠狠的,绝不给我喘息的机会。我飘飘无所适的坐到下班,坐到办公区人去楼空,才提着公文包离开。我晕晕乎乎上卫生间,没想误进女厕,目睹神秘震惊的一幕。
一个裸露上半身,淤痕累累,伴随着轻微的浮肿。有的地方开了血口子。上半身的那双纤细的手往血口子上敷药。难度大,动作却妩媚柔软。疼痛使她呻吟一声,微屈着身子。敷好药,纱布缠绕起身体。转过身来,胸前的女性特征吓得我讶然后退。我敲打起脑袋往电梯去,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却无法从头脑中抹去。等电梯的空隙,我听到高根鞋咯吱咯吱的回响,转角处冒出一张明亮的脸,玉立在我身旁。她瞅了眼显示器的数字,见是我,略闪局促,很快露出平静的笑容。
“陈经理也加班呀!”
“是啊。你也加班。”我说,“辛苦了。”口中寒暄,脑子却在回想,好像是宣传企划部的。
宣传企划部紧挨人事管理部。两个办公区间竖立着隔音效果颇佳的玻璃幕墙。幕墙中间摆放天竺葵龟背竹盆等花卉植物栽遮挡视线。
其实,她在我身后办公。我们实际距离不到两米,说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活动也不差。我们中间隔着的是铁树,但阻绝不了视线飘过去。有次,她偷偷在办公桌下喂食从挎包里露出头来的狗。还有次,她脸色苍白,用热水瓶捂着肚子。细微动作会不经意跑进我的眼睛。
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碰到一起时,她对我来说十分生疏。
上身衬衫,西装,下身窄裙。梳得流畅整齐的头发结成石榴挂在脑后,与爽朗的外形相配,端庄素雅。脸很白净,眼角爬出浅浅波纹。鼻梁直而耸,十分劲健。她确实是伤痕的主人吗?那些伤从何而来?此刻她身心俱静,为了掩盖躯体的残破?我们步入电梯,再没搭话。她空无一物直视前方,我的余光则搜寻着她与残躯的联系。
我们走出电梯,她对我点头致意,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走掉了。
我彻夜未眠,抛开职场生涯的虚无感,整宿参她。第二天再见时,她已变成垂涎欲滴的诱惑吸引住我。凑巧她们部门饮水机坏了,她过来人事管理部接水。我发现她同负责工资福利的专员很熟。她优雅的端起水杯,倚在她的空间里聊天。也许她们经常聊,我没有注意罢了。我竟然放下手头的工作,很想听她们说什么。为听清楚,我故意拿着喷水枪走到玻璃隔断后的仙人球边佯装浇水。她们说的是叫三一八的兵工厂。她们的童年都在那座工厂里渡过的。两人并非工厂旧友,仅仅是在那座巨大的工厂里生活过,因此有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后来每次聚首,必然说一搭三一八厂的的往事。但最终让位给工资福利专员女权主义的夸夸其谈。专员时刻想往上爬,指着宣传企划部对她说:河马讨厌,但她是我的榜样和目标。看到她势在必得的神情,她付之一笑。
河马是宣传企划部经理,自认为最有风度和品味,时常在男员工面前炫耀指头上的猫眼石大戒指,摆出下马威的姿态。浓厚的波浪卷发,寻衅滋事的本事无人可匹,因为鼻子扁平,鼻孔粗大,大家暗地叫她河马。
而她过去后,偏偏受到河马的责难。河马拿了摞文件,使劲摔进她怀里。她的脸异常痛苦,那是身上的伤所致。她咬着牙,抱起手臂,似为减轻冲击做的防御。但河马蛮力太大,那张脸也扭曲起来分担痛苦。
这时,奇怪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感觉的名字不叫“同情”,也不叫“可怜。”她承受痛苦的样子,竟使我生发了强烈的美感。这种美感象藤蔓一样缠绕着我。她在卫生间内独自上药,她面对河马的责难,无疑是个美到极致的镜头。到底里面有种什么成分深深吸引我呢?但我知道我确实被吸引了。她的痛苦好像发生在我身上,使我产生离奇的*。正如我意识到痛苦,然后又对所受的痛苦进行安慰,以致觉得非常感动。 我没有同情她,没有可怜她,却被她所经历的感动了。或者说,我迷恋着她身上的伤痛。
4
从来没有犯罪嫌疑人敢这样看她。他们坦白问题时低眉顺眼,心情忐忑。遭遇这样的目光,她又不能同大街上女人遇到色狼那样吼:色狼!看什么看,再看挖掉你的眼睛。 在于她,必将威严尽失,遭旁人讽刺:毕竟是女人啊。女苏颖没有从第一份供述里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但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来,他决心尽可能详细的向她坦白。
“‘她’,指的是曾晓敏吗?”她问道。
他请她不要着急,会在以后的篇章里交待清楚。她倒怕他编些谎话骗她。大家几乎都认为受害人勾引了他弟弟,害他吞药自杀,他出于替弟弟报仇毒死受害人。供述中根本看不出事情向这个推理靠拢的迹象。临走时,她提醒他抓住重点写。他顺从地点头,眼睛直直,充满依恋和迷醉。
女人这个标签贴到她身上很别扭。没人觉得她是女人。拿称呼来说,老公称她苏颖同志。下属们呼她头儿。父母不再叫她闺女,代之以苏警官,我们家苏警官,对街坊邻居,对亲戚朋友都这样称呼。至于表姐妹们,化妆品啦,瘦身减肥啦,此类话题同她无缘分。苏警官,你还是给我们讲讲抓罪犯的事情吧!听到凶悍场面,表姐妹们扭成团,决绝排斥她在外。罪犯伤到她,无人想到她会疼会痛,好象她本就是个铁打的罗汉,铜铸的金刚。更不用依恋和迷醉,大家早已认同她对这些天然绝缘。
她侧过脸。又后悔这个举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女人天生的软弱吗?他从事的行当,偏偏与软弱为敌。
管教带走他时,她听到他问:“parlez…vous Francais?”(你说法语吗?)她装出一头雾水,没有回应。
劈里啪啦的镣铐声拖到门外,他仍不死心:“Quel temps fait…ll à paris en automne?”(巴黎秋天天气怎样?)并且附带了废墟里长出春草的清新一笑。
“Il pleut souvent en automne à paris。”(秋天巴黎经常下雨。)她练习对话似的在心里说了一遍,还是一头雾水,埋头整理桌子上的材料。
她特意去了趟管教室,责问管教。
“你告诉他的?”
“告诉谁?”管教不明所以。
“装蒜!陈麟怎么知道我去过法国的事情?看守所是议论别人私事的地方吗?”
“哦!我当什么大事。”管教说,“来,喝杯水消消气。大姐,让他认识认识你的厉害,以后也不会太放肆。在法国那边混过,听起来就牛。”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最基本信息。不算隐私。名字啊,年龄啊,是否婚配,有没有孩子。就这些。哦,特意谈了你上杂志的事。他要借那期杂志。”
“你借了?”
“咋不借。合理要求嘛?再说,看见你威风八面的经历,还有利于你的工作哩!干嘛那么火烧火燎的,过分谦虚可是骄傲呀。”
“我跟领导说说,调你去当户警算了。”她语气很重。管教愣住了,搞不清她为何大动肝火。她也感到小题大做了。既然登在杂志上,又不许人看,道理上讲不通。
这天她审了一起捉奸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哭诉半天老婆的好,讯问工作无法开展。安慰好又哭,哭了又安慰,把他们折磨得精疲力尽。下班回家,老公依然不在,她想起今晚他有个抓捕任务。
陈麟试图用法语同她对话的事还不能忘怀。她为什么要回避,吃了火药似的耿耿于怀呢?
她冲了碗泡面,坐在沙发里收看了会儿电视节目。然后,洗脚上床。床头柜上的一件纪念品吸引她的注意。贝壳粘成的相框,缠绕彩灯,插上电源后闪烁五花八门的颜色。相框中间是空的,本来说要照张合影嵌进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件工艺品是他们夫妻俩年假的结果。好不容易同时休年假去北海旅游(还不如坐在沙发里看风光片,他自嘲),变成了争吵和睡眠的结合。沿途讨论案子,观点相左又互不服输。到北海住进宾馆,毫不犹豫倒头大睡,补平时没有睡足的觉。晚上匆匆用餐,又接各自局里打来的电话,然后倒头又睡。浪费两天时间,终于走到海边,没想到丈夫蹲在沙堆边研究破解连环盗窃案,对她不管不顾。在海风中陪了他半天,感到全身浸冷,回到宾馆后全身滚烫,高烧四十度。医生建议卧床休息,飞三亚旅行的计划泡了汤。丈夫接到局里电话,说有个疑难案子请他速回。走时买了这件工艺品回来,说为旅行买个纪念。剩下的假期她躺在宾馆的床上,手拿遥控器转换频道渡过。期间没有他问候的电话。最后一天,她愤愤地摔了遥控器,自言自语道:“何苦找个干刑警的,自恋啊!”她的状态使她自己都不能理解。对她来说,这已形成习惯溶进她的生活,已经见惯不惊。她也不是矫情的女人,忍受不了男人的漠视。
想起往事,心情更加抑郁。她将造成抑郁的原因归结到陈麟身上。又对强加在无辜者身上的连坐感到愧疚。“天啊!有连锁反应的必要吗?”她苦笑着,蒙头便睡。
两天后他们又到审讯室接收陈麟的供述。这次写了十来页之多,看来会有实质性的收获。
胡茬布满陈麟的面颊,苍老了。迷恋似乎同她杠上了,丝毫不减。他眼眶圈青,眼角塌陷了。据管教说是不小心摔了交子。头发湿湿的,很整齐,是刻意抹过的。监服平平展展,领翻得一丝不苟。他倦色沉沉,硬撑着细水长流的微笑。
他先点头致意道:“Bonjour!”(你好)
“Bonjour!”她惯性回复道,露了马脚。听到回复,他获得伟大发现般,满脸自喜。她后悔大意走进圈套。
“Vous per mettez si je fume?”(介意我抽烟吗?)他轻声问。这次她没有回答,仅仅点头。小范听得十分困惑,问她说的是哪国语言。法语。她说。为什么不用英语?小范耸耸肩。话里有话。仿佛他们瞒着他说了见不得光的话。
“哟,牛人,挂彩啦!”小范打趣道。“很了不起嘛!”
“怎么回事儿?”她问道。
“影响他们睡觉了。”他解释说,“下笔后停不下来,照手电筒熬了夜,吓到组长摔了交。他很不爽,叫人教我。他们太烦人了。”
“所以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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